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里的愛與恨

我還要在這荒涼里行多久,才會有曙光,才能得到救贖

在我32歲的時候,我終于結婚了!

在舉行婚禮的那一刻,我以為我真的要解脫了,這么多年無休止的相親記,終于可以劇終了。

婚禮的當天,像我這樣的人,居然也穿上了西裝,打上了領帶,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焦點。我開心極了,我一開心,就收不住鼻涕,在我低頭的那一瞬間,它居然像清水一樣落在了我的黑色皮鞋上,我挪開腳,抖了抖,心里暗想,多虧沒落在我的新西服上,我趕緊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已經被我揉成一團的衛生紙,抹了一把鼻子,隨手一扔,然后收了收僵在臉上的笑容,心想可不能再流鼻涕了,因為紙已經被我扔掉了,新娘也馬上回來了。我得盡可能的保持相對帥氣點的姿態,盡管我依舊還是坨著個背,像是背上有個鍋,我要盡可能讓我的鍋變的小一點,讓我的個子看起來高大一點,這樣才可以趕上我新娘子的身高。我應該在早晨去理發店洗頭收拾造型的時候,讓化妝師給我抹點粉,讓我顯得白一點,再畫個眉,讓我顯得威武一點,最重要的是問問化妝師,有沒有一洗白,把我的牙齒洗的白白的,可是這一切我現在才想起來,該怎么辦,突然我變得好焦躁。

我開始在酒店的大廳里來回踱步,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頭,依舊殘留著鼻涕的痕跡,我覺得自己的形象糟糕透了。

“新娘子回來啦,快出來迎接新娘子?!敝魇碌目偣艹频昀锎蠛耙宦?。我的心隨之一震。我的形象還沒有收拾好,該怎么辦,怎么辦?我加快了腳步,來來回回踱著,內心深處充滿了對自己的苛責。這時二叔拖著父親,著急忙慌的撞過來,我看到父親那張因為憤怒和焦急即將失去平衡的臉,好像各個器官都要跳出那張紋理脈絡深刻的臉,來給我一巴掌一樣。父親用他那近乎是撕裂的狂吼對我吼道:“快去接新娘?!彼腥说哪抗舛汲蛄耍覀兏缸铀诘姆轿?,驚喜的看著我們這里要上演什么大戲。人總是喜歡看熱鬧,就好像熱鬧從來都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父親從來沒有過那么大的嗓門,每一個字從他嘴里迸出來都像極了我在山里放羊對我的羊群大喊,讓它們回來一樣,震耳欲聾。

我急匆匆整了整衣服,拉了拉領帶,挺了挺胸,飛一樣跑了出去。我站在酒店門口,我看到我的新娘,穿著白紗,頭頂紅色的蓋頭,拿著一束假玫瑰,定定的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低著頭,用一只手拽著另一只手套上的線頭。

那一刻,我以為她是溫婉的淑女,看起來那么動人。

表哥輕輕打開車門,伸手抱起我的新娘,朝酒店走進來,我開始在心里嘀咕,村里居然有這么個讓人心生怨恨的習俗,為什么是哥一輩要抱自己的新娘,還沒怎么呢就被占了便宜。表哥把我新娘放在紅毯的一端,我走上前去,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我斜眼看到了她的眼睛。

主婚人用他那開闊的嗓門喊道:“來賓們,抓緊時間就坐,婚禮儀式馬上開始了?!?/p>

“今天是公元二零一七年,七月七日,我們歡聚在這里,共同見證王強和白君枚的新婚典禮?!?/p>

臺下掌聲不斷。

有人圍在紅毯的兩側,拿著婚禮的禮花,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好像電視里的場景,我心里暗想,我王強,從小放羊長大,還會有這樣的婚禮,社會發展的太好了。

“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有請兩位新人,攜手走過紅毯,走向他們幸福的一生,他們自相親認識,如今走向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希望他們今生今世和和睦睦、相親相愛。"

臺下又一片掌聲。

我心里好激動,這比電視上還要讓人感動,突然發現我好像沒有那么的在意自己還沒有收拾好的形象了。

“下面,開始拜天地……

拜高堂……”

我看到父親拖著他那條已經不太靈便的腿,一瘸一瘸,穿著一套已經泛白的灰色中山裝,走向我們,頭頂的幾根白發好像觸電一般觸在頭頂,突然竟有些心酸。父親坐在那把椅子上,我在主持人的指揮下重重向我的父親拜了三拜,我抬頭,看到他那張不平衡的臉突然又恢復正常了,各個器官都回歸原位,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嘴角微微上揚,臉頰上好像有兩行清淚,他看起來好像突然放松了,橫亙在臉上十多年的緊繃感好像突然坍塌了,他的臉看上去更加老了,皺紋更深了,好像鐵犁在田埂上留下的一條條深深的溝壑,需要用鐵鍬和更多的土才能將它填平。

我是父親一手養大的,我的母親因為生我難產死了,當時我的奶奶,用她那幾近瘋狂的懇求,要求我的爸爸保小孩。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我的媽媽卻永遠的離開了。

“我們的新郎有什么想要對自己父親說的嗎?”

“爸,你終于可以解脫了,我有媳婦了,我們會好好在一起過日子的?!?/p>

我看到臺上的父親,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在自己臉上蹭了蹭,然后激動地說:“好!”然后站起來,一瘸一拐的走下臺去。

“最后是夫妻對拜,請兩位親人相對而立。”

我轉過身,面對我的新娘,我驚訝地發現她居然沒有化妝,只隱約看到抹了一層薄薄的的粉,我心里詫異極了。每一個姑娘結婚那天,不該都是盛裝打扮,光鮮靚麗的嗎?她為什么沒有化妝,居然連口紅都沒有涂。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顯的更白了,眼睛無神的盯在手里的玫瑰上,整個人看起來沒有一絲生氣,我的心突然變的有點害怕。我開始在心里胡亂地思考,回憶,拼湊,想著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她的打扮,她的言談舉止,她的家,關于她的一切都在腦海中開始回放,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突然想起那天在集市里,父親說要買一個給婚房門上掛的門簾,讓她挑選,結果她挑了一個白底藍菊花的門簾,父親說買紅的好,多喜慶,結婚嘛,紅的好。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拽著那條白色的門簾,瞪著眼,不耐煩的說:“我就要這個白的?!备赣H再沒說什么,轉過身默默地走了。這一幕 突然讓我覺得,好像哪里不對,不正常,我的心開始胡亂的猜測,莫名的恐懼感侵襲一身,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送去洞房,至此王強和白君枚的婚禮圓滿結束,祝他們新婚快樂,白頭偕老。”

臺下掌聲不斷響起。我拉著她的手,走下臺去,她沒有說一句話,任由我拉著。周圍的人圍了上來,他們用像獵戶捕捉獵物時一絲不茍的眼神,打量著我和我的妻子,此刻我的心是不安的,我仍舊在這樣那樣的臆想中徘徊,我甚至懼怕有人會發現新娘哪里不對,來佐證我的猜測。我甚至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說你看王強能娶這么個媳婦,是她的福氣,你看這媳婦濃眉大眼的,個子又高,配王強足夠了,只是這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化妝呢。聽著各種各樣的評頭論足,我只想加快自己的步伐,我好想婚禮快點結束,這樣就不用在意別人審視和打量了,我好害怕,他們看的久了會覺察到什么,我甚至想出一個無理的要求,等會給賓客敬酒的時候,干脆我一個人來好了,可是這怎么可能,大結婚的媳婦不露面,好像更奇怪,可是該怎么呢?我又陷入了深深地焦慮中。我總是想要自己的一切都能看上去好一點,盡管我的世界依舊很荒涼,人總該有愿望吧。

“強子,快帶媳婦出來敬酒?!蔽衣牭礁赣H在門外大喊。

我隨聲附和著:“來了?!?/p>

我看著她,她依舊一動不動,沒有說一句話,突然我心里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我突然覺得心里寬慰了。我激動的對我的妻子說:“咱們出去敬酒,你就像現在這樣不要說話,跟著我,我去哪里你去哪里,你只要笑,你知道了嗎,不要說,只要笑?!彼痤^來,用她那大卻無神的眼睛盯著我,重重的點了點頭。我放心的領著她出去了。

她果真按我說的做的很好,親戚朋友們都滿意的笑了。我也如釋重負般,我仿佛感覺到自己背上的鍋,真的變的又小又輕,我的個子也突然變高了。

婚禮很快便結束了,很多村上的人都吃完飯離開了。留下的只有親戚,都坐在一起,高興的寬慰著父親,終于可以放寬心了,強子成家了。

這么多年,我一直是父親的心病,從出生到現在,整整32年,父親對我愛恨交加。從奶奶逼著父親保小孩那刻起,他對我的恨意就出生了。聽奶奶說,我小時候長得很俊俏,集中了爸爸媽媽的優點,只是那時候家里窮,吃了上頓沒下頓,父親在木材廠做工,我時常跟著父親去木材廠搬木材掙錢,那時候我才六歲,被結實的木材壓彎了腰身,漸漸成了駝背,身高也似乎停在了那個年紀。那時候父親是喜歡我的,因為他覺得我很懂事,并且能夠為家里分擔了。后來我去村上的中學讀書,同學們都嘲笑我,說我家做飯是不是不用買鍋,我非常的生氣,和他們打了一架,我贏了,他們都打不過我,因為我力氣很大,我雖然打贏了,可又成功地被學校開除了。之后,父親就買了很多羊,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去牧羊,讓我的羊群吃飽,長大,然后繁衍,有更多的羊群,在生活窘迫的時候賣掉一兩只,自從我有了羊群之后,家里的條件好像改善了很多,我為此感到高興。我暗想我要讓我的羊群擴大在擴大,成為村上最富有的人。讓瞧不起我的人都對我刮目相看。

現在我終于結婚了,我很為自己高興,我以為我的人生快要圓滿了。

然而婚禮晚上的洞房花燭夜,我的妻子卻發狂了。讓鬧洞房的人都驚呆了,原來王強娶了個瘋子。村上的人指指點點,不歡而散。

我絕望的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她拼命的砸東西,大喊大叫,我看到她把自己的新衣服撕成碎片,然后又把還連在一起的碎片用剪刀剪掉,露出她白凈的皮膚,她已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嘴里不停地在嘟囔著:“我結婚了?!彼f的越來越快,后來都聽不清她再說什么了,可她還是沒有停止。我呆呆的坐著,低著頭,這一刻,我仿佛覺得我的一生快要到頭了,我始終逃脫不了這苦難,我還要在這苦難里行多久,我的出生伴隨著母親的死,我身高矮小卻還要背負著一個鍋,如今又要再背一個瘋子,而我卻僅僅是一個牧羊人,我沒有其他的本領,可以掙到錢,去治病,去生存。痛苦只和貧困潦倒的人在一起,然后越來越痛,越來越窮。

我在沙發里窩了一夜,在絕望的夢里掙扎了一夜,我多么期待,我人生的曙光啊,我在別人的嘲笑中長大,如今在添一個笑話,我注定一生都是別人的談資,笑點。

一束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臉上,我睜開眼,看到她站在我的身邊,叫我吃飯了,她笑了,笑的那么好看,我仿佛做夢一樣,我驚的立馬坐起身來,沙發的后背撞到了我背上的鍋,我差點掉在地上,她扶了我一把,我嚇了一跳,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這一刻的心情,她好像沒事人一樣,又恢復正常了,我看著她,她依舊笑著,陽光照在她身上的紅裙子上,美麗極了。她笑著說:“我做好了飯,爸爸在等我們吃飯。”我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拿過我的拖鞋放在我的腳邊,幫我穿上,拉著我起身,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才是昨夜的那個瘋子。

我們一起吃了飯,父親只是說,都多吃點,枚枚做的飯好吃。她咧著嘴笑了,低著頭,偷偷地抬頭看我一眼。這一刻我的內心是多么的煎熬,我真想狠狠的打自己一巴掌,讓自己清醒一下,來思考一下到底什么時候的她才是真實的她。

飯后,她端起碗筷去收拾了,我偷偷的問父親:“君枚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你是不是騙我?”父親低著頭,抽著他用報紙卷的老旱煙,一言不發。

我知道父親是默認了,君枚確實是有病,是我沒有察覺,我只看到了她比我稍微優越的外形,而忽略了更重要的東西。

我拖著自己疲憊的身軀,來到羊圈,看到我的羊群,朝我發出咩咩的叫聲,一聲接一聲,一聲更勝一聲,最后群體開始咆哮。我打開圈門,它們瘋一樣的跑出去,奔向大山,我拿起羊鞭,跟在后邊,內心深處充滿了對父親的恨。

我在山里呆了好久,我看到太陽已經落入西邊的山頭,天和山連在一起,都紅彤彤的,看起來暖暖的,而我卻感覺絲絲涼意。我根本不想回家,我的羊兒都吃飽了,都蜷縮在一起,靜靜地呆在我的身邊,等著我把它們帶回家,它們好像也感覺冷了。我恍惚的站起身來,對它們說,走,回家去。

迎著落日的余暉,我肩扛著羊鞭,沒落的走著,我看到山坡的那邊,有個穿紅裙子的女人朝我招手,那是我的妻子,在落日里,這身紅裙子讓她顯得格外的嫵媚動人。我的心突然有那么一絲絲憐憫和動容。我加快了腳步,我的羊群也跟著我走的更快了。

我走到了她的身邊,抬頭看著她,她還是那么美,比結婚的那天美多了。她伸手拉著我的胳膊,和我并列走著,笑著說餓了吧,我做了紅燒肉,趕快回家吃飯吧。這一次我突然覺得幸福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餓不餓,奶奶在世的時候太窮了,總說餓了就再餓一餓,一會就不餓了,我覺得凄涼,現在我突然感覺幸福的味道好舒心,讓我幾乎沒有勇氣和它疏離告別。我貪戀這樣從來沒有過的幸福錯覺,以至于忘記了村里人的嘲諷,忘記了對父親的恨意。

回到家,她囑咐我洗手,把飯菜端到我面前,溫暖的說:“快吃吧?!蔽铱粗箍吹搅怂劾锓浩鸬囊唤z疼惜,像奶奶對我那樣,卻有不像奶奶,或許這是母性的光輝,只是我從來不知道母親的愛是什么。君枚的眼睛里充滿了愛的味道,她的眼睛居然看起來有光彩了,那么耀眼與奪目。我低下頭,吃著她為我做的紅燒肉,眼里嘴里都是酸澀,已然品不出肉的味道了。

我的內心比婚禮的當天還要焦灼不安,這份焦灼里容納了太多的委屈悲憤,夾雜著陌生的幸福味道,還有對人生的懷疑。

天很快暗了,山里的夜晚,顯得格外的寧靜,靜的讓我有些害怕,她依舊拉著我的胳膊,我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也好安靜,我突然焦灼的不知該如何度過這個夜晚,在我婚禮的第二天夜晚,我突然想逃離,我拿開她的手,她詫異的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看到她眼里竟閃現著失落的淚光,我猶豫了,輕聲的說:“我去上廁所,回來咱們睡覺?!彼χc著頭。

這一夜,她居然沒有發瘋,很正常,充滿了女性的柔美與嫵媚。

晨起,她在床頭給我放了一杯熱水,我突然覺得她好貼心,她依舊做好了飯,吃過飯,她說我要和你一起去山里放羊,我抬起頭看著她,我沒有發現,她有任何的異樣,我鬼使神差的答應她了。父親看著我們,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她拉著我的胳膊,我用羊鞭驅趕著我的羊群,她突然嘴里哼起了“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的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那么的動聽,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這一次我又為她動心了,盡管她是個瘋子,你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發瘋。我也一樣為她著迷。這是我第一感覺到心跳的聲音,我的心居然為她加速了跳動,我享受她帶給我的種種美好的刺激,我貪戀她給我的溫柔。我突然有種想要保護她的錯覺,我拉起了她的手,她開心極了。我的心里的種種焦慮仿佛突然消失不見,我跟隨自己的內心居然笑出聲來,她看著我,我看著她,那一刻我感覺世界是幸福的,甜蜜的,像是做夢一樣。我的羊群咩的叫了幾聲,好像是在為我祝福。

回家的路上,村里的吳嬸跟我打招呼,她笑的那么夸張,目不轉晴的盯著我的妻子,我知道她在看什么,他想驗證一下別人說的是不是真的。君枚很有禮貌的笑著,和她說話。吳嬸的希望落空了,君枚她沒有發瘋,她沒有看到我們的笑話,訕訕地走了。回到家,她開心的去做飯了,我站在廚房的門口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內心說不出的難受。現在的她和那天晚上的她,判若兩人,我覺得自己喜歡上了現在的她,想和她好好過日子。我要打破村里人對我們的嘲諷,我要讓他們看到我妻子現在的模樣,她比任何一個村里的女人都要美。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君枚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已經忘記她發瘋的樣子,也忘記了對父親的恨和他那意味深長的笑。村里的人也好像忘了君枚那晚的樣子,他們都很喜歡她,因為她善良,熱心,能干。吳嬸說君枚像極了我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我很好奇,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母親,甚至連照片都沒有。

那晚君枚對我說,我們要個孩子吧,我看著她說好。

君枚很快就懷孕了,我帶著她去縣里醫院做產檢,她走到醫院門口,死活都不進去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早晨走的時候明明說好的,她答應我去做個全面的檢查。我拉著她的手,看著她,我突然看到了那晚她那可怕的呆滯的目光,我突然害怕極了,我想著那晚她的樣子又重現在我的腦海里,原來一年多了它還藏在我記憶的最深處。她依舊保持那種狀態呆呆的站在醫院門口,一動不動,我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響,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越來越濕,她的表情也越來越僵直,那雙眼睛里的神采突然消失殆盡,只留下空洞和呆滯。我突然想帶她回家,不去產檢了,盡管我們的孩子已經快七個月了。我拉了拉她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她用力掙脫了我的手,跑了出去,我拉也拉不住,她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懷孕了,我看著她已經很不方便的身影,出現在馬路的正中央,我害怕極了,我飛快地跑出去拉她,她卻跑向馬路的另一邊,我叫她,她沒有絲毫反應,我覺得她發病了。她一直在跑好像再找什么,我緊跟著她,救護車的聲音好像聽不到了,我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的路邊停著一輛救護車,君枚就站在車后五十米的一個岔路口。我隱約覺得她的病好像和救護車有關系。她呆呆的傻站著,突然路口出現一輛大貨車,我大喊著:“君枚,快跑?!彼孟袷裁炊悸牪坏揭琅f站在那里,我沖司機大喊招手,司機也好像是聾子是瞎子,我拔腿就跑,跑向君枚所在的方向,我聽見救護車的警報聲又響了,我看到君枚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耳朵,向后倒退了兩步,倒在了大車左后側,救護車的警笛更響了,大車司機急剎車,我看到君枚已經略顯笨重的身體倒在地上,一片血水里。我抱起君枚,往救護車上跑,醫生在車上給她插了氧氣,維持她微弱的呼吸,我看到君枚的臉變的猙獰又可怖,她的頭在流血,她的下身在流血,好多好多血,我感覺自己就要昏厥,可我不能,我告訴醫生保大人,一定救大人。我站在搶救室的門口,焦急的朝搶救室里張望,我請求上天可以憐憫我,然而并沒有,醫生推開搶救室的門,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他拂袖而去。我腦子一片空白,我跑到君枚的床邊,我拉起她的手,好像還有溫度,我向護士大喊,還有救,快救救她,護士用她那同情又憐憫的眼神看著我,搖搖頭。我看到君枚的臉越來越白,好像她的血已經流干了。

君枚死了,我們的孩子也死了,我的悲劇總是這樣不停息。

我雇了一輛三輪車,上面拉著我,還有君枚的棺木和尸體。我撒了一路的紙錢,希望她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村里人看到后,傷心的哭了,吳嬸哭著跑去我家,告訴了我的父親。我看到父親站在家門口,迎著我,三輪車停了下來,我痛苦的喊了一聲爸,他摸著我的頭,說都是命里注定的輪回??!說完他突然笑了,笑的那么悲哀,那么凄涼。他靠著我的身體,我感到他蒼老又加劇了,他輕地像是紙片。他看到君枚還圓滾滾的肚子,突然口吐鮮血,我趕緊扶著他,坐在門口的樹墩上,他的臉看起來好像少了什么,往日的精氣神好像被抽離了,他嘴角還殘留著血的痕跡,他用他那已經深陷卻還深邃的眼睛,看著我,對我說:“爸對不起你,我用一輩子來恨你,恨你媽,現在終于可以解脫了,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我迷惑的看著我眼前,這個感覺已經快要壽終正寢的父親,我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么,我的心已經被撕成好幾片,我已經沒有任何心去思考了,我攙著他,站起來,我看著他搖搖晃晃、一瘸一拐地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后關上了門。

我將君枚的棺木停放在側房里,我在她的靈前,哭了三天三夜,我怨恨這世界的悲涼。

父親只在第二天給我和君枚端了一碗熱湯面,今天一天都沒見過他露面。我推開父親的房門,看到他靜靜的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叫了一聲爸,他沒有應我,我再喊了一聲,只聽到了屋里的回音,我走進他身邊,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是那么冰涼,我順手摸到他的鼻子,已經沒了呼吸。我嚇的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吳嬸聽聲,跑到我家來了,看到我的父親也沒了,她哭著說:“這么多年,他真的終于解脫了?!?/p>

我站起身來,替父親整了整殘留的幾根白發,把他的手放平,我看到他的手底下有一封信。我打開信,看到了一個更可怕的故事,我感覺自己活得像是個玩笑,可悲又可怕。

強子:

爸走了,爸這一輩子都在為心底的仇恨而活,我看著你娶了一個比你媽還傻的瘋子,我以為我報復成功了,可君枚的病好的太快了,我看著你們一天天好起來,君枚還懷了你的孩子,我一天天在苦痛里活著,我恨自己,恨你已經那么難看了,卻還有那么美的君枚跟隨。小時候故意讓你背重物壓迫你,讓你變丑,我不想你長的像你親爸那樣英俊。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我老婆和別人的孩子,我老婆為了生下你,難產死了,我的母親以為你是我的親生兒子,跪下來請求我保小孩,我懷著怎樣的恨保留了自己妻子和別的男人的孩子,我不能生育,而我的妻子卻懷孕了,我被戴了多大的一頂綠帽子,而且還要戴一生。你的母親有抑郁癥,她犯病時比君枚犯病還可怕,那年她犯病了,離家出走了兩天,又回來了,回來后一個月她就懷孕了。我不知道他懷了誰的孩子,我不敢問她,我不能讓她知道其實是我有病。她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孩子,她正常的時候,常常問我,給我們寶寶取什么名字。我就在這樣的煎熬里度過了我殘破不堪的一生。我看著你漸漸長大,你小時候長的很好看,我很嫉妒,有時候有些心疼,我無時不刻在想著報復,我要給你娶一個和你媽一樣的妻子,讓你也走我的路,我做到了,這就是一個苦難的輪回,恨大于愛。

這一生我都在為恨而活,又在愛里掙扎,活得太累了,唯有死亡可以將我解脫。我走了,如果你恨我,可以任由我的尸體發臭變爛,床頭柜的抽屜里,有我替孫子攢的奶粉錢,一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元。

珍重。

我不愿相信信中說的一切,我感覺自己的腦子要炸開,所有之前讓我焦慮的事情都在這封信中找到了答案,還圓了真相。我燒了這封讓我感覺到恥辱的信,我拖著自己已經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出父親的房間,我看到羊圈里,我的羊兒對我叫著,這一生只有我的羊群愛著我。

我將君枚和那個我曾經成為父親的人,埋在了同一個山頭,我要他向君枚贖罪。我在君枚的墳前種了常青樹,撒了各色玫瑰,我依然放不下她,我常常坐在她的墳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我的羊兒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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