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大年初六,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由于前幾天的大雪,人行道上鋪滿了薄厚不一的冰,走在上面像在探險,稍不留神就會摔個四仰八叉。而馬路上的冰則被來來往往的車碾壓著,被汽車的尾氣熏染著,很多冰都化成了水,到處都泥濘不堪。
? ? ? ?和朋友小聚歸來,走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寒風刺骨,我縮了縮脖子,緊了緊大衣,加快了腳步。這時,一個人影晃晃悠悠的向我走來:“同志,請等一下。”他的聲音沙啞,聽著倒像是哽咽著,我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詢問他需要什么幫助。男人搖晃著后退了兩步,伸著手說:“同志,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家。”我一看,這是遇到撒酒瘋的了,看著人影稀疏的街道,我快速的掉轉身,加快腳步往前方不遠的大路口走去。身后的男人用遺憾的口吻說:“唉,還把這位女同志嚇跑了,我又不是壞人。”
? ? ? ? 我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剛走幾步聽見背后“啪”的一聲,有重物摔到了泥水中,回頭一看,正好看到剛才的男人,仰面躺了下去,他的頭發稀疏的腦袋重重的磕在水泥路面上,發出了空洞的、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聲音特別的嚇人。我看著他,他靜靜的躺在冰冷的泥水中,一動不動,我有一瞬間的慌亂。但是我一個弱女子,斷斷不敢去扶一個醉漢。想找個人來幫忙,遠遠的只有一個老大爺伸著脖子向這邊張望著,并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好在過了一小會,正在我猶豫著是先叫救護車還是先報警時,那個人呻吟著坐了起來,但看他的樣子,即使有幸沒有摔傷,在北方的數九天凍一晚,恐怕也會沒命的。我只有選擇了報警,希望警察叔叔可以幫幫他,讓他不至于凍死街頭。
? ? ? ?馬路對面有一輛白色的小轎車開了過來,遠遠的就開始減速了,到了醉漢跟前,司機搖下車窗戶說:“嗨,哥們,需不需要幫忙?”路燈很昏暗,他的模樣看不清楚,但從聲音聽,是個二十多的年輕人。醉漢搖搖晃晃的試圖站起來,嘴里還一個勁的咒罵:“你咋不撞死我呢,你們都有房,我沒房,你撞死我吧,正好,一了百了”。年輕人猶豫了一下,回頭和副駕駛的女士說了句什么,然后發動車子離開了。
? ? ? ? 看他晃悠著,根本無法站穩,他掙扎著想要走到馬路邊,但是總是走兩步退三步,然后又會“啪”的一聲摔倒在地,他的皮夾克摔在泥濘的水泥路上,發出清脆的、響亮的聲音,而他的后腦勺,一次次的、重重的摔在地上。已經五分鐘了,警察還沒有來。再這樣摔下去,真怕他摔個好歹,也怕不時路過的車沒能及時的避開,我只好站在馬路中間,與他間隔十來米,充當起了交通警察,指揮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生怕有人撞到他。
? ? ? ?這時陸陸續續有人路過,多數人看看,并沒有停下匆忙的腳步。也有熱心的人,試圖把他拽到馬路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過去,拉著他的胳膊,試圖把他扶起來。但是醉漢揮舞著胳膊:“你是誰呀?你管我。去給我買包煙來。我想抽支煙。”男人拗不過他,穿過馬路去買了包煙,蹲在他的身邊,給他點了一根,嘴里還勸到:“大哥,你有啥煩心事啊,喝了這么多,馬路上危險,咱去路邊行不?”誰知醉漢聽了這話竟然大怒:“你叫我大哥?你多大了?”勸他的男人說:“我四十五,怎么了?”醉漢聽了更生氣了:“那你好意思叫我大哥?我才三十二歲,來來來,給你看看我的身份證。”說著他伸手從口袋里去拿身份證,急著證明自己的年齡,卻沒能拿穩,那一張薄薄的卡片掉到了泥水里,勸他的男人只好從泥水中拿起來,湊著昏黃的路燈端詳:“呦,你真的是三十二歲啊,84年的啊?”“怎么了?不像嗎?我不就是頭發少點嗎?頭發少就年齡大嗎?”說起他的頭發,男人似乎一下子更加傷感了,他指著自己稀疏的頭發,半天沒動。再說話時,聲音都哽咽了。“我的頭發,我的頭發……我以前也有一頭漂亮的頭發,可是我參加了五次高考,越到后來,我的頭發就越來越少了,等我學到第五年,我曾經的高中同學,師范畢業了,當了我的歷史老師,我看到她的那一晚,我的頭發一把一把的掉啊……我……我……唉,說啥呢。從此后我都沒再上過歷史課,我丟不起這人啊。”
? ? ? ? “我不就是想跳出農門嗎?我不就是不想像我的父母一樣當一輩子農民嗎?我以為,只有考上了大學,我就能鯉魚(咸魚)翻身了,可是我平時學的再好,一到了考試那天,腦子就一片空白了,我真恨自己啊,我怎么就這么沒出息呢,我在考場上不停的揪自己的頭發,不停的扇自己耳光,監考老師以為我瘋了,叫來保安要把我拉出去,我都給人家跪下了啊,嗚……”他像個孩子一樣哭出聲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像是根本看不到一樣,還是坐在泥水中,自顧自地哭著。
? ? ? ? 這時候,遠遠的看到警燈閃爍,警察終于來了。車上下來一胖一瘦、一老一少兩個警察,警察同志似乎對這樣的情形早已司空見慣,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只是踢了踢腳邊的一串鑰匙,“唉,是你的鑰匙不?”醉漢回頭看了看警察:“咦,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沒等警察回話,他自顧自地說:“這么多的鑰匙,這么多的房間,沒有一把是屬于我的。”警察同志說:“你住哪啊?這么冷的天,你這是為哪出啊?快起來,回家,大過年的,你不過年也不讓別人過?”醉漢晃了晃腦袋,摸了摸后腦勺,下意識的搓了搓手指,剛才那一下子摔的不輕,應該是流血了。但是他好像毫不在意,隨手在濕噠噠的褲子上一擦。“回家?我哪有家啊?我從來就沒有家。哈哈,我是個窮光蛋,窮光蛋你知道嗎?哈哈哈。”年輕點的警察試著去拉他起來,看的出來他很不耐煩,醉漢一下子甩開了他的手:“你別碰我,我現在是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老婆,今天還沒了工作,我什么都沒有,我也什么都不怕。你們都比我富有。我告訴你們啊,這們多的鑰匙都是客戶的,對,沒有一把是我的,我是個房產經理人,哦,不對,今天下午五點以前是,哈哈,五點以前我還比現在富有多了,五點以前我有工作,有女朋友,甚至還有小小的夢想,現在什么都沒了,嗝……”他打了個大大的酒嗝“這個小姑娘問我為什么?來來來,你給我點根煙,我告訴你。”
? ? ? ?身邊有人早遞了煙過去,又點著了打火機,醉漢斜著眼看了看,輕蔑的笑了:“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啊,唉,那個大爺咋走了?我的故事絕對講的好,你們都別走啊。話說啊,有這樣一個年輕人,他在一個不入流的大學讀了個不入流的專業,畢業以后找工作,那自然是四處碰壁,本就窮,找工作那段日子真是就差學紅軍啃樹皮了。好在有個老鄉開了個房產中介,正好缺人,他在走投無路下投奔了老鄉,雖然和他的理想相聚甚遠,可好歹這是一份能解決溫飽的工作,這一干就是兩年,這兩年他別的沒學會,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了撒謊,買家、賣家兩頭哄,哥哥長、姐姐短,只要肯買他的房子,他爺爺都叫的出口,什么尊嚴?錢才是老大,多賺一點是一點,他窮啊,他得自己掙錢買房子、買車子,要不然年紀也不小了,去哪找老婆呢?現在的姑娘哪個不想找個有房有車的主?為了省錢,他連房子都不租,有很多賣房子的客戶,把家門鑰匙往中介一放,有人看房子,中介領著去就行了,省心。他就抓住了這個空子,每一次都住在賣家的房子里,等人家把房子賣掉了,再找下一個賣家,他做事很謹慎,這么做了快兩年都沒有人發現。這中間啊,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對象,雖然女方長得矮矮胖胖黑黑的,但用他們農村人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女子有福。再說了,就他這樣的,有女人看上他,做夢都偷著樂了。他覺得啊,日子越來越好了,再攢上兩年錢,他就買一個小點的房子,和他的女人,生個大胖小子,人生也就完美了,雖然沒有曾經想像的那么美好,但好歹他有家了。”說到這,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像是懲罰自己一樣,又使勁揪了揪自己的頭發。夜越來越深了,天也越來越冷了,可是圍觀的人卻越來越多了,大家都籠著袖子、搓著手,不時的跺跺腳,雖然冷風刺骨,但是人們都被醉漢講的故事吸引住了,寧愿凍著也支楞著耳朵聽著,就連剛才那個不耐煩的小警察,也蹲在了醉漢的身邊,默默的聽著。好在這里不是大路,來往的車很少,坐在路中央的醉漢和圍著他的這一群人,并沒有造成交通擁堵。
? ? ? ?“但是啊,這樣的好夢就在今天全部被毀掉了。事情是怎么發生的呢?像夢一樣。本來他今天還請了未來的丈人和丈母娘到他的家里包餃子,哦,對,是他客戶的家里包餃子,餃子都要下鍋了,突然有人從外面推門進來了,門里門外的人都傻了,進來的是真正的房主。事情一下子亂套了,女房主的聲音像是警報器一樣,嗷嗷的喊起來了,說要告他私闖民宅,要讓他去坐牢。男房主則是揮舞著胳膊,準備給他點顏色看看,而他未來的丈人和丈母娘,早就被氣綠了臉,拽著閨女的手就往外走。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有人操縱著他的身體,順手就拿起了桌子上的鋼化杯子,照著女房主的頭就來了一下子,他當時只是太緊張了,他只是想讓她閉嘴而已,沒想過要殺人……哈哈,對了,你們別緊張,干嘛都躲那么遠,我又不會殺了你們,我現在只是喝了酒而已,哈哈。看來你們都是聰明人,是呀,那個人就是我,我就是那個殺了人的房產經紀人,我看到她躺在地上,滿地的血,鮮紅鮮紅,她的男人傻站著,都忘了來拉住我……我估計現在滿城的警察都在找我吧,你們兩個撿便宜了,可以帶我回去立功了。這就是我的故事,謝謝大家這么熱心的捧場,我該走了。警察同志,我認罪……”
? ? ? ?那個小警察一臉茫然,似乎還沒從醉漢的故事中緩過神來,他蹲在醉漢的身邊,耷拉著腦袋,似乎還在認真的傾聽著,他完全把自己當做了一個聽眾,忘了自己還是一名警察。還是年老的警察有經驗,他從腰上解下手銬,走過去扣在了醉漢的手上。這個時候醉漢似乎也清醒了,他趔趄的站了起來,許是因為在冰冷的地面坐的太久,他的腿已經麻木了,他掙扎了好幾次,才終于站穩了。他的廉價的皮夾克早已經破爛不堪,濕透了的褲子也已經開始結冰。但是這一切似乎都與他沒有了關系,他只是低著頭,仔細的看著自己的手腕,看著手腕上那個冰冷的手銬,一大滴眼淚落了下來……
? ? ? ? 男人被帶走了,但是圍觀的人群卻久久沒有散去,他的故事講完了,但是這個故事卻像是一壺烈酒,熏醉了這個早春的夜晚,熏醉了寒風,熏醉了路人。我該回家了,但是我的雙腳卻不由地纏斗起來,我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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