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碧藍大海,蔥郁山巒,皚皚銀河,烏黑夜空——美得讓人氣短;相比之下,站在筆直的交桂巷菜市場,我會深吸一口氣,里外舒服。
菜市場自然亂糟糟的,豬禽血水,隔夜菜頭,癩皮狗嬉戲,殘疾人點歌。若雨剛停,保你踩一腳泥漿。但怪得很,這里的人笑瞇瞇的,每個人我都看得順眼。菜市口有家買炒貨的,瓜子粒大飽滿,口口生香,老板窩在角落抽煙看碟,每次我會買10塊錢瓜子。有次我想把零錢用掉,說買10塊8的瓜子,老板秤了一會突然發飆:“老子算術不好,只賣10塊。”然后退我8毛;菜市進去一點有家煎餃鋪,挨著紅星兔丁,男人在里屋包餃子,女人在外面煎制,離揭鍋蓋差七八分鐘火候本輪煎餃就分光了。男女老少圍在那里,生怕有人插隊。
“那家煎餃是有點好吃。”余哥抄手餃子的大姐說。
過了煎餃鋪,是賣涼菜的。老板是干瘦老頭,涼拌菜讓小孩買,自己站在過道邊做春卷。他手里粘著搖搖欲墜的面粉團,在鐵鍋上蜻蜓點水,一張白嫩的春卷皮就好了;挨著煎餃鋪是賣水果的,主要圖便宜,我經常在那里買蘋果橘子橙子香蕉,夏天就去抱西瓜;菜店老板都很會來事,只要目光交匯你就跑不了,她們親熱地招呼你,給你算最公道的價格幫你削好芋頭和山藥;豆腐店的老板娘上了年紀,手腳麻利,跟顧客說什么都合不攏嘴的樣子,如果你問她今兒想做的菜該用堿水豆腐還是日本豆腐,她會側臉瞪你一眼,愛憐地告訴你答案;再往前,老長一排肉店,老板們態度非常好,買了肉你想切肉絲肉片都行,純手工,APM目測100往上;想做紅燒肉的時候,我會到菜市尾巴買八角大料肉蔻香葉,老板要問我喜重口味還是小清新,再拿捏配比;至于各種糕點饅頭、日常鹵味、木炭烤鴨、泡椒鳳爪、甜咸燒白什么的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菜市周圍散布的鋪蓋面、兔兒面、肥腸粉、奶湯冒菜、炒菜館、冷鍋串串、火鍋店清一色物廉價美。住在交桂巷,幸福指數輕松擊敗全國99%的用戶。
非要挑缺陷,我也挑得出。菜市口有一家店面始終活不長,無論開面店,賣早點,做炒飯,送快餐,幾個月卷鋪蓋走一家。這也沒有辦法的事,因為那個店面緊挨著余哥抄手餃子。多年來在余哥抄手餃子旁邊只有一家店能生存,賣抄手皮和餃子皮的面粉鋪子。
我沒打聽過余哥,因為余哥抄手餃子由兩個女人操持,大姐和二姐。聽說余哥愛看書,有段時間著迷《明朝那些事兒》。大姐二姐喜歡打麻將,中午一邊做生意,一邊跟過路人打招呼,約下午老地方見。大姐閑下來會點根煙,抽一口然后喂給正在包餃子的二姐,轉頭跟相熟的顧客抱怨,最近手氣不好,說完給自己也點一根。
我第一次進店吃的抄手。
小時候我家花園有個魚塘,周末父親給我十塊錢,讓我去花鳥市場選金魚。金魚分品種,獅子頭看腦袋上的草莓夠不夠怒放,水泡金魚看眼睛是否豐滿對稱,墨龍睛看體態是否油亮雍容,無論什么品種,跑不了的是尾巴。金魚如果算得上漂亮,尾巴一定不能差。金魚尾在水中款款擺動,溫柔瀟灑,一抹抹顏色晃得人心里發癢。
大姐把抄手端上桌的時候,我面前分明是碗金魚。湯色鮮美,蔥花星布,抄手的尾翼在湯里溫柔展開,筷子夾起來湯水順著裙帶滴落,香氣隨著熱浪翻飛。送進嘴里,那味道瞬間擊碎了我的傲慢,多巴胺像禮炮在腦內交叉爆破,千億個神經細胞彼此擁抱打滾,連我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都露出了純真的笑臉。那天正好有太陽,我就是那天起愛上陽光的。
后來我經常去吃抄手,成了店里的另類。
因為大家都吃餃子。
我一邊吃抄手,一邊死死盯著別人。終于有天忍不住,我也點了一碗餃子。
從某種意義上,我的人格在那一天被修正。
我曾經吝嗇小器。小學二年級流行一種二毛五分的山楂糕,我放學買了一塊。同學央求我分他吃一半,我吐了一攤口水在地上,說你把口水舔干凈我就給你吃。
我嘗到餃子的味道后,人性中的吝嗇瞬間上吊自殺,我再也不配做吝嗇的人,因為我心中有一萬個聲音齊嘶——這是成都市最好吃的餃子!這是成都市最好吃的餃子!這是成都市最好吃的餃子!——此處不是重復三次,是古文里虛指多數的意思,我這里重復了一萬次。我拿筷子的手像拳王阿里一樣顫抖,忍不住要把餃子分享給全世界。
我逢人就說我知道成都市最好吃的餃子在哪兒,只要那人肯側下頭,我就愿意掏錢請客。
吃年夜飯的時候我把這個爆炸性消息告訴家里人,精通烹飪的三娘笑著說,外面的東西臟得很,有啥子吃頭。你想吃餃子就給我說,我給你弄玉米餡、番茄餡、木耳餡、茴香餡、羊肉餡,餃子皮我會做成五顏六色,你弟弟每周都要吃。當時我氣盛,想跟三娘斷絕關系。
我帶上司,同事,下屬到那家店,請他們吃。如果有人沒有表達出掏心掏肺的喜歡,我那一天會非常失落,覺得職場遇見傻逼了。
后來我漸漸冷卻下來,習慣了一個人吃,一個人離開。有些味道和感情,真的只有自己懂。就像婚姻雞湯,你最后愛上自己。
余哥抄手餃子店鋪很小,算上違章擺在門口的兩桌,攏共五桌,同時夠二十人就餐。多的人必須擠在門口等。和煎餃鋪不一樣,大姐二姐一概不預售,要吃你就等著,想先去買菜再回來就算新來的,遇見性子急的人大姐立刻停下手中的事情,上前洗對方腦殼,二姐一唱一和幫腔,已經吃上餃子的顧客笑嘻嘻欣賞。如果我在場,大姐會指著我的背:“人家眼鏡吃了我幾年餃子,從來不開腔站門口等。”
我頭也不回,完全炫酷。
我享受站在門口的感覺,一言不發,欣賞菜市場的熙熙攘攘,欣賞菜市場的人聲鼎沸。菜市場經常有賣雜貨的,每周換人,口才都一等一。比如賣菜刀的吆喝“洪湖水浪打浪,你剁我剁都一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沒有真材實料做不了現場廣告。不講價不還價,講價還價欺騙大家……”飛快一群大媽大爺圍過去,銷售人員應答如流,氣度非凡。
其實菜市場突然消失,變成亂葬崗,我也會一言不發站在那里。成都市最好吃的餃子,多等半個鐘你要死?
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將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將不戴寶冠,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中的守衛。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死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鐵衛。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冰火里葛蘭一邊念守夜人誓言,一邊給巨人送一血,我哭得稀里嘩啦不能自已。站在余哥抄手餃子店門口的這些年,雖然沒有鐵血戰歌可寫,但我把內心每絲煩躁和貪嗔都斬得四分五裂,我堅守住了溫柔,我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我見過至少一萬個人。
有一年餃子店關了很久門,吃了五次閉門羹我忍不住問隔壁的面粉鋪子。才知道二姐進醫院了,我問哪家醫院,我要去看望她。面粉鋪老板說不知道,我郁悶地轉身,聽到背后一句“你們關系有那么好哦?”
終于餃子店又開門了,二姐大病初愈。我買了一大口袋紅蘋果,讓二姐平平安安。二姐說謝謝。
店里生意常年火爆,二姐經常黑著臉吆喝,讓客人自己動人去端餃子。有次店里擠滿了人,二姐放下手中的餃子皮,把餃子端到我面前,然后坐回去繼續包餃子。我二話不說,操起筷子開整。
再后來,搬家了。路途遙遠,很少去吃餃子了。
味道我早牢記在胸——我訓練了很多次,每次付錢的時候,我會在嘴里包兩個餃子,這樣可以靜靜陪嘴里的兩個餃子走一程。
微信頭像,簽名,常年跟這家餃子相關。
周圍人都曉得,Buddy知道成都市最好吃的餃子。
前兩天我跨了半個城市去吃碗紅油餃子,二姐淡淡跟我說好久不見。
我說年后要離開成都,以后不定什么時候能再吃你的餃子,現在生意還好哇?
二姐說生意可以。大姐趕緊強調“別人店開都開不走,我們開了十三年,噶。”
大姐二姐非常之懶,餃子賣到中午一點過就關門打牌,她們口中的生意可以,是其他老板眼里的紫到發燙。
我吃完餃子,大姐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
“你慢慢走哈。”
以后我可能吃不上成都市最好吃的餃子,也沒關系。一個人真想吃一樣東西,沒什么擋得住。為了吃我的山楂糕,我眼睜睜看著同學哧溜把地上的口水吸進嘴里。我把半塊山楂糕分給他的時候,心服口服。可這位同學算不得最高境界,因為現在我不需要真吃那碗餃子,只要想一想,心里就有如假包換的餃子香味。畢竟吃了九年。
君子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