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小姑娘，大概誰都有個一起上學(xué)念書的小伙伴，她們模樣輕俏咿咿呀呀，挽手蹦跶在鄉(xiāng)間凹凸不平的石板上，不經(jīng)意便踏出一路的青苔，和滿地的微光。

小枝說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青春的宿命。可我不懂什么是緣分，我只知道我出現(xiàn)在槐樹坪，是一場命運(yùn)的安排。

我家很有錢，這是我從記事起便知曉的事情。我爹承包了當(dāng)?shù)貛鬃V山，大卡車每天滿負(fù)荷進(jìn)進(jìn)出出，鄉(xiāng)長亦是我家熟客，在炕頭與我爹邊喝酒邊稱兄道弟，每每那時，村支書便站在炕沿邊上殷勤的為他們兩個夾菜倒酒，滿臉賠笑。

可是我爹仍不如意。他雖有很多很多錢，但也一直有個心病，那就是我娘連懷了六胎，卻沒有一個男孩。我爹想要個兒子，瘋了一般的想。

我叫五香。如果不算娘肚子里面正懷著的那個，我便是這個家里最好看的。

可是事實(shí)證明，人長得好看有時也沒什么用。某一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間，我聽見爹在堂屋對娘說，“把五香送到她外婆那兒去吧，你好好養(yǎng)胎生兒子。”

02

娘長的很美，是張曼玉那種淡淡的美，可是她很怕爹在外面找小老婆，所以拼命生拼命生，急赤白臉的非要生個兒子出來。這里民風(fēng)淳樸，卻向來重男輕女。

那年我五歲，很粘人，我娘甚是頭疼。因?yàn)槲铱傁矚g拽著她的花裙子叫嚷著吃糖，有一次還差點(diǎn)令她摔倒。娘害怕了，她很寶貝肚子里的孩子，隔壁村算命先生曾經(jīng)掐算過，說她這一胎肯定是個胖小子。

于是，在一個春雨淅瀝的早晨，一輛灰色面包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東搖西晃的將我運(yùn)到了槐樹坪。山路太難走，面無表情的司機(jī)將我扔在一棵老垂柳樹下便一腳油絕塵而去。然后，神情利索的外婆踩著一雙大腳把我領(lǐng)回了家。

所以，究竟是命運(yùn)，還是緣分？命運(yùn)與緣分之間又有什么不可言傳的聯(lián)系？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人，是命中注定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

外婆的家在山腳下，三間灰瓦房兩扇柴門，屋后便是深山幽谷，山上滿眼茂密的桃樹和巨木松柏。外婆與舅舅生活在一起，在槐樹坪的第一夜，我與表姐英華睡在一起。英華姐比我大五歲，話不多卻愛笑，笑起來的模樣和舅媽很像。但是舅媽看起來比她精明。

03

槐樹坪是大山環(huán)繞的小村落，住著幾十戶人家。聽說外婆家來了個俊俏的小丫頭，大人們便紛紛遣孩子們來看熱鬧。

當(dāng)一群孩子擠在門框上對我搖頭晃腦擠眉弄眼的時候，我正穿著嫩黃色的衣衫眉眼端正的在炕桌旁吃著早飯。

早飯的香氣是那么濃郁，透過紙窗欞飄向晚春的山谷，令槐樹坪的那個普通早晨都莫名其妙有了喜氣。一群衣衫破舊的孩子眼神饑渴的盯著我不住的吧嗒嘴，嘴角不經(jīng)意便淌出口水，滴沾在前胸衣襟上。

我吃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面。我還記得那方便面的牌子，叫武大郎。

九十年代初的鄉(xiāng)下，方便面是稀罕貨，一般人家不舍得給孩子買來吃。這里的早飯通常是玉米粥咸菜，富裕人家會再端上一盤小蔥拌豆腐。貧瘠的年代，婦人們都不敢太奢侈，因?yàn)橐粋€不慎，就會被人在背后指點(diǎn)說不會過日子。

在槐樹坪，婦女不會過日子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因?yàn)檫@等同于家遲早要被敗光，甚至遲早會家破人亡。沒有哪個女人愿意擔(dān)這個罪名，所以過起日子來低眉順眼，小心翼翼。

可是，我偏不喝玉米粥，我就要吃方便面。雖然它很貴，但是沒關(guān)系，爹留下了很大一筆錢，五歲的我想的是，我要盡快把錢花光，這樣我就可以很快回到爹娘身邊。

04

用筷子挑起長長的一根面條，轉(zhuǎn)一轉(zhuǎn)，仰著脖子用力吸溜，面條落入口中，然后我再用參差不齊的牙齒慢慢咀嚼，在如狼似虎的眼光環(huán)繞中，進(jìn)行優(yōu)雅的吞咽。

筷子每次挑起，都會引發(fā)一陣嘶嘶的聲響。我得意極了，這種得意與驕傲仿佛令我的離愁都煙消云散了。

炕桌上只有我一個人，外婆與舅媽在前院擇菜，舅舅荷鋤去了山里，英華姐在學(xué)校念書。全家除了我以外，都習(xí)慣了早起。我是客人，待遇與眾不同。舅媽不糊涂，他們吃的是玉米粥，獨(dú)獨(dú)給我吃的是方便面。她不愿占便宜，她很在意自己的名聲。

可是小小的我，吃不完一大碗泡面。很快的，我打了個飽嗝，便停下了筷子，剩下半碗面條和面湯。

小孩子們你擠我我擠你，饞的要命卻都害羞不肯上前與我講話。我也故作驕矜，望著他們不肯開口。雙方如同木偶人一般互相對望，又仿佛是一場不肯服輸?shù)膶χ拧：鋈徊恢悄膫€調(diào)皮鬼用了大力氣，一個渾身補(bǔ)丁頭梳細(xì)長馬尾的小姑娘仿佛命中注定一般被推到了我的面前。

“你要吃嗎？”我望著她那張發(fā)黃的臉，不知為何先開了口。

“嗯，要吃!”她的眼神明亮，閃著驚喜的光。我把大碗雙手推給她，她雙手迫不及待的端起來，一口氣喝下半碗面湯。

05

她是小枝，我的獨(dú)一無二的小枝，知曉我所有少女心思的小枝。

一碗面湯，將我和小枝緊緊纏繞在一起。她是鄉(xiāng)下的野丫頭，活潑機(jī)靈喜歡蹦跶，常常拉著我去田里捉青色螞蚱，去河溝里撈蝌蚪，我喜歡吃樹上的槐花和榆錢，她不會爬樹，便呼喚她的哥哥生文來為我摘取。

我是不敢使喚生文哥哥的，我甚至不敢看他。因?yàn)樗猩倌暧獾拿嫒莺鸵浑p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能瞬間看穿我所有的心事。在小伙伴面前，我是驕傲洋氣的，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卻常常帶著密不透風(fēng)的溫情。

我害怕陌生人的溫情，因?yàn)椴辉副蝗舜链┳约旱谋拔ⅲ辉缸屓酥獣宰约菏潜粧仐壍暮⒆印Ｎ伊?xí)慣性的躲著他，卻又喜歡沉默的圍在他身邊，他含笑盯著我時，我便使勁低垂著頭，紅著臉用腳尖不斷的去踢土坷垃。

沒多久，我與小枝便一起成了槐樹坪出了名的野丫頭。春天我們在田間瘋了一樣的亂跑亂跳亂挖野菜，夏天我們在麥垛上互相攀比著誰蹦的高，秋天我們躺在谷堆上數(shù)著暗藍(lán)色天空上的星星，冬天我們掃雪架起篩子逮麻雀。

外婆從不呵斥我，她的眼角藏著的全部都是悲憫。她悲的是，她唯一的女兒，那個甘心做生兒工具的女兒，又在一片噓聲中生下個女娃，她憫的是，我爹并不打算將我接回去。

06

我被親身父母遺棄在美麗的槐樹坪，那樣的悄無聲息，仿佛我的生命不曾有過重量。每兩個月，會有順路的司機(jī)送錢過來，但爹不會出現(xiàn)，他似乎忘了我，娘也不會出現(xiàn)，她自己的命運(yùn)尚且如浮萍般飄搖零落，絲毫顧不得我。

在電閃雷鳴的煤油燈下，在風(fēng)雨如晦的晚春深夜，外婆用碎花布為我精心縫制了斜挎布書包。那一年夏天，我懵懵懂懂額開始讀書了，與小枝一起。

聽說在百里之外的許家溝，許老三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蓋起了洋房，礦車購置了幾十輛。除此之外，許家的七仙女也因乖巧伶俐干凈漂亮出了名。可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與許五香無關(guān)。我在寂靜的山谷里兀自生長，兀自悲傷，如同飄飛的柳絮。

在槐樹坪，我的姐姐是英華，是她每晚與我睡在一個炕上，讀語文課本給我聽，教我寫下一個又一個歪歪扭扭的漢字。在槐樹坪，我唯一的伙伴是小枝，是她從孩童時期陪伴我走到少女時代，我們分享所有的秘密心事，連彼此的青春初潮都是同時到來。

屋后的桃花兀自繁盛的開了一年又一年，我卻在春風(fēng)里寂寞而卑微。幾回魂夢憶起遠(yuǎn)方的爹娘，卻終究等不來最渴望的訊息。十四歲那年，可笑的命運(yùn)再次上演，我等來了同樣被遺棄的七香。

居然是同樣的理由，我娘又懷孕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從十八歲一直生到四十歲，大有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態(tài)勢。她的肚皮仿佛未曾空閑過，那里曾孕育了七個女娃，而據(jù)說這次她懷上的，千真萬確是個男胎。

07

算命先生的話總算說準(zhǔn)了一次，可是，美麗的女人常常紅顏薄命，生產(chǎn)那天，她突發(fā)大出血，最終未能如愿望一眼她的寶貝兒子，便不情不愿的撒手人寰。

送信的司機(jī)臉色沉重的于深夜匆匆趕來，我在睡夢中被猛然叫醒，懵懂無辜的穿上孝衣，在外婆舅舅與舅媽的哽咽聲中，裹著外衣于車上沉沉睡去。

黑夜沒有風(fēng)景，窗外是輪廓烏黑的山巒，舅媽粗糙的手摸在我的臉上，她仿佛要擦去我的淚水，可是我沒有淚。她聲音輕顫，“五香，你娘沒了。”

我因困倦而略感煩躁，只是混沌的點(diǎn)點(diǎn)頭，懷里抱著七香，沒有更多情緒。我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女人，可是十年的時光，我真的已然記不清她的模樣。

其實(shí)不止如此，當(dāng)我在許家靈堂看見許老三時，我對他竟然也是陌生的。他儼然一副中年發(fā)福的模樣，光頭，眼睛精明，神情又悲又喜。但我總覺得他是喜大于悲，因?yàn)樗K于如愿以償，有了寶貝兒子。

聽聽，許家少爺?shù)拿侄嗝聪矐c啊，家寶，家寶。聽聽，許家少爺?shù)纳ひ舳嗝脆诹涟。尤粔哼^了全場的悼念悲戚。一場喪禮，為何古里古怪，透著莫名其妙的喜氣？

只有外婆一家是真心流淚的，只有許家的女娃是聲嘶力竭的。可這七個女娃里，五香與七香是個例外，因?yàn)樗齻儧]有眼淚，她們最沒有良心。

08

生活并沒有發(fā)生絲毫變化，許老三的心思全在許家寶一人身上，他拜托外婆繼續(xù)照顧我們，并承諾了更多的錢財。舅媽氣急，牽著我們連夜奔回槐樹坪，憐憫的眼淚落了一路，驚了四野安眠的蟲鳴。

從此，我的青春在槐樹坪，我的親情也在桃樹坪。那一年，我長大了，初潮來了，心思亦萌動了。

我不斷的往小枝家跑，夜深人靜時分仍不愿回家。我的眼神在黑夜里追隨著生文，他如今是村里小學(xué)最年輕的教師，亦是我心中最干凈最有氣質(zhì)的男人。

他二十歲，溫潤如玉氣度郎朗，在歲月悄然變幻中，眼神愈加明亮，手臂愈加有力。我仍不敢直面他，因他對我，一直寵溺，一直溫柔，但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去偷看他，因?yàn)橐姴坏剿視耐炊馈?/p>

我出落的愈加美麗，身材高挑面容如玉，胸部也如水蜜桃般誘人堅挺。村里的毛頭小子見到我，眼神總是火辣辣的，閃著異樣的欣喜光芒。

小枝很黏我，我也樂于被她黏住。因?yàn)槿绱耍冶憧梢悦皂樀牧粼谒堑桶珔s時時飄出柴草香的家里，我便可以時時心動時時熱血如潮生。

她家沒有書桌，晚飯后我們?nèi)齻€便伏在烏黑的飯桌上寫字。我與小枝寫作業(yè)，生文備課。如豆的暖黃色微光下，他的鼻子挺拔，嘴唇輕抿，睫毛投下叢林般倒影。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忍不住手指顫抖，忍不住想象著他嘴唇的滋味。

我為他俯身下來為我解難題的姿勢沉迷，他環(huán)抱著我，呼吸如春風(fēng)拂過我的右臉，輕易便燃起一片初生的火燒云。他呢喃的聲音在我耳中轟隆如電，他的手臂偶爾擦過我稚嫩的酥胸令我眩暈，我簡直不能呼吸。

可是，我竟然如此迷戀那種眩暈，唯有眩暈?zāi)芰钗蚁矏偅ㄓ醒災(zāi)芰钗翌澙酢Ｆ鋵?shí)我迷戀的不是眩暈，是唯有他能帶給我的，無盡綿延的歲月的溫暖。

09

生文一直沒有娶妻，盡管三姑六婆覬覦了他很久。小枝說他心中有喜歡的姑娘，我聽聞此言既歡喜又悲傷。歡喜的是，也許他喜歡的是我，悲傷的是，也可能不是我。

在這樣痛徹心扉的折磨糾結(jié)中，我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到了十八歲。那一年，我讀了高三，那一年，小枝打工談了戀愛。而生文，我的生文，仍是潔凈的孤獨(dú)的單身一人。

沒人知道他是在等待什么，可是我心里隱約是懂的。因?yàn)樽x高中后，他每月都會寫信給我。只是那信里都是瑣碎的生活片段，不言心意，不訴離愁。我們仿佛守著無言的約定，誰都不曾說出口，但心里始終溫暖，始終懷念。

許老三忽然到了槐樹坪，外婆家滿炕都是他帶來的禮物，令全家面面相覷。這是他第一次來看我，但我從他的笑容里敏銳的讀到了某種銅臭，并在夜里開始惴惴不安。果然，他沒有令我失望，一個月后，他的礦車隊(duì)駐扎此地，并安置好了開礦設(shè)備。

據(jù)說，成功人士許老三為報答當(dāng)?shù)仞B(yǎng)育許五香和許七香的恩情，決定開發(fā)槐樹坪，為老鄉(xiāng)謀福利。他捐錢為當(dāng)?shù)匦蘖藘蓷l嶄新平坦的柏油路，又挨家挨戶送了兩袋米，成功的賄賂了村主任，買下了外婆屋后每年桃花盛開的青山。

檢測報告稱，山上的礦石里含有大量的鐵成分。大約，聞此消息后的許老三，該是興奮的早已發(fā)了瘋吧。他沒有再娶，但床上不缺年輕女人。幾年不見，他的頭更禿了，手腕上帶著碩大的棕色佛珠，卻難掩虛偽的奸商暴發(fā)戶模樣。

老鄉(xiāng)們興高采烈，對他滿口稱贊，對我亦是噓寒問暖，夸我知恩圖報。可我自覺有愧，無臉見人，更加不敢直面生文的眼睛。那一刻，我的恥辱因?yàn)樵S老三而更加深重，深的令我想到了逃離。

10

我終于考到了遠(yuǎn)方的大學(xué)，遠(yuǎn)離了槐樹坪，并且我私自改了名字。許五香三個字就如同我的恥辱，束縛我的一生。我無法面對如此殘酷可笑的事實(shí)：幼年被拋棄、如今被算計。

深夜里，我的眼淚任性打濕發(fā)絲。我多羨慕小枝，她雖貧窮卻有摯愛的親人；我多羨慕英華姐，她可以早早的嫁得如意郎君；我多羨慕七香，她是沒心沒肺的活潑少女，對著許老三也可以撒嬌耍賴，盡管，他們也并不熟稔。

大學(xué)里，我是我行我素獨(dú)來獨(dú)往的女生，極其不合群。其實(shí)大家都愿意與我親近，因?yàn)槲矣泻芏嗪芏嗟腻X。可是，我寧愿封閉住自己，因?yàn)槲业男睦镌僖卜挪幌氯魏稳恕?/p>

也許是心有所想夢有所依。大二那年晚春的深夜，我夢到了外婆，她依稀仍是干凈利索的老太太模樣，硬朗的站在槐樹下等著我；我也夢到了舅媽，她在灶臺旁呼呼的拉著風(fēng)箱為我蒸紅薯，眼神寵溺；我還夢到了生文，他少年影子挺拔如玉，敞著小麥色的胸膛爬到槐樹上折下一兜槐花，滿臉汗水的朝我微笑，令我恍如隔世。

最后，我夢見了小枝。她騎著摩托車匆匆于夜里趕來，渾身汗水，見到我時，她的笑容一如幼年時的明麗。但她很疲倦，腿上仿佛有血跡，我吃驚的問她，“你從哪里來，餓不餓？”她不在意的笑笑，“我想你了，從家里趕來見你。餓了，想吃方便面。”

我的宿舍里常年備著方便面，只是早已換了牌子。我喚她坐在床邊，很快泡好了面端給她。“真香啊——”她呼嚕呼嚕灌了一大口湯，滿足而愜意。“五香，我永遠(yuǎn)忘不掉方便面的香氣，真好，我真想你。”

望著她的模樣，我突然內(nèi)心迷茫，忍不住在黑暗中伸手摸向她的臉。她沖我做個鬼臉，眼神竟有一絲憂傷，“十幾年，我們在一起，那樣的日子真好。可是如今，我要與你告別了，五香，我要跟他走了。”

“你喜歡的人嗎？”我緊張的問，聽說她要與愛的人結(jié)婚，我祝福她，卻不知為何也有心酸。小枝捋了捋頭發(fā)，害羞的笑了，“是啊，永遠(yuǎn)不回來了。你呢，你與哥哥，什么時候在一起？我一直知道，你的心意。”

聽到生文，我的心中仿佛被雷霆擊中，酸酸的想哭，卻矯情的不知所措，忘了看她的眼睛。可是當(dāng)我沉默著抬頭，準(zhǔn)備回答她時，她卻在深夜里消失的無影無蹤。

晚春的夜里，宿舍外有大朵的玉蘭花凋殘墜地，未曾留下痕跡，便被風(fēng)吹的七零八落。我聞到衰敗的氣息，在夢中倏地睜開眼睛，心跳不已。

11

夢見她的那晚，是二零零五年的四月初五。我未曾料到，在寂靜無聲的槐樹坪，同樣有深沉的衰敗的命運(yùn)氣息淌過。那一晚，小枝與愛人騎摩托與礦車在村外的公路拐彎處相撞，雙雙遇難。

我是不信鬼神的，更加痛恨算命先生。可是我又如此渴望這個世界能有鬼魂，如果真的有，我愿意跪在小枝的面前，向她痛哭流淚，并用我的一生來贖許家的罪孽。

一切都是命運(yùn)的安排。沒有我，許老三也許不會在槐樹坪大興礦事，如果沒有這樁孽緣，小枝也許就不會失去年輕的美麗如花的生命。可是她永遠(yuǎn)的閉上了眼睛，二十歲的生命凝結(jié)了我所有的青春，也殺死了我對幸福的所有幻想。

我無臉去參加她的喪禮，更無法面對悲痛的生文和她的父母。出殯那天，我在機(jī)器轟鳴的山上遙遙的望著那一屋蒼白，癱軟的連眼淚都流不出。

小枝，我的小枝，當(dāng)身體觸碰冰冷的那一刻，你一定很痛很痛吧。可是，可是我懂，你最痛的，定然不是身體，你痛的是從此要與愛人分離，痛的是從此要遺留年邁的父母孤單在這丑陋的人世，痛的是你舍不得你在這世上最默契最親密的朋友，許五香。

原來悲痛深入肺腑，是哭不出來的。若此時仍有流淚的能力，我寧愿哭瞎一雙美麗的眼睛。可是眼淚，偏偏在此刻干涸，這定是老天，對我的又一種懲罰。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我哭不出，而我的一生，也就此結(jié)束了。

我?guī)еЩ曷淦堑能|體回到大學(xué)，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我想浪跡天涯，是逃避也好，是懦弱也罷，總之，我的生命本已是被遺棄的被毀掉的笑話，如今，我又成了間接的兇手。

12

離開的前一夜，我再一次去了槐樹坪，拜別了含淚不知情的外婆與舅舅舅媽，然后我終于鼓足勇氣去了小枝家。她的父母不在，黑夜里，只有生文，默默的，孤單的，依舊用悲憫而溫柔的眼神望著我。

春夜如水，我掩上他的房門，在沉默中緩緩的褪下了所有衣衫。衣衫如蝶翼般蹁躚落地，我的身體美麗而柔弱，無助又悲傷。寂靜無聲中，我聽見自己的心跳，那里有著巨大的傷口，卻仍然渴望著激情。

我的生文，他在黑暗中顫抖著靠近我，撫摸我，抱緊我，我們的唇熱烈的吻在一起，仿佛窮盡了畢生力氣等待了幾生幾世，才能得此如意。他的唇火熱溫暖，帶著命運(yùn)的微苦，點(diǎn)燃我薄弱的火光。我想起幼年時，他一襲白衣竄到樹上為我摘取榆錢槐花，我想起少女時他對我的熱烈眼神，我想起多年來他書信中的款款深情和隱忍等待。

他是我最想要的男人，我是他渴望已久的女人。可是，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們彼此無法進(jìn)入，就仿佛兩具軀體早已參透了世間悲傷的內(nèi)核，身體渴望，卻偏偏無法完成尋常男女最平凡的交合。

我炙熱狂野的愛著，也恨著，他隱忍悲憫的等待著，也悲傷著。我們是這世間最孤獨(dú)最熟悉的人，卻也是最悲情最該逃離的人。親吻著他的臉，我便會不經(jīng)意的想起小枝，他們兄妹如此相像，以我的存在戳痛他的傷口，我于心何忍，其情怎堪。而生文，又何嘗不是？

我們在深夜里緊緊相擁而泣，流盡余生所有眼淚，我用溫柔撫摸他的傷痛，卻無法掩藏生命的缺失。于是，我們只能流淚，為我們多年的隱忍的狂野的壓抑的愛，也為我們明滅不堪不知此身何寄的將來。

13

可是，我終究是要走的。他無法開口挽留，無力挽留，更不能隨我而去。槐樹坪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桃花源般的好春景，這里狼狽不堪傷痕累累，被生硬的開發(fā)成巨大的傷口。這傷口如此之大，足以覆蓋我以后的人生。

我依然恨著許老三，只是我亦明白，即便沒有許老三，也會有更多覬覦槐樹坪的人。可是命運(yùn)召喚來的，最終是許老三。這是我與他之間的鴻溝，再無法逾越。從此他是我的遺恨，是我的隱傷，是我的不可觸碰，

因?yàn)槲医性S念生，不是許五香。那個許五香已經(jīng)隨著小枝而去，魂兮魂兮，鐘情處，余生殤，陌上再無法緩緩歸來。

再見了，我摯愛的槐樹坪。也再見了，我想忘卻終不能忘的生文。唯望我此去經(jīng)年，你亦仍有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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