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第127期“陌”專題活動。
夏末已至,華燈正酣,晚風搖曳生姿雨霧輕搖,午夜的申城似一尾陰陽魚,北城 蜿蜒蜷曲的小巷似披上香奈兒No.5的妙人兒在霓虹繾綣,已沉入夢鄉,南城燈火通明,二者互相輝映各自安好。
地鐵站里明亮如白晝,斑駁墻角處擺著一個麥克風支架,青年藝人喬牧野坐在一個塑料折疊椅上低頭挑撥吉他弦試音,手指纖細骨節分明,弦聲單薄寂寥,一如他的形單影只。他似乎自帶屏障。
最后一班夜車的呼嘯而至,廣播提示先下后上,窸窸窣窣下了幾人,斷斷續續又登上幾人,一個頭戴黑色鴨舌帽,帶著黑口罩的男子貓著背,腋下夾著一個路易斯威登女士包,胳膊左右開弓生生擠開門口的排隊的乘客,跳上了車門,惹得乘客連聲抱怨,不一會廂門關閉,這個龐然巨物吞下最后一個身影,旋即揚長而去。
地鐵人影行動自帶風速,喬牧野腳邊堆放的蘇打水易拉罐,東倒西歪,穿堂風起,易拉罐瓶呼啦作響,男子神情淡漠,一切喧囂與他無關。
高跟鞋聲噠噠,噠噠噠一連串慌亂聲由遠及近,一陣疾風從喬牧野身邊刮過。
等一下,等一下。
一個身著卡其色風衣的妙齡女子在追趕那最后一班地鐵,慌忙中掉了一只鞋。
女子絲毫沒減低速度,急忙脫下另一支鞋子,光腳追趕著遠馳而去的地鐵,另一只金黑色相間的高跟鞋翻了一個跟斗滾到喬牧野腳邊上,跟如針尖,鞋底一抹火紅。 Christian Loduboutin(克里斯提·魯布托)法國高奢品牌。
喬牧野心中暗想。
這鞋跟得十十公分了吧,穿著深夜趕通勤,這女子不簡單。
有意思,喬牧野不動聲色遠遠地看著這名有趣的女子。
女子提跑邊大聲喊著:
等一下,有小偷搶了我的包上去了。
地鐵站的工作人員沖他聳肩道,抱歉啊,女士,地鐵你是趕不上了。如果真的被搶劫了,建議你報警。
女子挺直腰板正了正臉色,我的手機和證件都在那包里,我拿什么報警?
工作人員回復道:
我聯系地鐵安保人員,給你追查一下,但是今天這么晚了不一定有結果。
女子跟著工作人員進了地鐵警務室報備完信息,返回通道,光腳低頭在尋找著什么。
喂,美女,你是在找這個嘛?
喬牧野單手提著一個高跟鞋晃了一下,又挑了挑眉毛,表情有些玩味。
女子臉色有些泛紅,頓了頓語氣,呃,是我的,謝謝您。
女子的風衣飄帶隨風吹起,頭發散亂,雙目神采內聚,眉毛似彎月精雕細琢,睫毛又翹又長根根分明,鼻梁高挺宛若懸膽,上唇飽滿紅潤,內襯群胸口是一枚珍珠胸針,簡約大方,是典型的都市女精英吧。
見慣了酒吧夜場的濃妝艷抹之流,喬牧野覺得眼前的她驚為天人。
您?美女,你看我年紀大嗎?
喬牧野繼續調侃道。
不好意思,先生,你我第一次見面,用”您“是尊稱。讓您見笑了。
女子望著喬牧野,朱唇微啟,言語清冷,臉上未見慍色。
兩人目光在燈光中相對,是一次跨越星河的邂逅。
喬牧野感到臉上一絲熱意,突如其來的燥熱。
呀,一聲低呼,女子墩下身子捂住腳,喬牧野才注意到,一個被踩扁易拉罐拉環,斜扎進女子的赤腳大拇指,大拇指圓潤似明珠,滲出鮮紅的血液。
抱歉啊,你受傷了。我這兒有創可貼。
喬牧野對自己不合時宜的魯莽輕佻感到羞愧,習慣了燈紅酒綠的濃艷面孔,竟不知如何與這名女子相處,此刻兀自竟然幾分可笑,喬牧野感覺些許不安,趕緊埋頭在背囊中翻找,動作慌亂,一如青澀少年撞見聚光燈下的女神,心口撲通撲通如小鹿亂撞。
好不容易找到了,喬牧野趕緊撕開外皮,要給女子貼上。他溫潤的指頭觸碰到了女子的腳,女子足部皮膚細嫩光滑如凝脂,冰涼似玉,喬牧野滿臉通紅,女子也條件反射地將腳縮了回去。
沒關系的,謝謝你,還是我自己來吧。
女子眉頭緊皺,嘴角擠出一點笑意。
好的好的。喬牧野心跳加速,努力克制不再出聲。
處理完傷口,喬牧野匆忙打開另一個折疊椅,用袖子蹭了蹭,吹了吹上面浮塵。使勁摁了摁,確認椅子結實后,扶著女子落座。女子絲綢質地的內搭襯裙,勾勒出緊致纖細的腰線,喬牧野臉上又紅了幾分,轉身在隨身背包中抽出一個薄毯,蓋在女子的腿上,仿佛是蓋住他自己的尷尬。
女子看著喬牧野小心翼翼的神情,不禁噗呲一聲笑了。
你好,我是鹿魚,很高興認識你,地鐵站的哆啦A夢。
女子向喬牧野伸出手,笑顏倩兮雙目滿若星辰。
姐姐,你好。我是喬牧野。陸羽?跟茶圣同名?幸會幸會,鄙人雖品茶不多,但有幸拜會過陸羽的家鄉故居。
喬牧野眼神狡黠,故意領會錯誤。
小弟弟,你真逗。梅花鹿的鹿,大魚小魚的魚。我叫鹿魚。我是三種生物,梅花鹿,錦鯉魚和我。
那鹿魚姐姐,你是哪種生物?
喬牧野按耐不住好奇,連忙追問。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是個難纏的生物,上司調侃我是女刁民,下屬背地里喚我是巫婆,我先生......
鹿魚露出苦笑。
原來她已經結婚了。喬牧野感到惋惜,回念一想,也對,看她氣質出眾,這就是穿越歲月沉淀后的魅力吧。全身名牌,想必所嫁之人也非富即貴。
喬牧野隨即答道:
鹿魚,名字確實獨特,起名的是姐姐的父親吧,姐姐肯定出生書香門第。“鹿飲寒澗下,魚歸清海濱。”是李賀的詩詞。
鹿魚有些驚訝,沒想到眼前這個穿著連帽衫,闊腿褲的看起來玩世不恭的男兒竟然知道這首詩。
不,是我母親起的名,她曾解釋過,說是“ 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黃庭堅的句子。或許對她而言,她的婚姻和生活終究是夢一場。
鹿魚許是想著今后也不會再相見,能在陌生人的面前吐露心聲是一種自我療愈。
心理醫生也曾提醒過她,她過于內耗,自我標準過于嚴苛,神經過于緊繃。她打小就目睹父母大打出手,母親雷厲風行,事無巨細都做好規劃,而父親疲于承諾,總是敷衍了事。自有記憶以來,鹿魚很少見到父母和諧相處的畫面,有時候就連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二人都能打得天翻地覆。
十歲那年,母親告訴她,鹿魚,我受夠了,你也長大了,我心懷幻想十一年,終究是夢一場,鹿魚,我不能囚禁在這牢籠之中,我找到了我的夢,我也不希望你的未來背負我的人生。親情和余生之間,母親選擇了出國。母親退出了我和父親的生活,父親愛上了喝酒,自此一蹶不振,家里收入驟減,我只能想辦法掙學費,從高中到大學,跑電腦城發傳單,到休閑連鎖品牌點干銷售,因為年齡不到,不能簽合同,又故作成熟,早早穿上職業裝去面試。
果然,黑夜讓人設防,可是走進陌生城市的黑夜,會讓人卸下自己的偽裝。
喬牧野有些心疼,原來她光鮮亮麗的背后藏著這么多心酸。
我很抱歉,父親應該是一個可以依靠的角色。喬牧野有些自慚形穢。
六年前,他喜歡上樂隊女主唱手安娜,安娜一頭海藻似的紅發,在午夜唱吧臺上游弋搖曳。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母親就是家族聯姻。印象中父母一直相敬如賓,不溫不火,如同別墅家中的裝飾和家具,整潔無暇,缺少煙火氣。彼時的他年少輕狂,被朋友拉進酒吧,喜歡上了燈紅酒綠中的安娜,臺上的她肆意舒展像一團火,點燃了他的青春夢想。
父親對安娜做了背景調查,安娜出身賭徒家庭,私生活有些混亂。母親也生氣了,父母一拍即合,提議他曲線救國,讓他與世家企業做一次家族聯姻。
他與父親吵架,最激烈的一次爭吵,他說不想繼承家族產業,要追求自己的音樂夢想,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子。
父親恨鐵不成鋼,最后咬著牙說:
你離開家可以,出去不要打著家族的旗號謀生活,如果你們能挺過三年,我們就同意你娶安娜。
他欣喜若狂,背著一把吉他,沖出那棟別墅,像一只掙開牢籠的囚鳥,展翅飛向自由天空。
父親凍結了他的附屬卡,他身無分文。
無奈之下,他與安娜租了一間套一房子,每天日夜顛倒,晚上趕場演出掙生活費,那一年,二人晝夜顛倒,霓虹都市的夜晚,他像是午夜場的旭日陽光,長出了長發,她熱情奔騰似火,煙熏了眼眸,嘴角那枚美人痣分外妖嬈。
可是,不到一年,安娜在候場時收到一條短信后奪門而出,留下慌亂的樂隊和無助的他。、
兩天后,安娜給喬牧野發了一條訊息:
我等的他回來了。再見。
無數個夜晚,喬牧野穿行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酒吧,只想找到那個火紅色長發的她。
直到有一天,他過馬路時,看到咖啡廳里,看到一男一女相談甚歡,女子黑色海藻長發,白色連衣裙,他看到了女子唇角的玄色美人痣。
原來,安娜也有嬌小溫柔的一面,只不過,這一面從未對他綻放。
從那以后,喬牧野離開了酒吧,在街頭彈唱,白天在音樂機構教課,但是再也無顏面對父母,他留在了這個城市。
鹿魚輕聲漫語,宛若潮水將他拉回了現實。
鹿魚,你先生肯定也以你為榮吧,有這么優秀的夫人。
說出這番話,喬牧野心中似乎有一絲醋意。
鹿魚笑了笑。
我先生?他習慣了我寵辱不驚,他是神經學外科醫生,冷靜理智,嚴謹有條不紊。我們兩是相親認識的。他那時候已經年過三十。
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家外企的總監,他聽了我的人生規劃,覺得我是不二人選,從房產地段,到養老規劃,我們兩個都不謀而合,我們從未紅過臉吵過嘴。我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婚姻生活,我以為我終于能告別原生家庭,走我母親不一樣的路。
我們兩各自出差,他去了北城,我來了申城。昨晚,他臨時受邀參加學術研究大會,要晚兩天回家。
可是就在三小時前,我閨蜜發來了一段視頻。酒店大廳里,他喝得不省人事,抱著一個女人痛哭,說后悔錯過了她,說要許給她不一樣的人生,讓她在等半年。那個女人是他介紹給我的客戶。我曾一度以為他是關心為的業績,所以才會對我上心。
原來,他也有失控的那一面,只不過那一面從未對我綻放。
喬牧野無言以對,握住了鹿魚的手。
地鐵里,燈光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