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發生在非常年代的事,一段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情......
這天是韓雯的忌日。吳生加獨自坐在黑暗的臥室里流淚,“雯,你在天之靈可以看到我吧,現在我正獨自坐在黑暗的房間里流淚。我沒有為你燒香,沒有為你進供,我沒有采取任何紀念你的儀式或行動,我甚至沒有你的照片,一張都沒有,但是你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不可泯滅,直到永遠?!?/p>
人是可以沉思默想的,人也應該沉思默想,就像一個信徒在教堂里忘卻左右地跟天主說話,天主不是什么人都回答的,此刻也是。一個男人有時候是很悲哀的,就像現在一樣,吳生加只能躲在房間里哭泣,他可以向昔日的韓雯傾述,但是他知道韓雯再也無法回答他。
當時的吳生加太年輕,不懂得愛是什么,不懂得在這鄉村,當一個女孩子經常獨自來到他的房間里意味著什么。那天晚上,韓雯又在他房間里坐下了。吳生加已習以為常,她在他面前坐下了,盡管不諳世故的他沒有請她坐下。桌上的煤油燈火晃動著,不點燈時,屋子里的小蟲子趴在角落里是看不見的,一點上燈,蟲子就從灶臺的角落里,甚至從窗外的莊稼地里,從樹叢中,從一切角落里撲了出來,小飛蟲、蛾子、蠓蟲和一些叫不出名來的飛蟲,圍繞著燈火,撲打著…… 燈火下,他注意到她那張注視著煤油燈的臉緋紅,昏暗中她的頭發顯得更黑,兩根光溜溜的大辮子系著紅頭繩,軟軟地垂落在微微凸起的胸前,身上穿的是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襯衫。和在田間看到的勞作時的她不同,此時的她顯得那樣的文靜,靜靜地端坐在一個比她大三歲的他的面前。他不知道她當時在想什么,因為他不是她;他也不知道他自己當時在想什么,因為時光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吳生加記得他的目光雖然盯著那本中學時的英語課本,盯著那些組合著的英語字母,而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偶爾,他抬起頭來,他發現,她其實一直注視著他,他的心被那眼神觸動,輕輕地觸動,她那眸子水汪汪的,那眼波瀲滟地向他蕩來,吳生加感覺他的臉無端地更紅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不亞于當年在學校百米賽跑時的心跳。
是韓雯先打破他們之間的僵局,大概是因為他的拘謹讓一向開朗的她感到不習慣,感到了距離,她有些失望,但顯然充滿自信,她玩弄著手中的辮梢兒,看一眼吳生加攤放著的那本被他翻看得陳舊不堪的中學英語,若有所思,不時又抬眼盯著他看。她突然說:“你在學英語?”
他說:“晚上無聊隨便看看的”。
“我也喜歡外語,農村用不上的”,她又說。
他說,“是的,以后或許有用得上的地方”。
“哦,那你看吧,我去幫你燒開水。”說著,她走到灶臺那里,打開鍋蓋,從水缸里往鍋里舀水,然后就生火燒水。
吳生加和韓雯都是插隊知青,他來自江海市,她來自當地的如西縣城;韓雯是67屆初中,吳生加是67屆高中。他們同一年離開城市來到這偏僻的鄉村插隊落戶。吳生加不曉得韓雯為什么要這樣做,明眼人都知道,她對他好,關心他,連隊里那個“二呆子”都看出來了,可是吳生加他沒有,他不知道她老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他當時太“嫩”。他只知道她也很寂寞,他知道他們都需要關懷,可是,唉!他怎么就不知道他們之間可以相互關懷呢?!
兩瓢水很快就燒開了,韓雯將水灌進熱水瓶。接著又將鍋里多余的水舀到碗里,端到他面前。吳生加說,“你也喝吧!”韓雯說,“我不渴!鍋里還有些,你留著洗腳用吧!”吳生加說,“謝謝你”。她站在他身邊,望著他,那雙飽含期待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吳生加沒有再請她坐下來,他卻用腳將那張她先前坐過的條凳挪到桌子下面。他走到門旁,將原本就沒有關上的門完全地打開,他慢慢地說:“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吳生加還可以想起韓雯當時的眼神,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睛突然顯得那樣的黯淡,好似他的話語中有什么東西一下子將她的自信心碾得粉碎。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使她那原本浮想聯翩的頭腦變成一片空白,她是逐字逐句地聽,一字一句地聽懂的,她目光遲鈍,因為毫無思想準備,要理解是需要時間的。但她還是理解了,因為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扭身,她跨出屋子,朝她的住處跑去。一陣夜風吹了進來,吹熄了屋內煤油燈,沒有燈光,屋子里一片漆黑。
后來,有好多次,在田間,在地頭,韓雯只要是遇到吳生加,她都會扭過臉去。這使得吳生加感覺心頭有種莫名的缺失。人其實很怪的,當曾經得到過的友誼離你而去時,你才會意識到那友誼的彌足珍貴……
“二呆子看上了韓雯!”生產隊里最近有人在傳。二呆子他也配?!這讓吳生加感到吃驚!吳生加隊里有個30來歲的小伙子,長相和雨果筆下《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鐘人卡西莫多差不多,說話呆頭呆腦的,隊里的人習慣叫他“二呆子”??ㄎ髂嗫瓷习姑览_,那是艾斯美拉達的幸運,因為卡西莫多是艾斯美拉達的護花使者。可是,二呆子看上韓雯,那就是韓雯的不幸了。二呆子其實不呆,至少他看上韓雯就能說明他根本不呆。二呆子家境貧窮,母親去世后,他父親外出新疆后就杳無音信。憑二呆子的家境,要在當時娶媳婦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他知道韓雯是知青,雖是城里人,可現在也和他家一樣住著生產隊給建造的土坯房啊!而且他從韓雯那里打聽到她的母親已經去世,她的父親在重新娶老婆后就撒手不管這個女兒了。既然如此,按二呆子的邏輯推理,她現在就和他二愣子屬于一個檔次,他們倆就是門當戶對了。有什么不配的呢?她韓雯要是嫁給他,那是門當戶對!所以說二呆子不呆呢!
那為何說被二呆子看上是韓雯的不幸呢?吳生加和韓雯插隊的地方,雖然比較封閉,但并不封建。孩子們很小就在睡夢中聽到過父母床板的吱嘎聲和哼哼聲;隨著他們年齡的長大,從豬圈、羊棚里那些牲畜們性情蓬勃的行動中,他們逐漸領悟了生命的秘密,并將這些行動付諸于麥地中,實施在曬場的草堆旁,或者某個無人的小河灘邊。在那個沒有電視也沒有電燈的年代,這種事情就成了家中唯一可自娛自樂的節目。吳生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韓雯肯定也沒有,要不她那天怎么會被那狗日的二呆子搞上?!
出事那天,天高氣爽,艷陽高照。地里干活累了的男女們,滿臉通紅、一身熱汗,通常這個時間段是他們上演“節目”的時段,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的,就像現在電視里插播廣告一樣。坐在地頭,那些中年的婆娘們在壯漢們的挑逗下,興奮地叫喊著,接著就相互追逐著,協力將挑逗她們的那個男人鎖定后翻倒在地,扭在一起,手腳并用,然后抱在一起在田頭翻滾,小孩子和土狗在腳下奔來竄去。那些坐在田埂上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則笑得前俯后仰......
二呆子不呆啊,他看見中年人在鬧騰,他坐不住了,這頭驢要行動了。他看見韓雯一人坐在地頭發呆呢。他朝她走了過去。他說,吳生加在倉庫里等她,是吳生加讓他來叫她去。出事那天,吳生加因為頭痛沒有出工。這混蛋家伙是假借吳生加的名義要干壞事!這家伙是一肚子壞水,不皺眉頭也能計上心來!他要上演一場陽光下的罪惡呢!
韓雯,你不是看見吳生加都躲著他的嘛,怎么就信了二呆子了呢?韓雯哪里曉得二呆子是騙她,一個初中都沒有畢業的女青年,一個所謂的“知識青年”,哪里懂得這里是個圈套,是個陷阱??!即便是現在的大學畢業生,看來也不一定能識破一個“呆子”會對一個知識青年實施陰謀,于是,韓雯跟著二呆子就進了倉庫。倉庫沒有窗,倉庫里的墻壁也不粉刷,當時生產隊里還沒有電燈,即便是白天倉庫里也是一片昏暗。倉庫里有一股沖鼻的農藥味兒,二呆子領她進到里間,剛從陽光下走進來的韓雯,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倉庫里的黑暗。
“吳生加呢?”韓雯問。
“他說好在這里等的呀!”二呆子造謠說?!八f話不算話就是不喜歡你?。 倍糇永^續編造謊言。二呆子一點不轉彎抹角,直接了當地接著說,“不要跟生加好,跟我好吧!”二呆子說,“吳生加現在不來,就是不喜歡你。跟著我,我會讓你生好多娃,掙好多工分?!?/p>
“你騙人,你壞啊!”韓雯對他的話不屑一顧,她扭頭就想離開。
她對待他的態度激怒了二呆子。二呆子罵韓雯是一頭亂蹦亂跳的馬,踏碎了他的好心腸。
韓雯說,“我懶得理你!”
二呆子說,他得不到她,吳生加也休想得到她。
事到如此,這件事本可以畫個句號了,可是,絕望中的二呆子竟然用極其卑鄙的手段對待同樣絕望的韓雯。二呆子將韓雯拖到糧垛后面,粗暴地將她按倒在一堆麻袋上!任憑韓雯苗條的身子怎樣掙扎,任憑韓雯如何反抗,怎奈何二呆子魁梧的身板?此時的韓雯就是二呆子到手的獵物,二呆子是不會放棄的。二呆子三下五除二,把把韓雯死死地壓在了身下,就開始扒她的衣裳……
韓雯哭了,她痛苦著,她罵二呆子是畜生!罵得好??!二呆子他就是頭畜生,他就這樣把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給踐踏了!可是,二呆子不還口,畜生就畜生,他二呆子不在乎!
當韓雯哭著走出倉庫時,依然天高氣爽,艷陽高照。冤那,怎么就不來場“六月雪”呢?當提著褲子,束著腰帶的二呆子跟隨兩眼通紅、衣衫凌亂的韓雯走出倉庫時,剛好被倉庫保管李伯撞見,“二呆子,你們兩個進倉庫干嘛?有什么話要躲在里面說?”
你知道二呆子這頭驢怎么解釋嗎? 他嬉皮笑臉地說,“大伯,我是在和韓雯搞對象呢!”于是,就像什么事情沒有發生一樣,他去地里干活去了,余下的是痛苦不堪的韓雯。
更加讓吳生加無法容忍的是那天晚上,二呆子竟然就像說書一樣對吳生加敘述白天發生的一切,他自豪地對吳生加說,韓雯現在是她的人了,他讓吳生加今后離韓雯遠點。二呆子說:“你不是曾經對我說,‘韓雯是你心里的一塊綠地’嗎?對不起,這塊綠地被我鋤了種上玉米了!”吳生加當時真應該掄起鋤頭將這家伙砸個稀巴爛!吳生加知道,二呆子藐視他??墒菂巧記]有,不是吳生加冷漠,是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吳生加茫然不知所措。這種如今該報110的事件,在那個無法無天的年代居然就像是一條狗掠食了一塊肉似地。
“你給我滾!”吳生加憤怒地吼叫。二呆子則是笑嘻嘻地揚長而去的。在二呆子看來,吳生加才是呆子,十足的“書呆子”。
韓雯的心情是復雜的,出于很顯然的原因,韓雯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誰也不曉得這是二呆子的一個預謀,大家都以為那是一對情人的自然約會,是情侶間一時的沖動。吳生加的心情也是復雜的,他知道這是二呆子借他的名義約韓雯,只有他知道韓雯的身心遭受了多么大的創傷。
那天晚上,吳生加早早地就上床了。他夢見了韓雯,她獨自徘徊在玉米地里,她在通宵尋找那個約她出來的失約的男人;尋找那個她愿意為之獻身,為之陪伴終身的男人。田里的玉米在晚風中瑟瑟無語,日升日落,播種收割,它們見過多少這種女子的淚水呢?夢醒時分,吳生加倚靠在床上,窗外月光皎潔。他坐到窗口,打開窗戶,看到河對面韓雯的窗戶里還亮著燈……他為韓雯而悲傷,他隱隱感到,韓雯會將她的失身歸咎于他和二呆子的串通。
接下來的日子看似平靜,但那只是吳生加的感覺。其實韓雯的日子過得很難,二呆子這頭驢自從有了那一次后,一發不可收拾,盡管那還不是叫春的季節,他卻幾乎每天晚上都到韓雯住處的窗外用吼叫來消除他那狂浪蓬勃的欲望。
那個年頭,一個知青要嫁給當地農民,是要下一番決心的。何況要嫁給這樣一個農民呢?韓雯自己心里明白,她現在是一朵開在十一月的月季,在瑟瑟秋風中,在即將到來的霜凍中是無法綻放的,面對即將來臨的嚴寒,她的命運是坎坷的,她能怎樣呢?
同在一個生產隊里干活,低頭不見抬頭見,兩個越是不想見的人,見面的次數仿佛比以前更多。每逢相遇,韓雯總是低下頭去,假裝沒有看見吳生加,有時他們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到一起,他看到的是她漆黑如淵,充滿痛楚的眼神。他這輩子再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她的眼睛就像宇宙的黑洞,將她所有的念想和希冀都深深地吸了進去,沒有任何回光和反響。
吳生加知道,韓雯對他心存誤會??墒撬鯓酉蛩忉屇兀瑹o力的解釋只會讓她更加堅信他的心虛。他覺得,她要擺脫這個環境,只有離開這里。
韓雯肯定也意識到了這點,可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生理上有了變化。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國家開始招收“工農兵”大學生。因為大隊書記生病住院,這項工作由大隊長負責。韓雯決定把握好這次機會。
當時的大隊沒有專門的辦公室。朱大隊長分管農機站,他平時不回家時就睡在農機站宿舍里。朱大隊長時常將辦公室與宿舍混淆,他喜歡讓婦女到他的宿舍談工作,還喜歡通宵和男人們在辦公室喝酒、聊天。
韓雯成功了,大隊同意推薦她去上大學了!消息傳來,隊里傳言多多,生加無心去判斷對否,但是其中有一種說法,讓生加著實吃驚不小,說是,韓雯雖是經過霜凍的枝條上微微低垂著頭的月季,雖不能綻放,雖然那綻放和美麗有一點惆悵,卻也是美麗。如此美麗,怎不能惹來些許憐惜?這種收斂的、含著自卑、憂郁而柔弱的美,凡人無法抵擋,朱大隊長是凡人,當然也是很難抵擋的。韓雯被大隊長搞到手了,更確切地說,這次是朱大隊長被韓雯搞到手了。所以,朱大隊長才讓韓雯去上大學的。這種說法的依據是,朱大隊長的侄女也是個“知青”,為何他不讓自己的侄女去,而讓韓雯去呢?
人們總喜歡想當然,那樣雖然不對,可是想當然省事兒啊!孰是孰非,生加不得而知,他很想去問韓雯。可是,幾次遇到韓雯時,話到嘴邊就止住了,他不想從韓雯的嘴里證實那些傳言,他寧可認為這是個謠言。
韓雯離開生產隊的那天,是悄然無息的,沒有像其他地方的大學生入學時的熱鬧歡送場面。韓雯生怕二呆子糾纏她,他希望吳生加來送送她。韓雯的希望沒有落空,二呆子被吳生加灌醉了,吳生加用自行車一直將韓雯送往通往江海市的公共汽車站,韓雯用一只手摟住吳生加的腰,將她的臉貼著吳生加的背。
吳生加鼓起勇氣說,“那次,我沒有約你在倉庫見面,是二呆子這畜生說謊?!?/p>
“二呆子告訴過我了。事情都過去了,”韓雯說。片刻后,韓雯輕聲問:“我走后你會惦記我嗎?”吳生加沒有回答。韓雯又問:“你回城探親時會來看我嗎?”吳生加還是沒有回答。兩人長時間的沉默,生加第一次體會到沉默的聲響,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聲響;沉默也有,沉默的聲響不可捉摸,這聲響凌駕于所有聲響之上,將生加的心震得凌亂不堪。
到車站時,汽車剛好也到了。韓雯一步一回頭地朝車門走去,她顯然是在等待吳生加對她路上提問的回答。當她的臉從車窗里露出來和吳生加招手告別時,吳生加趕上一步,將他心愛的英語課本塞到韓雯手上,車啟動了,吳生加追趕著緩緩啟動的車子,大聲喊道:“我會惦記你的,我會來看你的!”韓雯沒有說話,吳生加看到韓雯此時的表情非常激動,她兩眼淚水直流,她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韓雯不在的日子,吳生加的生活過得平平淡淡。生產隊的那桿紅旗依然白天升起,傍晚落下。一到天黑,吳生加就會習慣性地坐到窗口,張望河對岸韓雯居住的小屋,窗戶內沒有燈光,一片漆黑。
那天吳生加正在和生產隊的男勞力們一起往玉米地地挑大糞,剛到田邊,不知道是哪個眼睛尖的婦女看到朱大隊長來了,嚷了起來,“大隊長來了!”附近正在給玉米施肥的婦女們立馬就一起嚷嚷起來,“大隊長你來啦!”“大隊長,你今天怎么有功夫來看我們啦?”“大隊長,你好啊!”吳生加看見朱大隊長騎著一輛自行車正朝這邊來。生產隊長張伯趕緊迎了上去。
朱大隊長下車,將他那倆飛鴿牌載重自行車依靠在河邊的一棵大桑樹上,用脖子上掛著的毛巾抹了把汗。這時候,張伯已經到了他身邊,從兜里小心地掏出一包阿爾巴尼亞產的香煙,抽出一支,遞了過去。然后又給自己抽出一支來。朱大隊長自己掏出火柴,他先點燃張伯手上的煙,再自己點燃,猛吸了一口。
“哦,這煙什么牌子?很兇嘛,吖!”朱大隊長似乎很欣賞這種煙的味道?!澳隳睦镔I的?”
“是外國煙,阿爾巴尼亞進口的,我們隊知青幫我從城里買來的?!边呎f邊將那包剛啟封的煙塞進大隊長的兜里,大隊長點了點頭。
“知青?我這次來就是來找你們隊知青的,他在嗎?”大隊長突然發問。
“生加,過來一下,大隊長找你呢!”張伯朝吳生加邊喊邊招手。
“他在干活,還是我過去吧!”說完,朱大隊長,嘴里叼著煙,跨上自行車,來到吳生加面前,他下車撐住車后問道:“你是吳生加?”
“是的,大隊長,您好!”
“不用客氣,聽說你在復習功課?”朱大隊長的表情很溫和,似是關心地問吳生加,“你想上大學?”。吳生加沒有吭聲,繼續朝糞桶里舀糞,大隊長后退一步,躲避他舀糞時濺出的糞水,又說,“我們大隊這次只有一個名額??!”生加還是沒吭聲,他不知道大隊長說這話的目的,他停下了他手頭的活兒,抬頭注視著對方的臉。
那是個崇拜敬仰的年代,朱大隊長能當上大隊長是靠他的能耐,他在農活上是一把好手,他有力氣,有智商,他是靠干出來的,朱大隊長長的是五大三粗,身大力不虧,聲音洪亮。大鼻子高鼻梁,兩個鼻孔里探出很多鼻毛。他眼神乍看有些慵懶,眼光虛泛,但暗棕色的眼眸偶爾掃出一道薄光,會讓你感覺仿佛能看透你的心思。吳生加怎么看,怎么想象,朱大隊長都不像是會欺負韓雯的那種人啊。農民喜歡這樣的干部,有能力,性格直爽,即使他有些風流韻事,是不會有人計較的,那個村里的女人年輕時跟喜歡的男人睡覺,婚后,有時也會為了別的男人解開褲腰帶,那里的人不看重那種事情。
吳生加不知道大隊長是怎么知道自己有想報名上大學的想法的。見吳生加還不作聲,朱大隊長感覺很沒趣,抽完最后一口煙,扔掉煙頭,板起臉語氣嚴肅地說,“我告訴你哦,今年我侄女也要去!”撂下這句話,他就跨上自行車離去了。
張伯隨后就趕了過來,“生加,大隊長和你說什么了?”
吳生加照實告訴張伯,張伯拍拍生加的肩膀,安慰他說,“不上大學也沒事的,朱大隊長的侄女是回鄉知青,本來去年就要送她去的,人家朱大隊長不是安排了我們隊韓雯去了嗎,這次也應該輪到其他隊的知青了。”吳生加點了點頭。張伯說,“來,坐下歇會兒。”說著,自己先坐了下來。
生加和張伯并肩在田埂上坐下,生加一直很敬佩張伯,張伯為人真誠,生加看過他的榮譽證書,解放戰爭時期支前負過傷,他對知青下鄉頗有些看法,他認為把一個十六、七歲的初中學生當做“知青”送到鄉下來是“作孽”,他們正是長身體,讀學堂的年齡,張伯的兒子當年十七歲,當時就在農村讀高中。
生加所在的這個生產隊的農田很方整,每條田地的兩邊,或是東西,或是南北,都有小河,因為每年冬季都要罱河底的淤泥肥田,所以河水清澈見底,清得甚至可以看見河里游來游去的魚兒??粗@河水,看著四周碧綠的莊稼,吳生加的心情舒緩了許多。張伯在口袋里摸出一包“勞動牌”香煙,和那一角五分一包阿爾巴尼亞產的煙一樣,這煙也是張伯托生加幫著從城里買回來的,八分錢一包?!皝硪恢В俊睆埐畣柹?。
“謝謝!我不會。”生加沒接。
“不會好,省錢。”張伯掏出火柴,自己點上,抽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說,“好好干,以后要是有適合的好人家,我讓伯母幫你找個媳婦?!辈坏壬咏釉?,張伯又繼續說,“農村里女孩找男人的要求和城里不一樣,一要家里有房,二要身體強壯。文化和相貌倒不太重要。你們知青沒房,我看你體格倒還可以,像我一樣,將來做個上門女婿肯定行,呵呵!”張伯說完,自己笑了起來,吳生加也笑了,他是受張伯的感染。莫非自己真要在這長此下去?張伯的話讓吳生加腦子里蹦出“初來猶自念鄉邑,歲久此地還成家”的詩句,莫非這里也是桃花源?
張伯這人說話算數,沒有一周,他就來找吳生加,說是帶他去“相親”,說是同生產隊的寡婦倪守蓮家。礙于面子,吳生加硬著頭皮跟著去了。
那天就一桌子八個人吃飯。除了吳生加,這一桌的幾個人都是能喝的,酒喝多了就聊張家長李家短,吳生加索然無味,他沒有酒量,時而抿一口,時而陪他們聊上一句,一邊還漫無邊際地走神。雖然吳生加強迫自己不想,但終究還是會想些東西的,他把思維擠扁,全部集中到一個人身上,那就是韓雯。有時候人生是經不起驀然回首一看的。韓雯身世凄涼,她遇人不淑,她往事不堪回首,前景也被弄得不值得期待。
倪守蓮自己沒有上桌,她忙著燒菜、招待,她的獨女菊芳坐在灶臺后面燒火,時不時地探出頭來看一眼吳生加。菊芳繾綣在自己的心境中,有點旁若無人,眼波從生加的身上劃過,像似撫摸。這是一種安靜的瘋狂,眼波無聲,卻肆無忌憚。
韓雯在隊里時和菊芳是好朋友,韓雯也曾帶菊芳到生加屋子里來過。菊芳身上總帶著一股懶洋洋的勁頭,要是你在田間遇到,她那胸脯、臀部,她那總在夢境和現實邊緣閃爍的眼神,會讓生加身體內部熱烘烘地涌動一下。菊芳是那種不懂得矜持;不曉得掩飾眷戀的女孩。她沒受過一丁點教育,所以天生與大部分女人不同。那天終于過去了,那天并沒有提及關于吳生加與菊花的實質性的話。
韓雯上學去以后,吳生加沒有任何她的音信。
沒有了那本英語課本,吳生加晚上開始練習寫作,文字鋪就的路最幽靜,它臥在生加內心深處,安撫著生加這顆寂寞的心。秋天已經接近尾聲,四周更顯得靜謐。屋外一片寂靜,偶爾有幾聲蟲鳴,那天晚上,生加正準備寫作,門外傳來二呆子的踢門聲。吳生加知道,如果自己不開門,二呆子會把門都踢壞的。
生加剛拔開門閂,二呆子就一個踉蹌撞了進來。他一身的酒氣,顯然是喝了不少的酒。二呆子身著一件舊軍裝,他一進屋就一屁股坐在桌旁的條凳上,吳生加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二呆子隨即從上裝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鬧鐘,看了一眼說,“才七點鐘,不晚啊,我們聊聊天吧!”說完就將鬧鐘揣回口袋里。二呆子沒有手表,那個年代即便城里人都很少有手表,買表除了要幣,還要有購買手表的“票”。生加可以跟任何人打賭說,二呆子非但買不起表,他甚至都沒有見過手表是什么樣子的,所以,二呆子能將鬧鐘放在口袋里,隨時隨地地看時間,用現在的話來說,的的確確是個“創新”了。
二呆子在生產隊里朋友不多,他日子過得憋悶,悶在肚皮里發酵了,漚成一籮筐一籮筐的話,不跟別人說會很難受?!拔抑理n雯不喜歡我,”二呆子說,“她離開后就一點音信都沒有了。可我就不知道她怎么連封信都不給你呢?”說到這里,二呆子眼睛瞟了一眼生加,二呆子很激動,二呆子酒量大,盡管一身酒氣,可是說話一點不結巴。這說明他當時頭腦是清醒的?!艾F在我一點兒都不怪韓雯了,鳳凰都把高枝占哩,別說人了。城里那么好,要啥有啥,我沒有去過城里,可是我聽說過??!我知道城里好。我要是哪天去了也不想回來哩?!鄙硬焕硭?,他不想和他說話,那樣讓他說完他要說的話,好讓他早點回去。
“韓雯真的很漂亮,她就是給城里人生的,應該過得好著哩。我現在啥都不想了,就想著哪天她突然回來,我好再看看她?!?/p>
二呆子自說自話著,從懷里掏出一包“青鳥”塞了過來,吳生加一愣,說:“你這是干嘛?我不抽煙的!”
二呆子嘻嘻一笑說:“不讓你白拿,你要付出勞動的,知道你和韓雯有聯系,能給我寫封信,向她問個好吧!”吳生加將煙塞還給二呆子手里。二呆子長嘆一口氣說:“是我傷透你們的心了啊!”二呆子拉起衣襟擦眼角。天曉得他眼角的淚水是爛眼角病滲出來的,還是悲傷溢出來的。
說完,他又一次從大口袋里掏出那個小鬧鐘,看了一眼說:“十點了,我要回去了?!?吳生加也順勢瞄了一眼,那鐘的指針分明還是指在七點上。
那天夜晚,吳生加又夢見韓雯了:黑夜中,他徒步在城市的道路上疾行,塵土摻雜著臉上的汗水,他的心情在鄉村坑凹的泥路跌宕。他到達,她已經休息了。他在高高的圍墻外面,想看她。守門人將他久久地留在了圍墻外面。昏暗的星光下,蜷縮著他,夜深人靜,他感覺那個人來了,朝他走來了,看見她和另一個人的身影……
他們是愉悅的,在人行道上,他絕望了,像孩子般,在回家的路上,他對著空曠的田野,對著那片玉米地,大聲哭泣。哭泣中,他看到她來到了他的小屋中,她倚在灶臺上小聲地問道:生加,你能抱抱我嗎?他感覺到自己是在天邊,天風浩蕩,萬籟盡消,他帶她飛到夜空中去了嗎?夜很冷,他什么也看不見,緊緊地抱著她,手能感覺到棉布的質地,也能感覺到棉布下面她的肉體。他仰頭碰到了他的嘴唇,是她吻了他,還是他吻了她?他沒了害怕,緊緊地抱著她;她想用力地回報他的擁抱,可是她的手沒有力氣,軟耷耷地落在胸上,她享受著他那溫暖的、軟綿的手指的撫摸,這撫摸直達她心房。他真想讓她在他的懷里芬芳地碎掉……
第二天剛收工,張伯就笑著來找吳生加,說是倪守蓮請吳生加去她家吃晚飯,晚飯后,張伯和另外兩個客人回去了,倪守蓮留下女兒和生加在菊芳的房間里。灰暗的煤油燈忽閃忽閃,菊芳斜依在床上,生加坐在離開她兩米的板凳上,她明亮的眼睛在燈光中盈滿清水,她蕩漾的微笑使生加的身體變得軟癱,生加覺得自己情不自禁,有股來自丹田的豐沛激流,烈火般獵獵向上。生加知道,在他身體之中是一頭猛獸,是決堤的江河,要一瀉千里,不可挽回。他感受到它強大無比,更令他感到無奈的是,它使他靈魂出竅,它崩潰他的意志……然而就在此刻,菊芳的母親出現在他們眼前,“生加,不早了?!币宦曈H切的呼喚將生加從遙遠模糊的夢境中喚醒……
吳生加終于決定去江海市看望一下父母、看望韓雯。出發的前一天,吳生加到鎮上的郵電局打了個長途電話給父親,吳生加的家里沒有電話,電話是打到父親單位傳達室的。正在午睡的父親被喊到傳達室接電話時聽說兒子要回來,高興得像個孩子似地,說是早該回來看看了。生加的父親是江海醫學院的教師,母親也是。當傍晚生加到家時,母親已經準備好晚飯了,父母親輪番詢問著生加在農村的生活狀況,問答中,生加注意到父親寫字臺上花瓶里插著的一束月季花。生加好奇地問:“爸爸你什么時候開始浪漫起來啦?”
“哦,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是你們那里生產隊推薦來上學的韓雯送來的?!蹦赣H興奮地回答,“這女孩真好,她說她曾經和你在同一個生產隊,你說這世界是不是太小???”
“是啊,是??!”父親搶著回答,“她是我的一個學生,因為基礎差,每周找我補習,還幫你母親洗衣服,打掃衛生什么的,真是個好女孩!”
當天晚上,吳生加就通過醫學院傳遞室的老唐,約到了韓雯。韓雯比生加先到,生加趕到時,他看到韓雯在校門旁等人,背靠著墻,腦袋向上仰著,左腳立地,右腿向后彎曲支著墻。她上穿的還是一件干凈的白色短袖襯衫,下身是一條暗紫色長裙,生加沒有立刻走上前去,他站在暗處,欣賞地看著她,晚風吹過,裙子隨風擺動著。生加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韓雯看到他了,放下右腿,迎了上來。他倆肩并肩,沿著秀色路走,路上的風扯動韓雯的長裙,長裙飄逸到生加的小腿肚上,像似被柔軟的手撫摩著,這讓生加想入非非。兩人漫無目的地穿過小巷,走上大街,再穿過小巷,在城南公園一帶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和舊式花園洋房、深宅大院外,一顆高大的香樟樹下他們停了下來。
“你在學校生活得好嗎?”生加問道。韓雯的裙仍然被晚風扯動著,在生加的小腿上拂來拂去,這浮動讓生加感到心跳加劇。
“不太好。我基礎差跟不上,壓力很大。”說這話時,韓雯原本與生加對視的眼睛離開生加,看著地面。見生加不回答,韓雯又重新抬起頭來,注視著生加,“當初要是這個名額讓給你就好了?!?/p>
“這怎么可能呢?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如果你沒有羞花閉月之貌,那么你就老老實實的奮斗?!膘o默片刻,生加撂出一句話來。話剛出口,他就后悔得真想打自己的耳光。
“你也像隊里的那些人一樣看待我?”韓雯顯然理解生加這話的言外之音了,她一返往昔冰冷的神情?!拔也皇悄欠N人,我去找大隊長時,大隊長了解到我的家境后,他說,一個沒有爹媽的女孩一個人在鄉下,擱哪個家長都不忍心,他說本來他想送他侄女去上大學的,可是一比較,他認為還是先把這個計劃讓給了我,大隊長沒有跟我提任何條件,大隊長是個君子,他同情我,隊里一些人是用世俗的眼光看人,你不要聽信他們?!表n雯說這話時,語調中顯得有點失望,淡淡的,沉在心底。
吳生加聽韓雯一席話,對自己的出言不遜深感后悔,“我不信他們的,我信你的。”生加搪塞了一句,“聽我父母說你每周都到我家去的,可是你怎么都沒有給我一封信,告訴我一聲啊?”
“我寫過啊,寫過兩封信,可是你一封都沒有寫給我啊,我以為你不愿意理我呢!”韓雯顯然覺得委屈?!拔疫@樣的人不值得你理睬呢。在隊里人眼里,我是個不干不凈的人。”韓雯又補了一句。吳生加知道韓雯有一腔淚水在洋溢,但不知道她如何將那一腔淚水抑制得風平浪靜。生加知道韓雯的內心有多大的痛苦,可韓雯顯得那么寧靜,從容,甚至是冷漠,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她眼里連一點淚光都看不到。生加轉移話題,向韓雯詢問了一些諸如學些什么課程,遇到什么困難,有些什么打算之類的問題,他們說話,說到很晚。
韓雯要離開時,生加從背后摟住了韓雯。韓雯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久沒有回身,這或許是她期待已久的擁抱。生加的喘息急促了起來,吹動了她鬢角的散發,復又重來的沖撞感洶涌而來,生加感覺全身膨脹起來,身體的血液快速奔涌,就在此刻,生加猛然松開韓雯,韓雯回頭看著生加,滿臉的驚異。遲疑片刻后,韓雯猛然離去,像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在韓雯的身后,生加聽到了她傷心的抽泣聲。
生加離開江海市那天,韓雯送吳生加到長途車站,她把一個布包塞給生加。生加當時沒看。一路上的風景在生加的眼睛中沒有任何影像。回到生產隊住所,生加打開布包,里面是包著的是韓雯為生加織的圍巾?;貋砗?,生加就給韓雯去了一封信。信中表達了自己的后悔之情,以及自己對韓雯的愛慕之情。沒過幾天,生加收到韓雯給他的一封信。信中就一句話:“你要是真愛我,那晚你就不會推開我了”。韓雯說對了。是生加放棄了她,生加也說不清楚,當時為什么選擇了放棄,是膽怯?是怕負責任?當時的他真好似變成了空心人。后來的日子里,生加曾經無數次想起韓雯,想起她的夜晚,他無法安靜自己,他開始后悔,然而,人永無反悔的余地,命運是不可逆轉的。
要是那晚生加抱住韓雯不放,要是生加收到韓雯給自己的信,要是二呆子不欺負韓雯,那么現在會是怎樣的情景呢?對了,韓雯給自己的信到哪里去了呢?會不會是二呆子截去了呢?
春天到了,麥地、蠶豆地,在春風中散發著一股股清香。人們被春風吹得懶洋洋的。菊芳穿著一件藍印花罩衫,在麥田與樹木之間,在蠶豆地和蘆葦叢中穿梭著,她輕盈得讓吳生加想起世界上最美麗的辭藻和比喻。
“生加阿哥,你過來一下!”菊芳看見生加也來這塊地干活了,大聲招呼著生加。雖是讓生加過去,卻沒等生加起步,菊芳已經一路小跑地來到了生加的身邊。生加收住正在為蠶豆地松土的鋤頭,將下巴擱在握在鋤頭柄梢的手背上,他用欣賞的眼光看著眼前的菊芳。
“你干嘛這樣看我啊!”菊芳被生加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生加也不知道自己對菊芳是種什么感覺,是憐?是愛?其實在男人心里憐和愛本來就界線模糊分不清楚。
“生加阿哥,你問我二呆子有沒有收信的事,我想起來了,二呆子代你收過郵遞員給你的信,我看見的?!?/p>
吳生加去找隊長張伯,張伯找來二呆子詢問。二呆子一副不買賬的樣子,他承認他收了生加兩封信,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韓雯寫的,只是憑感覺認為是韓雯寫給吳生加的,他不識字,又不好拿去給別人看,就將信當了引火紙,為得是不讓韓雯接近吳生加。
“怎么啦!韓雯是我的人,就是不許他寫信給別人!”二呆子朝張伯和生加吼了一句。
“你小子反了!你敢對我吼?!”張伯頓了一下,繼續說:“人家韓雯這么好的女孩子,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以后再敢做這種事情,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呆子被生產隊長張伯訓斥得一時不知怎么說好,瞠目結舌地愣坐著,表情就像一頭巴格利亞呆狗。
收到韓雯來信后的第三天下午,菊芳來喊生加去她家吃晚飯。這次,吳生加把自己灌得爛醉,夜深了,倪守蓮不放心生加醉酒走夜路,她把生加留在了女兒的房里……
韓雯在城市,生加在農村。之間的距離遠得雖沒有超過雙方的想象,但也形成了一種阻隔。再后來的日子里,生加再也沒有收到韓雯的來信。
插隊七年后,吳生加終于攜妻子菊花上調回城了。
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韓雯的下落。父母不知道韓雯的下落。說是最后一次見到韓雯時,韓雯跟他父親說,她不是學習的料,她打算放棄學習。生加的父母當時也極力相勸過,因為生加父親所授的那門課程結束了,不見韓雯再來,工作忙,各人有個人的生活,也就漸漸疏遠了。生加到學院,從韓雯的年級主任那里得知,韓雯因為生化課程和病生課程學不進去,其實當時也有許多工農兵學員學不進去,可是韓雯特別要強,因此得了抑郁癥,退學回了她姨媽家。年級主任曾去看望過她,見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整天捧著本英語課本看。后來她姨媽發現她有自殺傾向,將那些危險物品都藏了起來,可是韓雯還是自殺了。自殺前一天,韓雯對她姨媽說,她是個女孩,總不能沒有褲帶吧,于是姨媽就將褲帶給了她。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姨媽看到的竟是一個懸在梁上、身體僵硬的韓雯了。
韓雯的離去令吳生加難以接受,讓他感覺生命的無常和命運的促狹。
又是一個春天,杏花、桃花、梨花開了,滿地的麥苗一夜之間長出老高。吳生加去了韓雯姨媽的村子,那是離開縣城200
多公里的一個小村子,一個人到附近的村莊轉了轉,經人指點,他看到了韓雯姨媽家的屋子,那天風很大,只見那座房子門前蹲著一個漢子,披著一件外套氅蹴在避風的墻根下筒著手,風叼起他的頭發像蒿草一般紛亂。被風揚起的一陣一陣塵沙,打在吳生加臉上生疼。有幾只雞被風吹得羽毛乍開像刺猬一般。吳生加感到心里堵得慌,他真想進屋和里面的人聊聊,跟他們說些什么??墒撬芨麄兞男┦裁矗磕芨麄冋f些什么?他沒有走過去,他退縮了,他不敢與他們面對,怕看到那雙雙眼睛,他心里感受到一種寒涼與無奈……
這天是韓雯的忌日,吳生加點亮房間的燈,坐在窗口,手抱韓雯送給他的圍巾,他聽見她的靈魂在低語,卻聽不清說的什么。一盞燈醒著,一盞燈睡了;此刻的韓雯在另一個世界,正翻看著吳生加送給她的英語課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