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文小屋】我該如何愛你

? ? ? ? ? ? ? ? ? ? ? ? ? ? 序

? 推開窗戶,晴朗的天空一片空靈。于是我想,跨出窗口,是不是可以隨著輕風遨游?可是跨出去,就會因為重力沉重地跌落到樓下,那是不是證明、我的心承受不住皮囊的重?

? 生命中一路走來,我愛過很多人。可是,我一直沒辦法把“我愛你”三個字親口說出來,包括多年前離開我的父親。那么,是不是說明,我的愛,永遠懼怕著經受不起時間的拷問?

? 他們都說,現在的愛不值錢了,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愛已經慢慢成了陳設,那些心靈的感動,只是茶余飯后的水果,幫助消化而已。

? 如今,隨著生活質量的提高,飯后的水果慢慢被重視,以至于物質上的滿足終于讓人回憶起愛來。不過,意義有了些偏差,這樣的愛變得小心躲閃、變得謹慎,或者干脆變味,成了名利場上的一個工具,堂皇地張揚。于是,愛變得更加不可捉摸,離它的真相越發遠了,我對愛的認識也早脫離了先生教的定義,飄忽起來。

? 說真的,四十以后,我就不再相信愛了,拿著一張1924年的身份證,籍著女夭彥頁的名,我在網上恣意恩仇。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我在干凈的鄉村,有意識地尋找著骯臟,然后痛快淋漓地發掘,自己的靈魂從中得到畸形的歡愉,我把自己藏在殼里,心胸狹隘,不肯融入現實的生活。

? 那天網友寶貝聯系到我,告訴我方塔街剛舉行了一次慈善義捐活動,為一個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募集到了一萬多元,是顏市的流水琴川義工團組織發起的。剛開始我并沒在意這樣的活動,倒不是我冷漠無情,我只是不喜歡形式。但是我表現出了我的虛偽,假惺惺地說著贊成支持的話,是為了表示我并不是個不合群的人,也基本符合普世價值觀,在群體中應該有一個比較好的形象,隨后當論壇再次活動時,我參加了他們的團隊。

? 記不得是幾時的事了,十幾年前吧?我們到的地方是顏市敬老院,去看望孤老,戴上流水琴川義工的小紅帽,我給癱瘓在床的老奶奶喂稀飯的照片被發在了論壇的義工版上,我露出的是難得的笑容。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喂飯吃,這個過程看似困難,做起來還算自然,我沒感到別扭。同去的還有一大幫人呢,看來,愛無所不在,只是沒人提起,缺少了宣揚的平臺。那天還有很多同志去了三無老人那邊,在論壇“老大” 遠風及愛心志愿團理事知遇等同志的倡議下,不少網友選擇和一部分三無老人結對,準備有時間定向看望老人。我有這個想法,但是想想自己時間有限,就放棄了。

? 其實也不是放棄,我在第二個星期天又去看望三無老人,剛好有位面善的老人孤獨地坐著,就他吧,我不想對老人有什么承諾,我相信承諾是不可靠的,我只在心里說,有時間,我會一直去看望他的。我沒想到的是,因了他,我接受到了我一生中最嚴峻的拷問,是愛對我的拷問,在這個過程中,好幾次讓我冷汗淋漓。

? 愛問我,愛究竟是什么東西?你懂愛嗎?你有什么資格愛?你的愛是真的嗎?而每一次,我的回答都是那樣的模棱二可,每次都遲疑,每次都有落荒而逃的想法,我不得不說,愛,不容易。

? 當我從現實生活紛亂繁雜的愛中沉靜下來時,我突然想回過頭來,重新回憶這次愛的經歷。在這樣一個老人面前,我愿意把我的骯臟卑鄙丑陋虛偽……統統擺出來,我們那些所謂的愛,在過剩的營養面前,早發福的不成模樣;那些真實的愛,往往是被打的體無完膚以后,才顯露出它最初的模樣。我更想把這一小段文字,獻給那些需要幫助的老人,和那些準備幫助這些老人的好心人,因為,愛,永遠值得你去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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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一、長椅

? 在敬老院大門口一眼就可以看到正面山坡上的一排木質長椅,暗紅的油漆有點斑駁。長椅上坐著兩個老人,吳妖小玉穿著紅衣,陪老人坐在樹蔭下,她和我一樣剛接觸流水琴川的義工活動不久,臉上是她的招牌式微笑,內斂而溫暖??上以跊]喝酒之前,很少笑,平時難得的微笑已經是極限,我應該是個比較害羞的人,所以我的笑和她比起來,見拙多了。

? 我和小玉打了個招呼,徑直住宿舍走。陸先生和另外幾個老人坐在客廳,隨行的周易叫了聲陸爺爺,音量不大,可能還沒習慣,陸老先生開心地應著,我對周易的表現很滿意。

? 那時周易還沒上幼兒園,一坐下,他就拿出彩色蠟筆,放到了陸先生前面,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周易才勉強對陸先生說,是送給爺爺的,這方面他倒是和我一樣的靦腆,同樣的不喜歡說話,同樣的喜歡一個人默默玩耍。

? 陸先生給我們讓座后,我找的唯一話題是畫畫,因為我只知道陸先生喜歡畫畫。他馬上來了興致,站起來說,我去拿我的畫給你們看。他拿出的畫是畫在紙板上的,都是些商品包裝殼,還有煙殼,可能他沒有得到紙的渠道。他興致很高地告訴周易怎樣畫老虎的腦袋。我對此并不感冒,還是盡力做出感興趣的樣子,帶周易到這里,說是我想培養周易的愛心,我覺得更多的是相對自己的,自己在這方面的耐心。

? 福壽苑的一個房間住二個老人,空間稍小了點,有壓抑感。我說,陸先生,要不咱們到外面走走?他說經常走的,不過只可以在敬老院里面走的,敬老院不讓出院門,怕老人們出事。我說那咱們就在里面走走。

? 敬老院環境很好,假山魚池亭閣,簡直就是個公園,我和老人坐在剛才小玉坐過的長椅上,這長椅的油漆已經基本磨去,露出了白色和黃色的木料。旁邊的長椅上還坐著個老人,像雕塑,眼睛直直望著敬老院的大門。

? 這些長椅上來來去去留過了太多老人的痕跡,他們的黃昏緩慢,我只在努力溶入這緩慢的節奏。周易一個人到假山上去玩,我和陸老遠遠看他,他遠遠看我們,靜謐的和諧。

? 陸先生和我說起他喜歡畫畫的原因,他看到香煙盒上的飛馬,覺得很好看,就想我要試試看,我可不可以畫像這樣的馬?剛開始畫的不象,慢慢地,就有了眉目,再后來,就喜歡上了畫畫。然后他說,做事情要有耐心。可我卻在想象陸先生這個人,在喜歡畫畫的小事上,我努力揣摩他的性格,包括他85歲皺紋里的內容。我只看到了他固定的笑容,我慢慢發現,陸老先生的笑容是經年的習慣。

? 在厚實的綠蔭下,我挖掘他的愛好,最后的答案太過簡單:他不下棋不打牌,不抽煙不喝酒,基本不看書不看電視不聽收音機,連他從前做木桶的手藝也忘的差不多了——就算畫畫也很少畫。這樣的世界對我來說很難理解,一個老人,慢慢等著時間從身邊溜過,我怎樣才能相信,他的心平和到了什么程度?還可以擁有我看到他的唯一的表情——微笑。

? 我急著想知道陸老先生更多,他卻相反,只問過我是哪里人?然后說了句到市里不少路呢。我說還可以,順便帶小孩出來看看。我看到了他衣服上的補丁,他著拖鞋,腳趾都是很厚的灰指甲,他好像從來沒認真看我,誰和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著某個人,或者是我想多了。

? 記得第一次見到陸先生時他說過,他沒有親人了。他說這個時說的很是干脆,根本看不出失落傷感的痕跡,語氣平淡,仿佛是在說和他無關的事,臉上的笑容沒改變哪怕是一丁點。在那一刻,我一直在想知道,沒有親人是個什么概念?這句話對我來說太過陌生,真的很遺憾,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三無老人”的三無是什么意思?從此,想到陸老先生,就會想到這個問題。現在,我和他坐在樹蔭下,有點風,但不怎么涼快,我尋找著問陸老先生親人的事情的機會,我問:老家大義那邊有人過來看你嗎?他馬上說有,停了一會又說,很少的,很少。我又在試圖看他的臉色,希望可以看到他臉上落寞的神情,只是在他的笑容里,我還是什么也發現不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對這個明顯不禮貌的問題這么熱衷,刻骨的熱衷,我對別人的世界太感興趣,難道也是種愛好?

? 敬老院大門開進來一部小車,一直上坡往我們這邊開來,旁邊那位坐著的老人忽然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往前走了幾步。那輛白色的轎車慢慢停在他面前,車窗搖下,是個中年人,后座上坐著個中年女子。老人扶住車門,聲音顫抖地說:你們還來看我?。≡谖衣爜?,這句話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情成分,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系,親人?朋友?那個中年人沒說話,朝老人微笑,示意老人上車,老人繞過車頭,在右大燈處彎下腰,用手輕輕抹著什么,可能是車上沾染的污垢,然后轉身朝右邊的大樓走去,邊用手朝那地方揮了揮,那小車跟在他后面慢慢開過。

? 我突然后悔剛才沒認真觀察這個旁邊的老人,我只記得他像雕塑,直直看著大門,這時想起來更增加了感情色彩:一個老人,一個三無老人,很多三無老人,他們就像剛才的老人一樣,寂寞時,坐在可以看到敬老院大門口的長椅上,一個禮拜后,可以望到自己的希望,有人來看望自己。這個時間可能是半個月,可能是一個月,半年,一年,甚至……可是,這個時間對于老人來說,是一秒一秒地數過來的。

? “你們還來看我??!”這句話的背后,我聽出了沉重的溫情,老人說這話時,一方面是希望著他們來看自己,另一方面是在想他們忙,還抽空來看自己的感動,這是怎樣細小的奢求?而在那個沒說話的中年人臉上,我看出了微微的歉意和些許的愛憐,人和人之間的認識和種種關系,是這樣的微妙,我再怎么努力也沒辦法理解透徹。

? 陸老先生在說著什么,我聽的不多,我想到有這個說法,對于老人,你只需要傾聽,我樂意做這個傾聽者不是因為傾聽的本身,更多的是我可以讓老人有說話的對象,他告訴我假山下的魚池很好看的。

? 魚池上有九曲橋、石欄,池中金魚成群,并不怕人,悠閑游行,它們好像沒什么心事;池中有蓮,開的正歡,黃色和紫紅的,我更喜歡黃色的溫暖。蓮花實在美麗,總是讓人有采的沖動,但是池中的蓮花觸手可及,卻沒有人采,我不采的理由是如果我采了就少了一朵蓮花,對后來的人來說就少了一份美麗,美麗的意義不是去擁有它,更多的應該是讓人欣賞。

? 陸先生連著說:好看,好看,笑容特別甜蜜起來,我有了個想法,下次一定記得帶紙張過來,陸老先生說過他每天5:30起床,讓他在早晨畫蓮,他一定樂意,像他這樣不怕寂寞的老人,一定會把畫的畫很美麗。

? 我以為時間會過的慢,事實上很快就要到10:30了,敬老院的老人們10:30吃飯,我要道別了,我送他回宿舍,和老人走路是很不錯的體味,是靜心的一個好方式,我的心因此寧靜。

? 那排長椅上還坐著位老人,低著頭,看不到他表情。陸先生不讓我送進門,說你忙去吧,我也不讓,非送他到食堂。食堂里已經擺好了飯盆,很多老人坐在那等著開飯,我說下次有空再來看你,我說再見時收獲到了老人們無數的笑容,似乎在一瞬間我變成了他們共同的朋友。我倒是很想知道身旁的周易收到這些笑容時小腦袋里的想法,不過我沒問。

? 和周易走到門衛,我問清了把老人帶出去的手續,心下忐忑著是不是有這樣的機會,想來應該有,就算不是我,也還有很多的義工。下次還得帶衣服過來,我沒問陸先生政府給不給錢他們,或者是他過習慣了淡泊的日子,我也不應該問,我該怎樣做是我的事情而已。

回頭看到的是幾棟樓房,三把長木椅在樓房之間的樹蔭下,剛才的老人不見了,想來也去吃飯了,一排長椅安安安靜靜地擺在那里,是道說不明白的風景。



? ? ? ? ? ? ? ? ? ? ? ? ? 二、出口

? 沒準備去沙家浜的,是義工團陪孤兒園的孩子出游的活動,后來又忍不住熱鬧的誘惑,和周易一起去了?;顒雍苁情_心,周易玩的也很盡興。

? 等回到顏市城里,又和小玉搭伴,我抽了個時間給陸先生送衣服和紙,一進門,發現那天的長椅上幾乎坐滿著老人,陸老先生竟然也在。我和他接觸的不多,但是我知道他體弱,平時是不怎么到室外溜達的,我想起那些長椅上的等待來,心里就有了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 和小玉結對的老人在樓上,我也順便陪著上去看看,老人姓金,看到小玉,語音竟有哽咽的味道,說:我在外面等了你一上午,剛回屋,以為你不來了呢!

? 那時我心情沉重異常,我想小玉也是。

? 從敬老院出來,小玉說:真的很怕很怕。我知道她說怕的意思。然后她補了一句:下個禮拜一定要早點過來。

? 輪到下個禮拜,流水論壇又有活動,去尚湖渡假村除草。上次因為忙碌,渡假村的植樹活動我沒參加,這次就有想去的意思,當然是因為我知道會有很多流水的老朋友在,并且活動過后的腐敗是少不了的,說來說去我終究喜歡著熱鬧。

? 最后還是忍住了,選擇單獨行動,和周易去敬老院。

? 去的早了些,陸先生靠在床上休息,看到我很是開心,下床從柜子里拿出包東西,說是給周易吃的。我忙推辭:這怎么可以啊。老人執意著,說是他的一點心意,給小孩吃的。我不善說話,為難著,我知道我收了他的東西他會很高興,但是我這樣做算什么回事???情急了,我說:您非這樣,我下次可不敢來了。老人沒再堅持,是怕我真的不再來看他嗎?

? 這次我帶了些菱角,告訴陸先生,是我自家種的,沒什么東西可帶給他,這些也是我的心意。我想這樣的東西也許更容易讓他接受一些,我怕他咬不動,還帶了把小刀。他說,剝出來了也吃不了,老了,嚼不爛?!澳?,等下拿到外面,送給別的吃的動的老人吧,”我說,“吃飯方便嗎?”“吃飯還行。”在房間里和他嘮了會,我走出去問了院里的管理人員,我們有車,是不是可以帶他們出去?管理員說,出去可以,不過要當心點,老人身體不怎么樣,擔心出事,你留個這里的電話,有什么事聯系我們。敬老院的人認識我們了,對我們很客氣。

? 我還擔心著敬老院方面不同意,聽他這一說,很高興,甚至設想著先到維摩山莊喝茶,然后在山上弄點吃的,老人久不出去,定開心的很。

? 結果卻很意外,老先生說你們去玩吧,我不能坐車,有高血壓,并且暈車,一晃就不行。我一呆,才看到他床頭上的牌子:陸元生,1922年3月4日,原發性高血壓,護理等級二。他說:老了,不中用了,活一天算一天了。說這話時我沒聽出悲觀的情緒,我急忙安慰:您這身體不是很好嗎?怎么能這么說啊?!他說你看我外表很好,其實身子骨虛著呢。

? 是的,太多東西我還沒認真 過,比如我真的對他付出了多少關心?還自以為是地送他菱角吃,還一廂情愿地想帶他出門……我默然良久,黯然說:我們還是到外面走走?

? 一排長椅上已經坐著四位老人,長椅是狹長木條釘制的,被坐的光滑,許多地方露出它原始的木色。我和陸老坐在最邊上的椅子,我一時還沒從剛才的許多意外里緩過神,沉默著有點心不在焉。陸老一直保持著那微笑,我終于看出那笑里真切的落寞,這樣的落寞和年輕人的落寞差之不多,卻有著太深刻的區別。

? 老人也沒多說話,送他回到房間,他還想回送我出門,我說您歇著吧,不用送的。走出大門,我就后悔起自己今天的表現,我把自己的失落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我的城府,在一位85歲的老者面前,無所遁形。

? 或者我開始的想法太單純了,現在,和現在的以后,我得重新考慮重新看待陸老先生了,我的出現,是為了他的快樂,可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就有可能又一次傷害到一顆本來平靜的心。那么,我真的想對老先生說聲對不起,可仔細想來,這些話也只能在我的心里存在。

? 想起我回寫過的一句回復:很多愛,我們還來不及說出口,很多關心,我們僅僅埋在心底,給它們一個出口,是我們太應該做的努力。

? 給愛一個出口吧!



? ? ? ? ? ? ? ? ? ? ? ? 三、契機

? 連著幾個星期忙,或者是工作的原因,或者是家里親友辦紅白喜事,有時甚至是天氣關系,我沒有時間去看望陸先生,問起小玉,竟然和我一樣的情況,心里不免有了動搖.。

? 其實自己清楚著,說是沒時間只是推脫,要是真想去看望陸先生,總是可以擠出時間來的,這個結果的關鍵在于我想不出和老人溝通的好辦法。從來我就沒學會遷就別人傾聽別人或者是去了解別人,大多時間我活在以我自己為中心的世界里,我喜歡的是呼嘯來去,哪怕是走路,都是一副從容的樣子。面對陸老的微笑,和微笑后隱晦的壓抑,我一直沒辦法承受他背后沉重的壓力,我的沒時間的理由是我企圖逃避的借口而已。

? 一晃一個多月,我和陸老似乎遠了,可時不時地他會出現在我的腦海里,特別是星期天,特別的特別是星期天我又剛好在顏市。每每我自己的搖頭,都成了我對自己心靈的打擊,總會想到,敬老院那排長椅上,極可能坐著陸老時,我煩躁不已。

? 元宵節,是3月4日,上午流水有活動,到敬老院慰問老人,包餛飩給他們吃,我沒去湊熱鬧。下午,我再也坐不住了,推掉所有的事情,去看望陸老,因為很巧,這天是他的生日。我考慮了很久,買了餃子、湯圓、鴨蛋、蘋果和幾樣糕點,都帶圓,取個吉利。沒敢多買,因為我發現陸老很喜歡甜食,比如蜜棗、桃酥,老人多吃甜食并不好。我卻沒勸他少吃,在我的理念里,活的開心最重要,太在意方方面面了活著也累。

? 在長椅上沒看到陸老先生,竟然心里有點慌,老人脆弱,誰知道今天和明天會有什么變故?我竟然自私地想,若是陸老有什么意外,我豈不負疚一輩子?我急急忙忙到他的宿舍,看到他半倚在床上休息,大為放心。老人看到我,連說了幾句蠻好蠻好,熱情地找出茶葉幫我泡茶,我忙擋住他,說我自己來,您歇著。然后,無外乎您身體好嗎之類的客套話。老人身體看上去很好,他靜靜地看著我,用他一貫的微笑,一時之間,我們冷了場,在陸老85周歲生日這天,拘謹的我,第一次發現了老人隱隱的幸福。

? 是的,隱隱的幸福,那天下了小雨,陰沉著,我的心卻暖暖的,聊了沒多少話題,我看看時間,告訴陸老我要走了。啊?要走啊?陸老說,語氣里有微微的失望。但是他沒有挽留:好的好的,你忙去吧,以后不要買什么東西了,來看我我就很開心了。這次他沒推辭我買來的東西,這讓我很高興,我是最見不得推來推去的,這也許也說明著我和他之間距離的拉近。

? 走出大門,我也覺得很幸福,雖然這幸福太沉重,沉重的讓我無法呼吸,重要的是我發現了在我和老人之間,好像出現了某種契機,這種契機很是隱秘,非得用心才有那么一丁點的感覺。很有可能,就是因為了這個契機,我和陸老的關系會在突然之間改變,我是那樣期待這樣的改變,早就超出了我起始的想法。

? 回家的車上,我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要讓陸老融入我,這個和他毫不相干,冥冥之中又必然相關的陌生人,因為在我和陸老的彼此里,永遠只有得到,沒有失去。



? ? ? ? ? ? ? ? ? ? 四、 模糊的幸福

? 江南的陽光是溫暖的,灑滿了粗壯的香樟樹,灑在很多即將被遺忘的滄桑之上。陸元生的笑不卑不亢,沒有一絲的波瀾,值得我高興的是他偶有的說話興趣,是的,我承認我很是擔心我們之間的沉默,很擔心看到陸老的笑慢慢變冷,慢慢僵化成對歲月的屈服。

? 我在方木凳上身子略前傾,認真聽陸老說他的故事:“那時我16歲,在大義街上做學徒,是做腳桶馬桶之類的手藝活,現在這行當不行了,腳桶用塑料了,馬桶換陶瓷的抽水馬桶,這費時費力的復雜木工活沒人做了?!蔽乙猜犨呄瑢@個手藝感興趣,也在心里可惜著這老手藝的湮滅?!叭毡救舜蜻^來了,四處都是槍炮聲,大人們天天在商量著逃難的事情,最后聚到了一百條船。(一百我估計是陸老的約數。)”我打斷陸老,問一條船上有多少人?他說少的三四個,多的有七八個人,帶上了糧食,在一個夜里從望虞河出發。第二天,在船上望見城那邊西門外濃煙滾滾,是日本人在放火燒房子,我們很害怕,只想快點逃到安全點的地方。我馬上想起日本人進入可莊的兇悍來,但當時顏市是什么情況我所知有限,后來查了下歷史,日本人在1937年底攻陷顏市,陸老1922年出生,正是十六虛歲,時間吻合,說明陸老沒記錯。

? “我們過無錫時是在夜里,看到頭頂鐵道橋上走過大隊的國民黨軍隊,還大聲問我們的船隊是做什么的,知道我們是逃難的就沒為難我們,那是國軍去打日本人的,夜里行軍是怕被日軍發現。”我沒說自己的疑問,那隊伍弄不好是撤退的國軍,關于這個我也不想查資料印證,抗戰時期的國軍在淞滬會戰后經歷過一場大潰敗,問題是各種可能都有,姑且算他們是去打仗的。

? 陸老零星地說著70年前的往事,他還能記得很多細節,那段回憶對他而言的清晰程度,和一些僅從書本上知道戰爭是有本質上的不同的。那么后來你們這么多人到了哪里去了呢?我問。我沒研究過顏市的那段歷史,也不知道有沒有記載這么一個大規模的逃難,或許陸老是對的,這是段歷史沒記錄下來的一個空白。

? 我們的船開(顏市方言,行船出門稱之為開船,不知何故?)了十多天,到了一個叫東溝的地方,那里有個很大的湖,我們就停了下來,具體的地名我記不得了,反正和安徽相鄰。我問是溧水嗎?他說對對,是這名,我們在那呆了有一個月,糧食吃完了,就到附近地里挖山芋和野菜吃,山芋是當地農民種的,還和他們吵起來了,不知是他們看我們人多,還是看我們可憐,后來就放任我們吃了。再往后實在沒辦法了,我們就回了顏市。你們停的地方離城遠嗎?陸老想了下,有三十里吧。我默默記下這些細小的線索,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找到這地方。

? 我查了下東溝,在南京六合有東溝鎮,顯然不符合條件。這東溝多半是個小地方,可能連村名都不是。有次我到溧水,特意到了江蘇和安徽接界附近,靠石臼湖邊探詢東溝,我太想找到它,感覺是在為陸老完成一個心愿一樣,好象我到了那個地方就能體味到70年前的情景。但最終我無所獲,也算是我的遺憾。

? 再后來我又籍機到過溧陽附近找尋東溝,可惜如今的城市變化實在太大,四處是新建的道路,人類像螞蟻一樣把田地溝壑搬來填去翻了個個,又因為所知線索實在太少,陸老所言的大湖究竟是什么樣的規模也難考證,而我的力量又非常有限,所以這樣的探訪就變的很渺茫。但不管如何,我做了這樣的努力后,心里還是覺出了很大的安慰,我不一定非得融入陸老的那些經歷里,能靠近,我已經很滿足了。

? 關于這段往事,陸老還提到了美國人的原子彈,他說美國是好人,他們在日本扔了兩個原子彈。陸老怕我不知道原子彈,特別說明:原子彈爆炸,震的碗柜都倒了。我想這是陸老從哪個宣傳片里看來的或是聽了比如的轉述,原子彈的厲害在他那的解讀就是震的碗柜都倒了下來。我也希望他的認知也止于此,別去知道原子彈其他的厲害。所以我認同地附和著說,真的很厲害。這原子彈一炸,日本死了很多人,吃不消了,就投降了。在陸老重申美國的好時,我想和他探討下一大堆的國際形勢,當時的現在的,可何必呢?陸老認為美國好人又有什么不好的?國軍打日軍還要趁夜色行軍,這是多好的事情!他這樣理解,更好。

? 現在呢?共產黨更好,讓陸老無憂無慮安度晚年,在他的嘴里流露出的感激是這么的單純,在他永遠的笑容里,我得不到的答案,就讓它們和陸老的想法一樣單純下去,哪怕一些東西和世界現實中的細節有很大的出入,也無關緊要啊!我難道不能從陸老那里學到這些東西?用得著把什么什么都弄的明明白白?

? 江南的陽光很好,本來我希望能找到東溝,問問它的當時和現在,那樣我就有了資本,可以在和陸老的談話中提起。幾年過去沒有結果,這個話題也沒再提過,我弄清楚這些,讓陸老再清晰曾經的回憶,又有什么意義?或者忘記也是一種幸福。

? 江南的陽光暖暖地照在香樟樹下這個做了大半輩子桶匠的老人身上,和旁邊偷窺的我,陸老的笑太像這個季節的陽光,不那么熾烈明顯,卻有著一種,模糊的幸福。

(明天,三月四號,是陸老九十大壽,想起這樣一段日子,心里總是有太多感慨,這段文字多年前就應該寫,為了找到東溝,拖這么久,很不應該。我現在懂了,東溝不重要,重要的是陸老幸福。預祝他生日快樂,長命百歲。)



? ? ? ? ? ? ? ? ? ? ? ? 五、死亡格式

? 我一直躲避有關死亡的話題,與我親人的離去脫不了干系,還有的是在敬老院中和死亡親近的老人們,可是這話題在我腦袋里積存年月太久了了,我知道我終究是要把它記錄下來的,人生中快樂也好,痛苦也好,悲歡離合,一樣也少不了,也包括死亡。時間會還原所有的真相,我心中的痛,不比任何人少。

? 那是個陰天的下午,悶熱,因為時間緊張,我直接把車開到老年公寓門前的過道。過道兩邊的綠化茂盛,紅葉石楠剛被修理整齊,透出植物特有的隱約清香。

? 關好車門,看到的是已經熟悉的好幾位老人,我沒發現異樣。老金對我笑了笑說,老陸在食堂,我也朝他笑笑,徑直走進食堂。

? 老陸和老王坐在飯桌的對面,看到我來,老陸站起來和我打招呼,平日熱情的老王卻沒說話,我才發現眾人的神情不對,靠墻的座位坐著楊琴芬老人,她耳朵不好,敬老院的工作人員正俯在她耳邊大聲說話,告訴她醫生在幫老李看病。

? 我看著一幫老人和工作人員神秘的樣子,忍不住問老陸老李怎么了?老陸告訴我,老李身體不好,已經臥床多日,楊琴芬老人一直陪著他,剛才工作人員發現老李過世了。我心中頓時一沉,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才好。

? 老李和楊琴芬老人是夫妻,老李88歲,楊琴芬86歲,一生相伴走過來,恩愛如昔,相處時間久了,竟連相貌都長的相近了。和他們結對的是流水義工團的柔情似水和參謀長。

? 我記得第一次認識楊琴芬夫婦的場景,那天是端午節義工團活動,參謀長自己掏錢給樓里的老人每人買了兩個咸鴨蛋和粽子。他和柔情坐在老李夫婦對面聊天,楊琴芬老人問他們是不是夫妻?柔情笑著告訴她不是;不一會工夫她又問這問題,老李說告訴你了不是你還問;再過會她又問,你們是不是天妻?我們還為這事著著實實笑過,據說后來每次她都這樣問,看著他們的樣子有時就會想到自己,自己糊涂的樣子,也許也和他們一樣,記不得甚至是一分鐘前的事,但是還是需要有人陪著,哪怕一天重復一千次同一個話題。

? 可現在,老李走了,我知道他也不舍得離開自己的老伴,也想相伴著走過這一生,生老病死本來是多么平常的事,可我怎么就自私地認為他們應該同時離開才完美,想著老李一個人走不該呢?或者他們就應該像天上的神仙一樣永遠逍遙下去,我們這幫毫不相關的人在旁邊舉額相慶才是最好的結局。

? 穿著白大褂的阿姨告訴楊琴芬,醫生要接老李到醫院治病,要老人不要擔心:“沒什么大問題的,過兩天就可以回來。”院里打了電話,通知了他們的親屬和民政,老李的死訊在老人公寓里悄悄流傳,沮喪的成分超過了悲傷,大家說話的音量都小了許多,我被感染,說不出話來。

? 民政局安排的殯儀車沒多久就到了,在過道上的老人不安地觀望。再后來來了對年輕的夫婦,說是老人的外孫女和外孫女婿。民政上的人輕聲和他們商量著什么,老人們看著他們從車上遞下個擔架,臉上不自覺表現出些許恐懼來。

? 我跟著他們走進了老李的房間,我有看最后一眼的意思,不過老李的臉用被單蓋著。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老李搬上擔架,兩位民政和一位院里的阿姨占著三個位置。我看著他們少個人手,心里想著過去幫忙,為老李做最后的一點能及的事,房間很小,我在外面被好幾個人擋著,我看沒人有動手的意思。我剛想擠進去。這時民政的一位老同志開口了:“你們家屬怎么這樣???也不過來幫忙!”那個青年男子左右相顧,有點不情愿地走了過去。我聽到抬人的阿姨在說,好輕。

? 房間到車的距離很短,那一刻,世界靜了下來,目送著老李上車的是太多復雜的情感,全部浸潤在老人們不同的表情中。我不忍,突然想起老陸,急忙走進食堂,老陸和老王都立在窗前看著殯儀車,一動不動。

? 那對年輕人走了進來,工作人員叮囑他們不要說老李的死,怕老楊接受不了??吹酵鈱O女,楊琴芬老人很是驚訝地站了起來,說:咦,你們怎么來了!?在老人們的注視下,年輕女子的神色很尷尬,湊近老人的耳朵說沒什么事,只是來看看您。老人機械地點頭,老花眼鏡后的眼神呆澀,被阿姨按著坐下,暗示年輕女子不要多說,走人就可以。殯儀車發動,緩緩離開。

? 老陸淡淡地說:“一個人,就這樣沒了……”我若有所思地看他,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的表情,我沒辦法了解一個和死亡相近的人看到死亡的想法,他看的肯定比我透徹,只是他不說出來,我只能靠隱約的猜測來了解他們。

? 我知道老陸的情緒不好,很想找些合適的話語安慰,一時又組織不起來,我也只有保持沉默。離開敬老院時我看了下時間,是2007年8月14日,那么巧,814的諧音是不要死,不要死,但是,總是有那么一天,我們會離開。敬老院里多的是接近夕陽的老人,我也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不過接觸這么久了,當我第一次看到其中的一位老人離開時,我還是那么難以接受。而老陸,和我建立了一定友誼的老人也會離開,我不知道我會怎樣去面對。

? 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敬老院,我想到那一秒了,我完全可以搶出一步,抬一下老人,我終究想的太多,在愛面前,我竟然也心存顧慮,這一秒,正是我可以表達我對死者懷念的最好方式,對老人尊重的最完美解釋,那么我這一秒的遲疑,也會成為我一生的遺憾,沒辦法彌補。

? 死亡如果有選擇,我愿意默默離去,不讓一個人知道,不讓一個人悲傷。如果死亡的格式非要旁人看到,我希望在老陸離開時,我是唯一的一位。對不起,老陸,今天,我放棄了對死亡的解釋。

? 2007年8月14日,這一天,不只是你們的痛,算上我這份,對楊琴芬老人的那一份,希望就像她問柔情和參謀長是不是夫妻一樣,永遠地聽護工解釋著,老李去了醫院,沒什么大礙,不日即歸,因了她的遺忘一直到永遠地遺忘。

(沒多久,真的如了“我們所愿”,楊琴芬老人也走了,去陪伴她陪了一輩子的男人。半夜發柔情信息,提起老人,感慨,這一段早該完成,只是每想起,心中的沉重與不舍,讓我久久不能下筆。我們都有愛,我在想,愛,是不是應該象8月14日我本應該輕而易舉往前的一步那樣有所顧慮?若愛,就該直接表達。)

? ? ? ? ? ? ? ? ? ?



? ? ? ? ? ? ? ? ? 六、真實邊緣

? 疼痛著,不敢用文字,它們會刺到我刻意隱瞞的深處,很多東西只能讓它們在我的心底腐朽。

? 我看到很多人流淚了,我聽到有人流淚了,所以一不小心,我淚流滿面,淚水也是出口,真像下了一場雨,什么都清晰起來,然后,我沉沉睡去,甚至沒聽到耳邊的電話鈴聲。

? 還是忍不住要說話,一個人,在虞山的山坡,我那么喜歡一座山,是不是一種仁?

? 很久沒去敬老院了,害怕面對老人。老先生一個人在房間,坐在床沿低著頭,看到我,他的臉上馬上有了習慣的微笑,說:我知道你肯定很忙。他的笑被蒼老的容顏修飾,看不出苦澀的味道。我坐在他的床沿,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而我買的西瓜生硬地躺在地上,好像是我對溫情的賄賂。陸先生,我到底有多少真實的愛你的成份?我真的對自己沒有把握。

? 房間很干凈,上次是傍晚6點模樣到的敬老院,老先生已經睡了,房間里有糞便的臭味,蠻重的。今天開著窗戶,那味道變的隱隱的,它們試圖拉開我和老人的距離,事實上我為了抵御它,已經做了努力,這樣的努力讓我沮喪,我不想自己有一點點的虛偽,偏偏我感覺到了那么清晰的虛偽和對味道的厭惡。

? 怕我寂寞,老先生要開電視機,我說不用,真的不用,我只想陪著他坐一會,他已經86歲了,真的老了,我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呼吸。

? 我想開口,很想找個什么話題,可惜還是他想到了,從柜子里拿出一只大馬甲袋,袋子里都是他畫的畫,告訴我用我送他的本子畫的。我認真地看,大都是他照著掛歷上畫的人物動物飛鳥,他指著一只鳳凰告訴我這是孔雀,我沒有指正,我耐心地一頁頁慢慢翻看,我的耐心也讓我忐忑,我的認真又像是假的,我知道自己為什么害怕看老人,我在老人面前是那樣赤裸裸,因為在平時,我從來沒認為我虛偽過,哪怕是真的虛偽,我也可以為自己找個理由解釋。在老人面前不一樣,我找不到虛偽的理由。

? 我到底在做什么?在我和老先生交往的這么長時間里,我慢慢把他當成了療傷的地方。在我灰心時,我會想到老人,看到他,和他坐在一起,我的靈魂被洗滌,我可以把自己看的更清楚,也可以讓我紛亂的感情變的沉靜。

? 是的,我又受傷了,我明白自己是個好人,我總是努力著對別人好一點,但是他(她)不領情,認為是我多事。沒用,別人不這樣想,每個人都有著保護自己的屏障,我的真心往往被曲解,這世界讓我寒心,我也慢慢冷卻,失去熱情,我冷冷地看著旁邊的人做戲,疲憊不已。

? 什么地方都不安全,相對來說,陸老先生這里要好一點,至少我感覺不到威脅,除了來自于自己的。若不是怕他受到傷害,我真的太想走進他的世界。

? 又或者,就保持這樣吧,在風燭殘年里,我看著他慢慢走近另外的世界,看著他的世界,因為有了死亡,被徹底掩埋,包括很多我本來可以知道的情感,也會隨著他的離開,永遠被忽略。

? 陸老,請原諒我的自私。

? (實在打不下去字了,我吃力地看著鍵盤,我的感情如此的蒼白,我真的真的力不從心。)



? ? ? ? ? ? ? ? ? ? ? 七、滿心的歡喜

? (據說每一只妖都是很調皮的,那么我調皮一回又何妨?故意擾亂下,將一些片斷跳躍,又將一些情節掩藏甚至忽略,以此試驗下閱讀者的承受能力。嗯,說的花描,事實上,是我在刻意躲閃。)

? 好像不是順其自然地去看望陸先生的次數越來越多,總是設計再三,“抽空”才過去,這次也不例外,我在抗拒著這樣的勉力為之,偏偏擺脫不了刻意的痕跡,如是,離理想的狀態總差那么一小步。

? 在敬老院二樓走廊里遇見陸老,撐著四腳不銹鋼架,前兩只腳上裝有輪子,這樣的設計很科學,方便移動和支撐。陸老一手拿著飯叉,下午四點才出頭,看來是準備到食堂吃晚飯了。

? 我遠遠打招呼,他抬頭愣了下,對,愣了一下,我去看望他已經成為了意外,很快就有笑容浮上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抬手指向身后的門口說來來,到里面坐會,明顯多出了熱情來。我緊走幾步攔住他,匆匆把買來的水果放到他床頭柜上,再回頭出來扶他到食堂。他又在說費你錢了,我卻發現剛才房間里沒異味,上次的味道是因為在夏末,現在秋涼,所以沒以前的異味,近來工作有點忙,一晃竟有一個月有余沒來看他了。

? 讓我欣慰的是陸老的笑容明顯從容自然了許多,那是發自內心的欣喜,照例還有他的新伙伴問我的身份,到這里看望老人的年輕人可能不多,但他們對我年齡的估測無疑是相差懸殊,無怪他們好奇。陸老很驕傲地回應說,是我老朋友,他提老朋友這詞時 ,我回憶了一下,我們認識時他才84歲,9年過去,他的身體已差了許多,不過依然耳聰目明,這多少是因了心態的原因,無牽無掛,無欲無求,這境界是忙碌的吾輩所不能理解和達到的。

? 我常翻看老子的道德經,每讀到經典處叫絕不止,時時似有所悟,又存模糊玄機,其實老子講的是個樸字,其中深意都存在于真實生活中,譬如無生有,老陸一無所有可以算無了,然后政府贍養,存樂觀心,便健康長壽,更無意中添我這個朋友,這不正是因無生有嗎?

? 本來想好削個梨給老陸吃,這種天氣吃梨潤肺,眼看馬上吃飯了,只得作罷。他問起周易,聽說周易已經畢業準備了,他很是高興,連說了兩句真快,臉上的笑倒讓我有周易是他兒孫的錯覺。

? 分別時陸老一再囑咐我當心身體,開車注意安全,說他在敬老院一切都好,讓我安心工作,不用太操心他,看他說話時臉上歡喜神情,我被感染,輕松而愉悅。

? 傍晚和朋友聊天,聽朋友提及家庭的繁瑣,愛人的種種不是,自己是如何的辛苦,語氣中不乏忿忿然。我本應勸慰幾句,可惜很多東西不是三兩天能明白,我三兩分鐘能說明白?所以話到嘴邊,變成了無聲的微笑,未置可否。我抬頭,看到明月渾圓,孤單地懸浮在城市璀璨燈光之上。

? 若如陸老般活到93歲呢?還會怨忿誰?還不能原諒誰呢?若能像陸老般一無所有,我們還會有多少貪欲呢?那我們為什么不能在93歲之前先明白些東西呢?明月下,我忽然慶幸起從前,在自己口袋里只有幾十塊錢時,我還能勻出一二十為陸老買些他喜歡吃的蜜棗桂圓;當我自顧不暇時 ,我還能付出些看似無足輕重的東西,這也許是陸老給我在取舍間上的無言課程,對我來說陸老給我的回報一直遠超我付出的那些點滴。

? 夜空晴朗,我獨自行走,那些極少謀面的朋友一個個在腦海中影現,他們是在看論語魯迅、還是讀著鋪天蓋地的心靈雞湯?或是一杯清茶修身養性,或在努力奮斗,或在苦苦掙扎。我想象著他們的樣子,會心地微笑,我知道他們陪伴著我,我從未孤單,所以我忍不住微笑起來。

? 我出發的時候,城市的路燈還沒滅,清晨的空氣陰涼潮濕,有露水從枝頭跌落,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一灘灘深色水痕,才想起昨夜夢中聽到的不是雨聲,應該是深夜寒氣凝聚在屋頂,化成水珠滑落到門口的屋檐發出的聲響。街對面樹冠之上一只灰喜鵲在鳴叫,聲音有點嘶啞,可能昨夜受了涼,但掩蓋不了它歡快的情緒,我也一樣,當夜晚洗凈城市喧囂后的凌晨,我的內心充滿歡喜.。

? 對了,我又想起道德經里的句子了,老子說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當不再爭得失之多少,當能成就別人的快樂時,那么,還有誰來和我相爭我心中的那些歡喜?我見事物就歡喜,也顯得再平常不過了。

? 陸老稱我為老朋友時的自豪神情讓我慚愧,但我很樂意接受,只要他喜歡,我更樂意做他一輩子的朋友。在陸老淺淺的笑容里,我只看到得到,失去這詞慢慢退化,在他面前我感知到我的種種不足不是最重要的,那些卑鄙丑陋也只是浮云,感謝陸老,他從沒說什么堂皇的話,卻讓我慢慢懂得,從前我企圖給愛一個新的解釋,現在看來也是多余,世界上沒那么完美的東西,有的是趨近完美過程中的頓悟,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將在滿心的歡喜里,變的無足輕重。



? ? ? ? ? ? ? ? ? 八、 我想叫他“元生”

? 遠來的客人小麗對我說,要去看我經常和她提及的陸元生,這確實是個好主意,將近中午,我想起陸元生和我提及的水餃好吃的事來。

? 下班在烈日下,騎部小毛驢從三瑭到方塔街西端,很不巧,大娘水餃店關門了。載著小麗穿過方塔街,里顏港,再往海虞南路,我認得的二院對面的水餃店竟也關門了;再輾轉到湘江路,打包了一份他二舅手工水餃,小毛驢電不足,絕對撐不到陸老那里了。

? 換坐8路公交,我對小麗說,太困了,我打個瞌睡,到桃源澗車站叫我。

? 真被我睡著了,夢見幾只餓狼撕扯血淋淋的野兔,被小麗叫醒,隱約想起今早凌晨四點半,招商城還安靜著,幾只流浪狗圍攻垃圾桶旁一只黑色的流浪貓,桶里有人類遺棄的食物,為了食物,一群流浪狗活生生將貓撕扯致死,那瘋狂的叫囂令人恐怖,我卻安靜地看著它們殺戮,沒插手。

? 下車步行一小段路就到敬老院,這一陣折騰,小半天過去了,時光能這樣消耗在不急不忙的未知里,也挺好。

? 陸老的狀態很不樂觀,上次來看他時身體就有點糟糕,躺在床上,但這次身體更虛弱;護工說他沒胃囗,我問他餃子要吃嗎?他說,吃不下,我喂他,卻又很快地吃完了一份水餃,說,好吃。

? 護工問陸老,認識我不?他努力睜開小眼睛,對護工說;認得,伊一直叫我元生的。

? 我從沒稱呼他過為元生,他多半已趨糊涂,還是他想起了曾經一直叫他元生的哪個玩伴?

? 我伸手擦掉陸老眼角的眼屎,勸他睡會兒,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他口中答應,卻不肯閉上已顯渾濁的雙眼,一直靜靜看著我,那絲微笑倔強在他蒼老的臉上,是經久了歲月的烙印。

? 護理房空氣有點難聞,我坐在陸老旁,微笑著和他對視,我很想伸出手,握住他枯瘦的手,就像多年前的8月14號,敬老院的那位枯瘦老人的遺體,我只要往前幾小步,就可以幫忙抬起,我總是不善表達,特別是肢體,所以,我依然沒伸手握住陸老。

? 已經記不起我沉醉在陸老的微笑里有多少個年頭了,我不能確定他是否認得出我來了。他的眼光柔和,柔和到親人模樣,我相信,他也確定我是一個他非常親近的人,那么,認不認得又有什么關系?

? 終有那么一天,把愛憎的分界線混淆,像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者一樣,久臥在床,也能微笑著,望向身邊的陪伴者。我深深相信,陸老的內心,已強大到不形于色。

? 八月二十四日,下面這一段文字,我編了四次,手機讓我失敗了四次,按例,我已經可以崩潰泄氣,不再編寫了,不過沒關系,我還可以重來,換個方式,把它們放在自己的回復中,慢慢來,就當是用來治愈我老年癡呆的游戲。

? 八月二十四日,小麗說,她的時間很寶貴,然后,要我陪她,用小半天時間轉了半個顏市城,只為了買份水餃;我說陸老已經不吃這些東西了,特護病房專門為他提供流質食物,但因為我告訴她,陸老喜歡吃,所以她堅持著要買,并肯定著說,陸老一定喜歡吃。

? 我記得陸老提起過餃子好吃,他安靜微笑著,望定我,不肯將目光移開一丁點,這目光讓我安靜,像一個初萌的孩童。

? 心里卻有不好的預感,這目光里的淡泊,來自近百歲老者眼中,太像是道別。

? 小麗說的寶貴時間真好,用在陸老身上,余生很美;用在陸老身側,哪怕是一分鐘,也是值得的。

? 于是,道不道別,也流于行式,陸老說,慢性點,跑好啊(顏市俗語,慢點,走好。)!中氣不足,但吐字清晰,我一時語塞,連轉身也不忍,怕,是永遠。

? 桃源澗北弄,小麗說,爬山去。我有足夠多的汗水供我揮霍,有足夠多的興趣,邁出我愈老彌堅的腳步。

? 二十四日啥日子,沒時間,疲憊影響了我的思維,明天得閑再續吧,這手機,真徹底把我弄醉了。

? 2016年的8日24日,我不再看到下文,我總是喜歡著拖沓,時不時把一段字扔在那,不再繼續,由得它們湮沒在時光里。

? 即使是2019年8月24日的陽光穿透窗簾,雞啼鴨嚷嚷著,云層有點低,沒有一絲風,我再怎么努力,也記不起三年前的后續。

? 沒有結局,也許是最好的結局,陸老離百歲,又近了幾步。

? 偶爾,數百里外的小麗會在朋友圈點贊,說幾句遙遠的話語。

(又復習了一下那一天的場景,忽然想起陸老那句“伊一直叫我元生”來,他也許有另一層意思:在他內心里,他一直希望著我叫他元生。

在傳統稱呼里,省去姓,是對比較親近的人的叫法。

而愚鈍如我,從來也沒叫過他“元生”。)

? 一年復一年,陸老先生搬到特護房里也有好幾年了,虛弱著倔強,又很久沒去看望他了。

那么,我是否應該預先練習一下?以讓我再次見到他時,脫口而出,元生,近來可好?



(簡友說,芳文小屋專題的芳水熱衷公益,并用心發掘簡書好文推廣,甚為敬佩。剛好修改了一篇寫公益的紀實體敘事散文,投稿,同時也想為正能量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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