最后,宋清夢端起酒杯,“來,沈星河,你南我北,讓我們祝宋清夢與沈星河生生不見。”
? ? ? ?
? ? ? ? ? ? ? ①
? ? ? 民國十四年冬,南京漫天大雪紛紛揚揚,落在干凈的庭院上,整個沈府銀裝素裹,干枯的枝椏被風吹的抖動,今日倒是難得熱鬧。聽匆匆路過的下人們說,府里今日要來兩位貴客,怠慢不得。
? ? ? 宋清夢剛踏進沈府,就被它的清秀大氣震撼了,天下第一富商沈書平的府邸果然名不虛傳。她故意步履緩慢地走著,從小阿娘便教她女子要端莊優雅,她時時記于心中,卻是做不來的。要不是今日來到沈府做客,她決不這樣扭捏作態,她骨子里是個爽朗大氣的人,這點像極了她阿爹。
? ? ? 宋清夢來到大廳時,沈書平正與她的阿娘孟卿卿相談甚歡。說起這兩人,早年還是師兄妹,感情自是不必說。此次孟卿卿母女南下,明里是敘舊,暗里便是為了當年的一樁親事。當年沈宋兩家有意結兩姓之好,在宋清夢出生后不久便定下這門娃娃親,而她未來的夫婿,自然是那有著“清雅公子”美名的沈家大公子沈故君。
? ? ? ? 說來也奇怪,沈家有兩個公子,個性秉性全然不同。大公子沈故君人如其名,待人溫和有禮,是人人夸贊的謙謙君子。而二公子沈星河從小便深得沈老寵愛,行事難免我行我素,倒是生得一副舉世無雙的容貌,又說得了花言巧語,不知有多少芳華女子對他心生愛意。
? ? ? ? 晃眼已過去十八載,宋清夢亭亭玉立,有著恰到好處的清麗,雖不算傾國傾城,卻也是少女初長成了。而沈故君少年持重,小小年紀已能獨當一面,自然也是芝蘭玉樹的君子,他們可以說是十分般配了。二人也已到了適婚年紀,孟卿卿選擇這個時候前來沈府,就是為了這兩人能盡快培養感情,以便日后成婚。
? ? ? ? 沈府設宴招待她們母女,宴上,該出席的人悉數到場,獨獨少了那位沈星河,看來這位沈二公子果然與傳聞中別無二般。
孟卿卿心中了然,開玩笑地說道:“師兄,我看你這沈二公子怕是不歡迎我們?!?/p>
沈書平笑吟吟的說:“師妹哪里的話,只是我這個幼子啊從小便沒了娘,也怪我把他給慣壞了。這些年越發沒了規矩,明天,明天我便讓他給你賠禮道歉,還望師妹別見怪?!?/p>
“不過一句玩笑罷了,我豈會同小輩計較?”
沈書平哈哈大笑,“師妹果然一點也沒變,來,我敬你?!?/p>
? ? ? ? 觥籌交錯間,宋清夢抬頭望了一眼沈故君,果然清雅出塵,舉手投足間皆是儒雅。沈故君似是有感應一般,四目相對,宋清夢慌忙移開了視線,心中甚是慌亂,到底還是情竇未開的少女。
? ? ? ? 宴席散后,宋清夢一個人披著大衣在園林漫步,月色很是撩人 ,灑下的光亮在湖中漾開了。雪依然沒有停息,片片伴風來,似有越下越大的意思。她只好加快腳步,不料卻與迎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
? ? ? 未待宋清夢看清來人,他便開口說話,“姑娘這么著急投懷送抱嗎?”慵懶的語調,戲謔的語氣,卻好聽的一塌糊涂。宋清夢帶著忐忑緩慢地抬起頭,只見那男子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一雙丹鳳眼含情脈脈,好似可以勾人魂魄。
她發誓,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男子。
他薄薄的嘴唇又開始說話了,那聲音里帶著隱忍的笑意,“每個見過我的女子都似你這般模樣,真是無趣。
? ? ? ? 宋清夢被他羞的滿臉通紅,作勢要掙開他的懷抱,不料那男子竟越發抱緊了她,強迫著她與自己對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臉越靠越近,直到宋清夢眼神閃躲著把頭轉過去。他輕笑,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脖頸,不緊不慢地說:“不是誰都可以享受我沈星河的懷抱?!?/p>
宋清夢猛然驚醒,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他,眉頭緊皺,質問道:“你是沈星河?”
沈星河笑著反問:“怎么,不可以嗎?”
“那你可知我是誰?”
“京都宋嘉峪之女?!?/p>
宋清夢心下一驚,“剛剛你是故意的?”
沈星河向前一步,溫柔的笑著,眼里似有春光融融,叫人移不開眼睛,他充滿磁性的聲音猶在耳邊,“你覺得呢?”
宋清夢早已不敢看他,飛也似的逃走了。
暮冬時節的風吹來,竟然帶著春的氣息,滿世界的歡喜。
這個浪漫的夜里,誰留下的心跳如雷貫耳。
? ②? 此后的幾個月里,宋清夢便計劃著躲開沈星河,不過倒也奇怪,那晚之后,他竟也沒再出現。宋清夢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盡管那溫熱的懷抱讓她心生向往,可她心里也是明白的,她要嫁與沈故君,心心念念的人也只能是他。
? ? ? ? 就在宋清夢出神之際,孟卿卿便出現了,心情似乎很好,她一來便笑著說:“過幾日便是當地有名的萬花燈會,聽說當天在月老樹下一起掛過紅絲帶的男女,今后便會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彼吻鍓舻氖?,繼續說道:“屆時,你便與沈故君一同前去吧。”
? ? ? ? 宋清夢自是明白阿娘的話,這段日子里,她時時都在制造自己與沈故君相處的機會。她怎會不清楚阿娘的用意,沈故君歡喜她,她也是知道的,“阿娘放心,女兒知道怎么做。”
? ? ? ? 萬花燈會那天,街上張燈結彩,沸反盈天,來往的都是成群結伴的男男女女。宋清夢和沈故君并肩走著,穿過喧囂的人群,偶爾搭話,偶爾相視一笑。許是沈故君身上的儒雅氣息濃重,總能讓沈清夢感到舒服,就算不說話,就這么靜靜走著,也意外的安心。萬花燈會最熱鬧的莫過于這洋洋灑灑的煙花雨,酉時一刻,四周便有此起彼伏的聲響,夜空好似披了一層幕布,模糊的光景在遠處暈開。宋清夢終于知道世人為何要與心上人一同逛燈會了,良辰美景,怎可一人獨享?
? ? ? 恍惚間,宋清夢好似看到了沈星河,他身邊正站著一位妙齡女子,不知他說了什么,那女子捂著嘴直笑。奇怪的是,此情此景,宋清夢心中卻是堵的慌,恨不得將那女子趕走。沈故君本想同宋清夢說點什么,叫了幾次她也沒反應,便朝著她的視線望去,本來笑著的臉有一瞬僵硬,不過他掩飾的很好。既然碰見了,也沒有不打聲招呼的道理,沈故君便拉著宋清夢走向沈星河,還是一貫云淡風輕的模樣,“阿星,好巧?!?/p>
? ? ? 沈星河只是似笑非笑的盯著宋清夢,也不答話,倒是一旁的女子開口了,“沈大哥好雅致,相識多年,竟不知身邊還有位如花似玉的嬌女子?!闭f著便沖宋清夢曖昧一笑。宋清夢本就不喜她,如今聽到她輕薄的語氣,更是反感。而沈故君到也沒反駁什么,只是無奈的笑了笑,“讓七七見笑了?!?/p>
? ? ? 那女子原是南京趙將軍之女趙七七,趙將軍早年可是跟著孫文打響了革命,如今在南京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這位趙小姐與沈星河可以算是青梅竹馬,坊間傳聞,趙將軍與沈老爺有意結成一家。一來,可以鞏固兩家勢力,二來,天下人都知這趙小姐對沈星河一片癡心,此番正好成全了她。
? ? ? 沉默多時后,一旁的沈星河終于開口,不過只是對著趙七七說,“我們到別處逛逛吧。”
那溫柔的神情,像極了那晚他在月色下的注視。宋清夢這才明了,原來他待自己與別的女子并無二般。她想,如果他給自己的與別人都是一樣的,她便不要了。
? ? ? 他們走后,沈故夢連連懊惱,對著宋清夢說:“方才竟忘了介紹你與星河相識?!?/p>
宋清夢表現的毫不在意,“反正都是不相干的人,不必放在心上?!?/p>
? ? ? 他們又逛了許久,人群越來越密集,宋清夢在不知不覺中與沈故君走散了,她便一面焦急的尋人,一面被人群推著往前走。最后竟來到阿娘口中的月老樹,樹上掛著的,皆是紅絲帶。這些絲帶在風的搖拂下飄逸飛舞,發出颯颯的聲響,煞是好看。這世間的善男信女,站在樹下虔誠的禱告,大抵都是在祈求與心上人一生平安喜樂。
? ? ? 感知到背后有人,宋清夢轉身,卻瞧見沈星河正站在不遠處,他的身后是不停穿梭的人山人海,反而襯得他遺世獨立。他言笑晏晏,一如當年模樣,滿樹燈火繁星,映在宋清夢心上。他就那樣站著,眼睛里有萬丈光芒,與方才的疏離冷漠不同,此刻的他是清澈溫暖的??伤吻鍓魠s覺得,眼前的他才是真實的他。
? ? ? ? ? ③
? ? 關于那晚發生什么,宋清夢想起一句詩:“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p>
她開始有意識的探阿娘的口風,是不是此生非了沈故君不嫁?
阿娘的態度她是知道的,只是心里還殘存著微小的希望。宋清夢想著,倘若阿娘知道女兒意中人并非沈故君,她是會逼迫自己還是會成全自己?
這些宋清夢心里是沒底的,她害怕忤逆阿娘的意思,但只要想到那天晚上沈星河說的那句:“若我喜歡,誰奈我何?”她便在心里生出了勇氣,為何自己的幸福要讓別人做主,一紙婚約,便交上一生,她是萬萬不肯的。
其實那晚,宋清夢從萬花燈會回到府中,已經很晚了,可沈故君一直在她房門前等待??粗灰u白色長衫站在門前的沈故君,淡白的月光襯得他異常清冷,眉頭蹙著,竟有幾分落寞。她心中很不是滋味,此生終是無緣了。她向前走去,輕聲喊道:“沈大哥?”
沈故君聞聲回頭,一看到宋清夢,嘴角帶著不可名狀的笑,“回來了?我方才一直在尋你,我們不知怎的就走散了。本想在原地等你,但轉念一想,你終是要回府的,我就索性在家等你?!彼p聲細語的講著,里面不知隱藏了多少情意,只是他不提,她便裝作不知。
“方才還在想著,如果等不到你,我便一直等著?!?/p>
宋清夢勉強一笑,“沈大哥說的是什么癡話?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你可是丟了什么東西?”
宋清夢心下一動,對上沈故君的眼睛,他的眼神專注而明亮,明明他是笑著的,她卻從中看到了悲傷,莫不是他知道了……
宋清夢剛想說點什么,誰知,沈故君從掩襟上掏出一個粉色的荷包,把它交給宋清夢,“喏,收好,別再弄丟了。”說著便笑笑走了,他踏著月光,一步兩步步步走,夜半的風吹來,帶著凌冽的刺痛感,誰人都各懷心事。宋清夢手里捏著荷包,垂下眼眸,久久留在原地。
? ? ? 就這樣揣著惶惶不安,又過去幾日。好幾次宋清夢都想去跟阿娘攤牌,每次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而沈星河那邊自那晚后又沒有聲息。有時候宋清夢會看不透他,撩撥了她的心,又這般無聲無息,這種若即若離她很不喜歡。
? ? ? ? 這天,宋清夢在府中四處走走,其實她是有私心的,期望碰著沈星河,就像每個初嘗情事的少女對心上人的渴慕,一日不見,她便熱切盼望與沈星河見面。只是春光正好,她卻無心看風景,心一點點沉下去,原來這就叫失落。她低下頭走著,突然被一把拉入懷中,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懷抱。
沈星河湊向她,眼神狹促,手慢慢撫上她臉,“怎么?這么快就想我了?”
宋清夢掙扎著,不滿他說出現就出現,說走就走,冷冷的說:“放開?!?/p>
沈星河倒也不在意,替她把長發別到耳后,一臉癡迷的看著她,“我們可是在月老樹下祈愿過的,這么快就忘了嗎?”
? ? ? 宋清夢瞇起眼睛回憶,怎么忘得了,忘不了啊。
那個晚上,她在月老樹下看到他也頗為意外,不太想理他,“怎么?佳人在側,找我做甚?”
沈星河斜著眼笑,心情似乎很好,“誰說我是來找你的,難道此路是你家的?”
宋清夢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你……”
沈星河大笑,眼睛里盡是洋洋得意,周身的光灑下來,宛如天神。
她終于知道為何世間這么多女子都愿意為他前赴后繼,如果你能遇到他,你就會明白,有一種人是天生自帶光芒的。
宋清夢對他,大抵是一見鐘情的,但這些都不足以讓她放下顧慮與之比肩而立。畢竟她是有婚約在身的人,真正打動她的是,人群中有人不小心撞倒她旁邊的木樁,而他的第一反應竟是緊緊護著她。那一刻,她覺得,如果一個男人能在危機時刻護你周全,他就值得愛。
他把她護在身前,一字一句的說:“清夢,可能你不相信,人群中第一眼我就認定了你,從小到大,我要什么就有什么?!彼D了頓,繼續說:“可是,你不一樣,我是知道的。”
宋清夢呢喃著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為何,是我?”
“見色起意算不算?”
宋清夢心下萬分糾結,“可是,我與沈大公子……”
沈星河打斷她:“若我喜歡,誰奈我何?”
宋清夢沉默不語,沈星河繼續追問:“我就問你一句,愿還是不愿?”
宋清夢看著他的眼睛,定定地站著,忽然,沈星河牽起她的手,走到月老樹下,一字一句虔誠地說道:“月老在上,我沈星河今日在此起誓,此生愿與宋清夢許下白頭之約,絕不負她,如若違誓,與最愛的人一生分離?!? ④
其實宋清夢自己也不知道怎的就輕易答應了沈星河,細細想來,確有不妥,他們之間發展得太快了。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其實很多事情是有因果的,可能他不記得了,他們小時候是見過面的。那時候二人尚且年幼,宋清夢卻記的很清楚,他小時候很乖巧,很招人喜歡,不知怎的長大后就變了。
? ? ? ? 民國三年七月,阿爹帶她來沈府作客,她生性坦率,與沈星河一拍即合,故與之很是親近,他為人也很友善,經常帶她游玩。一日,她和其他府中幾個公子去后山,耍了半天,感覺疲憊,她便在樹下打盹,等醒過來,太陽快落山了,而身邊的人都不見了。天漸漸黑了,她很害怕,可是記不到回家的路,索性哭了起來。不一會兒,沈星河便來尋她,像是看到了救兵,她一把撲進他懷里。他摸著她的頭,安慰道:“小清夢別怕,我在?!焙髞?,他一步一步背她下山,夕陽下兩個人的背影被無限拉近,宋清夢在他背上覺得安心無比。
? ? ? ? 這樣一件小事,她記到了如今,她不會忘記,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是沈星河從天而降拯救了她。許是在那個時候,沈星河就在她心中埋下了種子,后來幾番見面,便長出了芽,一發不可收拾。從前多少男子求愛,其中不乏長相好看的貴胄公子,她從沒拿正眼瞧過。她也并非那種看中色相的人,只因那人是沈星河,便情難自持。
? ? ? ? 宋清夢還在沉浸在回憶中,沈星河只得把她的頭抵在自己肩上,輕輕擁著她,眼睛望向遠方,若有所思。
? ? ? ? 那晚之后,他們便瞞著全府上下私訂終身了。
他們會在晚上去后亭湖邊,花前月下;
他們會去梨園聽折子戲,溫言軟語;
他們會相約雅舍書房,詩酒茶花。
沈星河時常為她弄來一些小玩意兒討她歡心,看到她歡喜的眼神,他便滿足之至。
向來自詡颯爽大氣的宋清夢竟會抄寫那些小家子氣的情詩,然后紅著臉塞進他懷里。
? ? ? ? 那段日子肆意快活,兩個志趣相投的人很是合拍。那時候,宋清夢以為,十八歲愛過的人,便是一生一世了。
? ? ? ? 民國十五年六月,沈老爺突然宣布其二公子與趙將軍之女趙七七定親。坊間傳聞,是沈二公子親自向沈老求的這段姻緣,沈老自然求之不得,正合了他的意,二話不說便同意了。
宋清夢紅著眼翻遍沈府,從早到晚,也沒找到那個人。是啊,一個人若有心躲你,就算把世界翻遍,也不會找到。
為什么?
宋清夢想不通,他們之間的感情到底算什么?在他沈星河的眼里,自己算什么,阿貓?阿狗?
? ? ? 宋清夢再也控制不住,慢慢蹲下身子,把頭深深地埋下去,隱忍的哭著。雖說是夏初,晚間的風吹來,宋清夢感到全身發涼,只好緊緊的抱住自己。忽然,一件披風從肩上落下來,宋清夢淚眼婆娑地回頭,隱隱期望是他。只是希望太足了,失望便更加洶涌,宋清夢慢慢地搖頭,嘲諷的笑了出來,宋清夢,你還在期待什么?
? ? ? 沈故君不忍心看到這樣失魂落魄的宋清夢,強行把她拉了起來,溫柔的替她擦干眼淚,“他不值得你為他落淚,忘了他吧,我一直都在啊。”
宋清夢只是看了看他,把他的披風拿下來,還給他。
沈故君接過來,重新替她披上,溫柔的低語:“天涼,要愛惜自己的身子,知道嗎?”
宋清夢還是執拗的想拿下披風,沈故君生氣了,按下她的手,難得的嚴肅:“你不就想知道為何他要娶趙七七嗎?”
他頓了頓,艱難的閉上雙睛,繼續說:“好,我告訴你?!?/p>
宋清夢看見他難過的表情,眉頭緊蹙,與一同他進入一段陳年往事,知曉沈星河心中的千千結,以及他與沈故君的是是非非。
? ? ? 民國三年九月,也就是宋清夢跟隨阿爹北上歸家后不久,沈府發生一件大事,沈家大公子一時失手把沈夫人從樓梯口推下,沈夫人當場死亡。沈老爺為了保護沈故君,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四處散播,對外宣稱沈夫人是突然暴斃身亡。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甚少,連一向與沈老交好的宋嘉峪都不曾透露消息。
? ? ? 原來,沈故君與沈星河兩兄弟的生母不是同一個人。沈故君的母親在生下他之時,因為難產,還沒來得及見上他一面就離世了。后來,沈老爺再娶,生下了沈星河。他們兩兄弟小時候感情十分深厚,而沈夫人也因憐憫沈故君從小失去母親,便更偏愛于他。
? ? ? ? 如果沒有那個意外,一切都會很好,只是,沒有那么多如果,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 ? ? ? 當天,沈夫人帶著沈故君與沈星河去街市游玩,一路歡聲笑語,開心的忘乎所以?;馗螅麄冞€在商量著下一次出行,一面上樓梯一面玩鬧。沈故君吵著下次還要去安意軒,沈夫人笑他是不是看上那里的小姑娘了。沈故君因羞愧別扭地推了她一下,哪知沈夫人剛好沒站穩,他只輕輕一推,沈夫人便滾下這千層樓梯,當場死亡。
變故發生的太快,沈故君還沒反應過來,呆呆的站在原地,猶似在夢中。
? ? ? 沈星河沖下去抱著沈夫人,把她緊緊抱在懷中,一聲一聲歇斯底里喊著,淚如雨下。最后,他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語,神情木然,了無生氣。沈故君走過來的時候,沈星河還是一動不動,他有點擔心,慢慢地靠近,用沙啞的嗓音小心翼翼地試探:“阿星?”
? ? ? 沈星河站起來狠狠推開他,雙眼布滿血絲,滿是仇恨,“不要叫我阿星!沈故君,從今爾后,你便是我的殺母仇人,你最好給我記著,我要一件一件搶走你的東西,讓你一無所有,你不快樂就是我最大的快樂,這是你欠我的。”
⑤
? ? “也就是那時候開始,他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讓我覺得陌生的人?!鄙蚬示难劬锊刂纯?,宋清夢第一次見過這般模樣的他,陳年舊事有時也是殺人的利劍。
她不自覺地后退了幾步,搖了搖頭,不,不會的,怎么可能?
她眼里泛著淚光,此刻只有一個念頭,找沈星河問清楚。
? ? ? 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那兒,宋清夢轉身就跑,長發如藤蔓般在風中纏繞。
? ? ? 誰能明白她是懷著怎么絕望的心情奔向宋星河的啊?
? ? ? 微涼的夜里,沈星河獨自一人坐在樓梯上,那便是當年他母親摔下的地方。宋清夢找到他的時候,他一點兒也不意外,更像是在這兒等了很久似的,連頭也不抬。
? ? ? 宋清夢往他身前一站,俯視著他,用破碎的聲音問道:“你就沒什么要說的嗎?”
? ? ? 沈星河慢慢站起身來,與她平視,眼神里的不屑深深刺痛了她,他冰冷的聲音傳來:“還有什么可說?”
他嗤笑了一下,“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嗯?”
? ? ? 宋清夢看到他笑著,笑得好生殘忍,像一把刀,狠狠地剖開了她的心。
? ? ? 她還不死心,繼續追問:“你與他的恩怨,與我何干?”
? ? ? 他走過來,如以前一般溫柔的撫著她的發,他的嗓音低醇性感,一字一句慢慢道來:“因為你難過,他就不快樂?!?/p>
一字一句,字字誅心。
真殘忍啊,宋清夢難過的說不出話來,原來,最大的悲傷是無言,她閉上眼,不想看到他毫不留戀的離開。
清風徐徐吹過,她眼角的淚水在臉上靜靜流淌,從此,便是各不相干了。
? ? ? 那個夜晚,埋葬了宋清夢的心,她也沒再找沈星河,安心待在房間等著做新娘。沈老爺已經把婚期安排好,正所謂雙喜臨門,與沈星河乃是同一天,下個月初六便是良辰吉日,這場在外人看來多般配的婚姻,她宋清夢便嫁了。心已死,嫁誰也沒有所謂,只是委屈了沈故君,娶了她這樣無心的女子,他本可以尋一個更好的……
? ? ? 正胡思亂想著,房門被敲響了,宋清夢打開一瞧,微微一愣,是沈故君。
? ? ? 他臉上扯出淡淡的笑,“怎么?不請我進去坐坐?”
宋清夢回過神來,連忙請他進房。
沈故君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坐下,在宋清夢倒茶之際,他便開口了,“我們的婚期將近,我知你不甘愿,便前來同你說說話?!?/p>
宋清夢心生愧疚,“你這樣說,可是在怪我?”
? ? ? 沈故君拉起她的手,用干凈清澈的目光望著她,“你知道嗎?很久之前我便為你傾心了,想到你會是我的妻,我竟會開始盼望往后的生活,你共我,攜手白頭。”
宋清夢更愧疚了,明明是有婚約在身,卻對別的男子交付真心。
她剛想開口,沈故君又接著說:“你什么都不必說,我知,我一直都知的。那夜月老樹下,我也是在的?!?/p>
宋清夢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
沈故君苦笑:“當時想著,怕是連你也要被搶去了,可這是我欠阿星的,這些年,他對我的恨從沒減少半分。想到母親,我自己也是萬分悲痛的。”他眼睛里滿是痛苦,看得宋清夢甚是心疼,這個笑起來讓人溫暖的少年,心口的傷痕也不比沈星河少半分。
? ? ? 沈故君把頭低下去,不肯把心底的脆弱輕易示人,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況且,我知道,你對阿星已經動心了,當時我想,不如就成全了你們,我早已做好了退婚的準備,由我來退婚,你阿娘便不會為難你……”
終是說不下去了,他為何如此善良,若他自私點,該多好。
? ? ? ? 宋清夢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伸出手在他后背慢慢撫著,看著眼前的男子,她想,或許,他便是值得自己托付終身的男子。溫暖蔓延到心房,這樣過一生也很好,宋清夢用溫和的聲音說:“你放心,既已決定嫁與你,我便不會想著別的男子了?!?/p>
? ? ? 他把宋清夢的手緊緊握住,臉慢慢貼近,“好,不管你何時會歡喜我,我都等,大不了就等這一生,我等得起?!?/p>
? ? ⑥
? ? ? 民國十五年七月,北伐戰爭打響,沈家兩位公子被征入伍,本已決定婚期的沈府不得不推遲婚期。
臨別前,宋清夢在門口送別沈故君,眼睛有隱隱的擔憂,“萬事小心?!?/p>
沈故君滿面春風,較平日多了幾分英氣,他一臉寵溺地望著宋清夢,“待我歸來,我們便成婚,好嗎?”
宋清夢點了點頭,“好,我在家等你平安歸來?!?/p>
一旁經過的沈星河聽到她這句話時,不由的停下了腳步,不動聲色的瞥了她一眼。望見她眼波流轉地看別的男子,心中多了幾分煩躁,而后,快步離開。
? ? ? 一晃幾月過去,每隔一段時日,沈故君便會寄信回府,講訴軍中生活,還有對她的思念。不知為何,已經許久未收到沈故君的家書,宋清夢預感將有大事要發生。
沈老爺的密探來信,近日戰事吃緊,兩位少爺被派到前線作戰,情況不容樂觀。宋清夢聽后,幾日都在佛堂上香,祈求沈星河與沈故君雙雙平安。
? ? ? ? 戰爭愈演愈烈,沈星河與沈故君暫時放下芥蒂,并肩作戰,很快在一場小戰中取得勝利。但敵人甚是狡詐,竟趁夜偷襲,他們連夜撤退,有人趁亂向沈星河開槍,不料沈故君替他擋下子彈。難以置信,沈故君就這樣倒在他懷中,嘴里吐著血艱難地說道:“阿星啊,這條命,現……現在還你,你莫要再恨我了?!闭f完便垂下了手,沈星河痛苦的大叫,哭得像個孩子。
阿君,現在連你也要離開了嗎?
? ? ? 民國十六年二月,沈星河捧著沈故君的骨灰回家了。
全府上下莫不痛哭流涕,宋清夢在他靈前跪了一天一夜,任誰勸都沒用。她便這樣執拗地跪著,直到身子撐不住,倒下了。
? ? ? 醒來時,宋清夢發現沈星河在她床邊坐著,滿臉疲憊,好似幾天沒有合眼了??匆娝褋?,沈星河的眼睛有神了不少,“你醒了?”
宋清夢慢慢閉上眼睛,呢喃著,聲音暗啞低沉,不復往日的清脆,“他死了?!?/p>
她帶著哭腔重復道:“他死了,沈星河,你滿意了嗎?”
沈星河瞬間蒼老了不少,他沉默地望著宋清夢,然后一把抱住了她。宋清夢不停地掙扎,他越抱越緊,把頭抵在她的肩上,難過地說:“別動,讓我再抱你一次,最后一次。”
那聲音里滿是脆弱,宋清夢于心不忍,便由著他了。過了許久,她發現自己的肩膀濕了,原是沈星河在哭。
為什么他連難過都要如此隱忍?
她眼里蓄滿淚水,輕聲低問:“沈星河,你后悔嗎?”
他依然不聲不響,沉默地哭,沉默地舔舐傷口。
? ? ? 幾日后,沈府再設宴席,送別孟卿卿母女。既然沈故君已去,她們也再沒留下的理由,自然是要北上歸家的。
沈老爺一夜間白了頭,老淚縱橫地說:“師妹對不住啊,小兒福薄,沒能迎娶清夢進門?!?/p>
孟卿卿也是萬分傷感,“師兄快別說了,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啊,故君要是看到你這般模樣,也不會安心的。”
沈老爺忙用袖子擦干眼淚,勉強笑道:“不談這些傷感的事了,明日你們便要動身回家?!闭f著便端起手中的酒杯,“來,祝你們一路順風?!?/p>
? ? ? 全場一齊飲下這杯送別的酒,觥籌交錯,這便是離別前的熱鬧。
宴席散后,宋清夢與沈星河約好一般地留了下來。
沈星河剛好坐在宋清夢對面,二人相互凝視,彼此心中都明了,此生,便是不會再見了。
宋清夢端起酒杯,“來,沈星河,你南我北,讓我們祝宋清夢與沈星河生生不見。”
沈星河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好,生生不見。
? ? ? 次日,沈星河站在樓上,望著遠去的馬車,眼里滿是眷戀,直到馬車愈行愈遠,消失不見。
沈星河收回目光,想起那日,她淚眼婆娑地問:“沈星河,你后悔嗎?”
時至今日,我后悔了,你可以回來嗎?
自此,沈星河再沒見過宋清夢。
果然是,生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