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國》的開篇,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提出,我們應當慎重考慮“一個人應該怎樣采取正當的方式來生活的大事”,而在結尾,柏拉圖懇切地向人們發出忠告:“靈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惡與善。讓我們永遠堅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義和智慧”。這樣一位將國家事務作為一生思考核心的偉大哲人,如此認真而精妙地談論城邦和個人的正義,原來《理想國》仿佛一位睿智深刻的年長者娓娓與當時和后世的人談論人生最關切的問題。
認識“城邦”和“人”
《理想國》的開篇從最日常的對話引入,蘇格拉底在獻祭和觀看表演后回城的路上被普來馬庫斯攔住留下談話,經過來回的對話,蘇格拉底提出“正義者是快樂,而不正義者是痛苦的”這一觀點,雖然這一觀點雖然是辯論結論,卻是未經詳細審察的,因為連基本的“什么是正義”還未有定論。所以接下來應該首先去看什么是正義。此時柏拉圖大開腦洞,提出了先探討城邦里的正義是什么,然后再來看個人的正義。
如何評價這種“由大見小”的方法呢?我直觀的感受是贊嘆柏拉圖的智慧。看到二者不僅在靜態的內部結構上是一致的,不同政體和對應著的不同靈魂,而且在各自動態的轉換也是非常巧妙地吻合。對我個人而言,從大的國家來看個人,以及從個人來看國家也都是非常新穎和有趣的視角。這種方法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對于《理想國》到底是一部關乎個人幸福的倫理說著作還是關乎城邦幸福的政治學著作,自由主義者和極權主義者在這個問題上有著完全相反的看法。但是回到柏拉圖的論述,慶幸在當時還沒有對哲學有著像現在這樣對于哲學的分門別類,他的思考是問題而非學科框架驅動的。在《理想國》第四卷434E中,他提出不僅僅是要由大見小,還要將“兩處所見放在一起比較研究”,以便可以“照見了正義”。由此可見柏拉圖并不囿于某一類學科的限制,他最終的落腳點的不止是個人或者城邦的幸福,而是他認為更實在的關于正義的理念。
下面具體地看柏拉圖對于城邦和個人有著怎樣的認識。
城邦的起源和結構
在柏拉圖看來,城邦的建立源于單個的人不能自足。基于對日常的基本需要,不同職業的人生活在一起通過各自的工作來相互滿足生存需要,一個“豬的城邦”建立起來了,隨著城邦的擴大,不斷有新的職業產生,新的階層也出現了。城邦基本的三個階層為生產者、護衛者和統治者,每個階層都最善于從事他們的工作。
這里值得留意的是,城邦內建立了分工原則,分工的依據則是根據各人的天賦,每個人發揮自己所長,專門做一項適合自己性格的工作。柏拉圖特別談到統治者應當是年紀大一點的最好的人,護衛者應當具有護衛國家的智慧和能力,而且應當真正關心國家的利益,在隨時的考察中也能保持護衛國家的信念。這些特征為后面的美德尤其是正義的展開做了鋪墊。
靈魂三分論
與城邦中的三種基本的階層一樣,柏拉圖推出個體的靈魂也存在三個部分,分別是欲望、激情和理性。欲望跟物欲聯系,柏拉圖將欲望分為必要的欲望和不必要的欲望,必要欲望是不可避免的和有益的,不必要欲望對人“沒有好處,有時還有害處”,是可以戒除的。在非必要欲望中還存在著非法的欲望。柏拉圖承認非法的欲望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不同的是因為后天受到的控制不同而呈現的強度。激情被定義為人藉以發怒的東西,激情還涉及對于榮譽和勝利的渴望,一般來說激情是站在理性一邊,支持理性領導欲望。理性是人用以思考推理的,單從這一點看似乎與現在我們日常所說的理性差異不大,但柏拉圖在后面補充道,理智既然是智慧的,是為整個心靈的利益而謀劃的。如此柏拉圖所言的理性就很不同了,它不僅是一種認識的工具,幫助人思考問題實現目標,還可以幫助人進行價值判斷和選擇恰當的目標。此外,柏拉圖認為理性應當具有領導作用。
整體來說,柏拉圖對于城邦和人的看法是比較樂觀的。在他看來,城邦有不同的階層,人性中有不同的部分,這些階層和部分各自內有等級之分,每個人都有不好的欲望,但是他對于城邦的統治者和靈魂中的理性部分還是寄托了很高的希望。相較而言,我更贊嘆格勞孔在論證若可以“隨心所欲”人都會做有利于自己的不正義的事中提到的戒指故事。古各斯的祖先是一個牧羊人,有天他偶然找到了一枚可以讓自己隱身的戒指,于是他靠著這個隱身的本領奪取了王位。如果人們獲取了可以免受懲罰,避開不正義的不良后果的“戒指”,按著人的本性,是會選擇更有利于自己的不正義的。按照柏拉圖所說,人的靈魂中有理性,理性會從整體心靈的益處出發,但是這個假設是站不住的,人的本性并不是考慮整體利益,即使人會考慮整體利益,如果在一些可以不正義地謀取個人利益而又不會直接嚴重地損害整體利益的情景中,人還有什么理由不選擇不正義呢?
何為好的生活
整體高于部分
柏拉圖是一個熱愛集體的好青年,他對于個人與集體的基本假設我認為一方面是二者首先是在利益上具有一致性,另一方面也是現在的我們有些難以理解和接受的,當二者利益發生沖突的時候,當以集體利益為重。可能這種粗暴的說法太簡化他的思想,那讓我們仔細看一看他是怎么表述的。
柏拉圖在建立理想國的模型時,多次強調建立國家的目標并不是為了某一個階級的單獨突出的幸福,而是“全體公民的最大幸福”或者是“鑄造一個整體的幸福國家”。他還用給塑像上色的形象比喻來說明這個目標的合理性,塑像的不同部位應該有其應有的顏色和樣子才能形成整體美,如果最美的部位眼睛涂上最美的紫色是非常奇怪的。這種類比乍一看是很形象而有說服力的,但仔細想,第一,個人與城邦的關系是否如眼睛與五官一樣如此相關?至少現在很多人并不這樣認為,很多人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家庭或者個人奮斗上,幸福的城邦之中屬于自己階層的自然幸福不再是人們所追求的,甚至是底層的人想要努力掙脫的。第二,塑像合適的色彩有本身真實且相對確定唯一的對應參考的,但是城邦的最大幸福是什么呢?若二者能夠類比,這個前提特征要在談論城邦幸福的時候也能說得通。這個問題柏拉圖在后面是引入了理念來解決。
基于柏拉圖對于個人與集體利益的看法,在面對不愿意走下洞穴的哲學王,柏拉圖選取的方法是“說服或強制”。另外一點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是窮人富人,若是身體孱弱或者不健全,不能承擔自己的職責,柏拉圖認為城邦應該讓其死去,因為這類人活著與己與人都沒有好處,還會產生體質更糟糕的后代。我認為這樣的思想是極端和毫無人性的。
何為美德:四主德
善的城邦應當具有智慧、勇敢、節制和正義。相應地,人也應當具有這四種美德。首先對于城邦而言,智慧意味著統治者具有的知識,國家的勇敢是因自己的某一部分人(護衛者)的勇敢,它不僅指通過教育獲得的對于什么應當害怕的信念的保持,還包含了抵制快樂和誘惑的能力。節制不是通過部分對國家起作用,而是貫穿整個城邦,在關于統治和被統治問題上表現出的一致性和協調。正義是指每個人做自己的事,得自己所應得,而彼此之間互不干預。相應地對于個人來說,人因為靈魂中的理智部分懂得整體利益而擁有智慧,因為激情部分可以在任何環境中保持什么應當懼怕的信念而成為勇敢的人,因為靈魂整體一致贊成由理智來領導,三個部分和諧一致而擁有節制,正義也在于靈魂的各個部分各司其職,協調有序而不是互相干涉。
柏拉圖對于這四種美德的論述可以說是為他論述何為正當的生活搭建起了核心的架構,讀過《理想國》關于這部分的內容,我發現之前對于四主德的認識跟柏拉圖的原意實在是相去甚遠,這里的智慧不是擁有豐富深刻的知識和生活經驗,而是來源于理智對于最大(這里指心靈整體)利益的看重,勇敢也不是僅指行為上的不懼怕,更重要的是信念的保持,還包含了內在心靈對于快樂和誘惑的抵制,這點作為勇敢的含義我比較認同。節制和正義在這里看起來含義很類似,都是從整體來看,強調秩序的和諧。具體地看,節制更側重對于快樂和欲望的控制,而講到正義,柏拉圖指的是靈魂各部分在分工原則下各司其職,通常是指欲望和激情不能僭越成為統治者。不正義正是由于靈魂的混亂無序,低下的部分占據了統治地位。這與我們日常所理解的梗傾向于他向性的正義或公正是不同的。同時柏拉圖講到,正義不是一種獨立的美德,其他美德實現了正義也會自然就出現了。
何為實在:三大比喻
實在是相對虛幻而言的真實,相對短暫而言的長期,甚至是永恒。什么東西對一個人來說是實在的,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的價值觀中會以什么為重要。有的人認為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有的人錯將短暫視為永恒,將幻影看作真實。柏拉圖在三大比喻中討論的正是這類問題,什么是更為實在而是更值得追求的。
柏拉圖將世界分為可知世界和可見世界,在線段比喻中,二者對應兩段,在可見世界這一段,又分為影像和實物,可知世界分為數理對象和形式,與這四類現實依次對應,有四種心智形態:想象(imagination)、意見或信念(belief)、思想(thought)和理智(understanding)。這里的前兩段線段比較易于理解,在第三段數理形象段靈魂仍然需要借助可知世界中的實物,但卻只是將其作為影象,他們從假設出發下降至結論,而不是上升到原理,所以還不是最高階段。第四段也是最高的階段,指邏理智本身用辯證法達到的知識,在這個過程已經完全不需要借助可見世界中的實物,而是只使用理念,最后也歸結為理念。
洞穴比喻是廣為流傳的比喻,想象在洞穴中有這樣一些自出生就被綁著不能走動和轉頭的人,他們身后高處有火光,在火光和他們之間有一條路,有人扛著各樣器物發出聲音從路上走過,這些囚禁者會誤將對面洞壁上的影子看為真實的物體,也會把聲音看為是陰影發出的聲音。其中有一人被解除了囚禁,得以轉動,以及走出洞穴,看到世界的真相。
最后我們來看太陽比喻,太陽比喻的引出是因為格勞孔向蘇格拉底請教善是什么的問題,蘇格拉底認為這個問題太難,不如先去講“善的兒子”,即在可見世界中很像善的東西——太陽。正如太陽光使得眼睛得以看見可見事物,善的理念也使得人的靈魂得以認識真理。知識和真理不同于善的理念,善是更超越的存在。
這三個比喻之間也有著巧妙的聯系,囚徒在洞穴中看到的影像即為線段中的影象,獲釋的囚徒在轉身后首先看到的是線段的第二段即實物,上升至洞穴外的過程,人的心智也在上升,直到最后見到太陽,才認識到善。
對我個人來說印象最深的是洞穴比喻,在蘇格拉底剛提出洞穴場景時,格老孔直接的反應是“你說的是一個奇特的比喻和一些奇特的囚徒”,蘇格拉底否定道“不,他們是一些和我們一樣的人”。是啊,我們是一些和他們一樣的人,不是在物理空間的意義,更是在日常觀念和自己行動中,洞穴比喻會幫我反思我所看到的是否像洞壁上的影子一樣,只是沒有規律和意義的幻影,以及在努力追求的是否就像識記影象順序以競爭無意義的比賽得獎賞一樣。但是人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地走出洞穴呢?這取決于太陽之喻的可靠性,太陽是終極的善嗎?走出了這個洞穴是否其實只是意味著進入更大的洞穴了呢?
何為快樂、富足和自由
這部分我們仔細來看一下什么是“生活得好”,在第一卷結尾354E處說到的“生活得好的人必定快樂、幸福”,這些詞我們現在也經常提到,但是在柏拉圖看來,這些詞和我們現在理解的含義有什么不同呢?下面將選擇“快樂”、“富足”、和“自由”三個概念來展開。
1.快樂:柏拉圖認為與心靈的三個部分對應,有三種快樂,分別是愛利者的快樂、愛勝者的快樂和愛智者的快樂。三種快樂并非是同等的,而是可以被比較和評判的,經驗最豐富的人才有評判的優勢。柏拉圖得出的結論是,靈魂中愛智的部分的快樂是最真實的快樂,而這部分在靈魂中占統治地位的人的生活也是最快樂的。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在痛苦和快樂之間有一種中間狀態,是既不快樂也不痛苦的平靜狀態,所以脫離痛苦并不等于快樂(只是似乎快樂的中間狀態),沒有快樂也不等于痛苦。這個角度還是在批評沒有經驗過真實快樂的人對快樂并沒有正確的認識,只是自以為快樂。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快樂呢?柏拉圖將心靈的空缺類比身體的饑渴狀態,認為將心靈填上知識和理性等實在的東西,人們就能感受到真實的快樂。最終的結論其實對應正義的概念:如果心靈整體遵循愛智部分的引導,每個部分就會發揮自己的功能并且享受自己特有的最真實的快樂。
2.富足和自由:在柏拉圖看來真正的富有并不是指富有黃金,而是幸福所必需的善和智慧的生活。而真正的貧窮和奴役也是指心靈上最低級的欲望部分扮演統治的角色,最優秀的部分被奴役。柏拉圖也批評了民主制度,僭主政治是從民主政治發展而來正是由于極端的自由產生了極端的奴役。對于個人而言,所謂的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若是讓靈魂內的欲望做了主人,則也成了自己是自己的奴隸,結果也只能是無法滿足的貧窮狀態。
為了更清楚地說明這些問題,柏拉圖還通過模擬心靈塑像的方法來討論,用一只復雜的多頭怪獸像表示欲望部分,獅形像代表激情,人形像代表理智,再將將三像合一,加上一個人形的殼。最理想也是最正義的狀態是人能夠主宰整個人,使獅子成為盟友,管好多頭怪獸。
總結來看,對這些問題的討論仍然建基在靈魂三分論和正義的概念上。心靈塑像的類比非常形象,讓我們看到在表面看似平靜祥和的外表之下,人的內心是非常復雜甚至是可怕的。柏拉圖看到了人的內心的空缺狀態,并否認了人們用不實在的東西去填補這個只有實在東西才能填補的努力,不能不說這是對人類心靈的深刻洞見,但是柏拉圖仍然將知識等看作美德看作純粹實在和不變的東西我認為并不能說得通。
如何實現正義
在經過第一和第二部分的論述,基本可以清楚看到,個人應該如何通過追求正義而實現好的生活。而如何實現正義的城邦相對需要復雜的條件和安排。
制度設計
柏拉圖認為管理得最好的國家應當像痛癢相關的“一個人”一樣,是統一和團結的。為了避免內部的糾紛,他主張廢除私有制,實行一切共有。其次還要廢除家庭制度,實行優生優育,讓優秀的男女盡可能多地結合,重視最好者的下一代的培養,最壞者的下一代可以不予養育。
為了配合制度的實施,柏拉圖還提出了一個聽起來有點荒誕的“高貴謊言”,讓城邦的人相信自己都是在地球深處被孕育出來的,在被鑄造的時候有些人身上加入了黃金,成為統治者,軍人身上加入了白銀,農民和其他技工身上加入了鐵和銅。當然這種階層不是固定的,有時候農民也會生出含有金銀的后代,那么就應當提升到軍人或者統治者當中。
教育
教育對于正義城邦的實現發揮重要作用,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談到兩種教育:初等教育和高等教育。初等教育是針對護國者的教育,教育內容分為音樂和體育兩部分,這里的音樂教育相當于今天的文化,包括音樂和文學。音樂的內容和形式需要經過嚴格的審查。音樂和體育教育的目標是為了使人的靈魂中的理智和激情兩部分配合得當,達到和諧。高等教育的目標是培養哲學王,在初等教育的基礎上,不斷挑選出最優秀的人,學習數學、幾何和天文學等學科,三十歲開始學習辯證法,再過五年接受公務鍛煉。五十歲接受最后的考驗,用善作為原型治理國家。利用剩下的人生時間來研究哲學,以及承擔處理政治事務的義務。
除了教育內容,《理想國》中闡釋的教育理念現在看來也仍很有啟發意義,基于洞穴比喻,柏拉圖提出真正的教育并不是知識的灌輸,而是要實現靈魂的轉向,讓“靈魂的視力”向上看。此外柏拉圖還說到,自由人不應該被迫地進行任何學習,因為被迫進行的學習,是不能在心靈上生根的。這些觀念啟發我們現在的教育要更多注重對受教育者道德的引導,關于被迫教育有一定道理,強迫的學習效果往往是不好的,但是注意到在洞穴比喻中,走出洞穴的人其實是被人硬拉著走上崎嶇的坡道,另一方面當走出洞穴的哲學家不愿意走下洞穴時,柏拉圖也主張要進行說服或者強制,這其中是否有矛盾之處,這是令我困惑的問題。
寫在最后
《理想國》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日常引入的對話形式和精巧的類比、比喻,其次是主題其實體現了他的很對于什么是值得過的生活的深切探求,還是蠻讓人感動的。但是感覺柏拉圖的思想中有些矛盾的地方,比如培養出善于認識理念的哲學王之后,他們并不沒有參與政治的意愿和熱情,只好強制。洞穴中忽然被釋放的人在走出洞穴時候經過了一個被強迫往上拉的過程,但在論述教育的時候,他又提出不要強迫人學習。再比如統治者應該是追求真理摒棄虛假的,但因為集體的利益卻可以允許使用“高貴的謊言”;最后覺得對于一些更根本的問題沒有深入的論證,不過可能也無法論證... 例如為什么說理念是永恒不變的,終極的善到底是什么,為什么靈魂不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