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乾昌
小時候,沒錢買書。有一次,偷了我爸的幾塊錢,去附近最大的鎮(zhèn)子上,沒舍得吃那些老遠就冒香氣的炒面和涼粉,把手心里,攥得汗津津的幾塊錢給了書店,買回一本武術方面的書。我那時迷戀著武術。回家時,怕被大人發(fā)現買閑書看,就把書扎在皮帶下面,書緊挨著肚皮。等回家去廁所取出來,書皮都被汗水泡爛了。武術終于沒練成,可對于書的渴望一直強烈。
爺爺奶奶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對于看書的態(tài)度,當然是認為不務正業(yè)。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幾個叔叔和小姑似乎都比較愛看書,這可能是缺啥就盼啥。其實不止于書,但凡是印著幾個字的廢紙或者用舊報紙剪的鞋樣兒,甚至是留著擦屁股的舊書紙,拿起來就看。吃飯時,半邊嘴吸著面條,半邊嘴往書這邊努,眼睛還要不時留意著奶奶的態(tài)度。搞不好就有奶奶咬著牙花子的一頓好罵。
我那時也是這個毛病,吃飯時看,蹲茅坑也看,直到腿麻了才齜牙咧嘴的站起來。
我父親不多的一些藏書,平時都是鎖在一個鑲著玻璃的木柜里的。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何要把書鎖起來,大概是里面藏著其它什么重要物件的緣故吧。于是,這讓我更加好奇。每次,趁著他打開柜子,轉身做別的事情的時候,我就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去抽一本來看,完了再趁著下一次放回去。那時,看了四大名著,雖不大懂得,許多字也只認得半個,但常讓人入迷。最入迷的是“三言二拍”。不光里面的故事精彩,當然,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圓圈兒把我的想象勾了去。
那時幾乎沒有課外書,最多就是馬老師大木箱子里壓著的連環(huán)畫,我們小時候叫做畫本。畫本后來也翻爛了,有時會百無聊賴的去翻看大人丟在廁所里當做擦屁股紙的那些書。但這些書往往很相似,里面總印著加粗了的某個偉大人物的指示,或者是說另一個人的壞話。說這個人是個“叛徒、內奸、工賊、糞霸”。對于前三個罪名我模糊有些概念,可就是不理解他怎么就成了“糞霸”呢?霸什么不好,偏要霸一坨糞?這么想著時,忍不住回頭看看自己身后的一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等后來我終于明白了時,那些書也已經被一個一個的屁股給吃光了。連這樣的書都沒得看,這讓人沮喪。偶爾看見誰拿著一本課外書看,我就羨慕的不得了。恨不得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有鹽沒醋的去討好他。同學馬黎明的爺爺在龍山鎮(zhèn)上給他買了一本葫蘆娃的花書,這讓我很眼熱。我就跟在他后面說——
黎明,你的紅領巾咋這么紅?黎明,你的臉咋這么白?黎明,你的衣裳咋這么干凈……。其實,我心里說的是,黎明,你個這狗日的!咋還不讓我看那本葫蘆娃的書!
結婚的好處之一是,終于可以有地方放書了。之前租房子時,輾轉流離,不知丟了多少書,現在想起來還心疼。對于借過我的錢沒還的人,都淡忘了,但那些書一直惦記著。
人到中年以后,不那么愛熱鬧了。有空就想看看書。當然,現在終于可以隨心所欲的看了,我也喜歡把書到處放,床頭柜上、茶幾上、沙發(fā)里、衛(wèi)生間的洗衣機上,但凡有個空間肯定都有一兩本,拿起來就能看。我上衛(wèi)生間的時間很長,總讓不了解我的人以為出了什么意外。其實,看書呢。我發(fā)現人在上廁所時,腦袋格外清楚,往往會蹦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新思想。于是,我的很多感悟都是放下書,拿起手機發(fā)出去的。
當然,好的東西,人們總是愿意和人去分享。書也是一樣。然而,我對送書卻是謹慎又小氣的。倘若送出去別的什么財物,我不大稀罕,但送書不一樣。書,必要送給一個懂得你又懂得這本書的朋友才好。否則,送給人家,人家又不看,豈不是彼此辜負了,也辜負了這書。而且,讀書人的毛病是看完以后還想跟人談談讀后感,倘若對方根本沒有讀,你讓他來敷衍,他難受,你也尷尬。
尤其是自己看過的書,有可能做過筆記,勾勾畫畫,這書里就帶著自己的思想和氣味。這樣的書只可能送給最珍視、最親密的朋友。然而,我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機會。我老婆不大愛看書,送她一本書不如送一包面膜實惠。
后來,曾送給一些兒時的伙伴和同學一些書。我內心的想法是,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去祭奠那些遠去的、美好而純真的歲月。也許,是希望這書能夠承載起我的這份念想吧,無論是否被珍視、被懂得,總算是對過往有了一個自以為是的交代。
當然,我曾收到過一些別人送我的書,極少,但卻是我最珍視的朋友。
送書,送的不是書本身的價值。乃是一種從思想和審美情趣上的認同。在我認為,這是對一個人最隆重最真摯的嘉許。倘若別人說你帥氣或者你的精神不錯,又或者你的衣服漂亮或者發(fā)型有個性,這固然讓人高興。可一瞬間也就過了。但送你書的人,什么都沒說,你卻懂了。
當然,許多道理其實都是后來才懂得的。
比如一塊毫不起眼的石頭,在愛石者眼里就是無價的寶貝,可在不愛者眼里,就是一顆丑陋的石頭。因此,我對送書這件事就更加謹慎與小氣了。
看過的書,就是自己的孩子。因此每次經過舊書攤的時候我都會去看看,看的不止是書,還有書上的,原來的主人留下的一個簽名或者一個印章,又或是勾勾畫畫,讓我駐足凝神。我在想,這個人一定是非常愛他的書,就像愛著他的孩子,甚至是某個他偏袒的孩子。不然怎么會幾十年后依然保持得這么整潔,連一個折痕都沒有。他的勾勾畫畫在我看來就是為我而勾畫,在那一刻,這種思想的共鳴竟然讓我莫名感動起來。同樣的一段話,隔著時空打動過完全陌生的兩個人。于是,我對這書原來的主人充滿了好奇,他是怎樣的一個人,走過怎樣的路,經歷過一個怎樣的人生……。后來,是什么原因讓他放棄了這些珍愛的書,沒有人輕易放棄自己的孩子吧......。他現在在哪里?
現在的閱讀方式其實非常豐富,可我還是對紙質的書情有獨鐘。我覺得紙質的書是可以承載一些東西的。當百年以后,我的孩子們再翻看著他們的父親曾閱讀過,并為之喜悅或者流淚的書時,他們會不會感受到他們父親的氣息?會不會覺得這是另一種方式的陪伴?
當然,我也希望,某一天我不在這世間了,那些得到我的書的陌生人里面,或許又會遇到一個跟我當初一樣想法的人,被同一個勾勾畫畫打動了,默默凝神半天,進行另一場隔著時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