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大利西方,宜嫁娶,忌動土。
少年莫離看著眼前大片大片的紅色,聞著撲面而來氤氳繚繞的酒香,聽著身邊人們高聲談笑,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不適感。
這是莫離第一次離開師父柳無恨,離開長安神捕門獨自辦案。
兩個月前,因神捕門一個犯人受審時供出曾經在紹興府做下過另外一起案子。柳無恨便遣了莫離帶了文書供詞前往紹興,去核對供詞真偽,如是真的,便順手協助將紹興府的案子一同了結。
本著鍛煉已經十六歲的莫離獨自辦案能力的目的,柳無恨并沒有讓有經驗的師兄們一同前往,任憑莫離單人只馬出了長安,一路兼程到了紹興。
到了紹興之后,莫離歷盡周折最終順利辦完了案子,但是自己也傷了腿,一時不能騎馬。于是一邊遣了快馬回長安報信,一邊在紹興府衙住下,等待養好了腿傷,再回長安。
紹興地處江南,煙雨畫橋,吳儂軟語,一副婉約做派,與長安甚是不同。莫離腿傷稍好之后,府衙的陳捕頭便經常帶著她到處走走逛逛,講解些當地的風土民情,美景佳處。
這一日,陳捕頭說道,是紹興首富胡老爺嫁女,這胡小姐雖出身商戶之家,卻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生的花容月貌,號稱是紹興當地第一美人,于是拉了莫離前往道賀。
按照當地習俗,這時胡小姐即將出嫁的前一日,胡府大宴賓客,裝點的上下紅綾撲面,人人喜氣洋洋,胡老爺更是當眾挖出窖藏了十八年的女兒紅,讓大家開懷暢飲。
莫離從來不曾喝過如此奇怪的酒。長安的酒口感清冽,塞北的酒辛辣刺激,嶺南的酒甜香可口,可是這十八年的女兒紅,卻只能說是奇怪。
醇厚是有的,甜膩是有的,綿長是有的,還夾雜著一股酸,一點咸和一絲苦,莫離嘗了一口,皺眉看著陳捕頭大呼好酒,只好笑了兩聲,放下杯子去聽胡老爺說話。
“……這女兒紅,從小女出生時便開始釀造,埋在地下十八年。一朝啟封,才有今日醇香妙處。恰如小女,被老夫妥帖珍藏十八年,這一朝出嫁,方是女子終身之歸宿……”胡老爺說的口沫橫飛,身邊的人點頭附和。
莫離重重嘆了口氣,這才找到那怪異之感的出處。
這胡老爺不愧是靠賣酒起家的紹興第一富戶,這眼看著,就要把女兒當酒一樣賣掉了。
世道本是如此,人人重男輕女。不過江南這里把不拿女子當人看放在明面上罷了。
莫離搖了搖頭,忽然很想喝一杯酒,可是想到那女兒紅怪異的味道,不知道融了多少女兒的血淚在其中,只好硬生生的壓下了這個念頭。
一聲凄厲的尖叫忽然傳來,眾人一愣之下,陳捕頭反應最快,馬上一手拉著胡老爺,一手拉著莫離,向叫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三人到了后院,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踉踉蹌蹌奔來。胡老爺回過神來,一把拉住丫鬟問是怎么回事。
丫鬟說不出話,直指樓上小姐的閨房。眾人連忙搶步上樓,只見紅綾包裹的閨房里,一個女子頭破血流躺在地上,旁邊一個丫鬟瑟瑟發抖。
陳捕頭搶上一步,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搖了搖頭道:“胡老爺你節哀……”
胡老爺怒道:“節什么哀!這又不是我女兒!”說著一手拉過瑟瑟發抖的丫鬟,連聲問道:“這人是誰?怎么會死在這里?小姐呢?”
那丫鬟本就驚愕不已,又被撰疼了手腕,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莫離嘆了口氣,從胡老爺手中拉出丫鬟,令人倒了杯茶水給她,然后沖陳捕頭使了個眼色。
陳捕頭馬上大聲宣布這是兇案現場,驅散了來看熱鬧的人群。
莫離仔細看了看地上的尸體:“這女子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卻已經有了身孕。死因卻是被重物砸破腦袋。”
那丫鬟抖了半天,在莫離的引導下終于哆哆嗦嗦說出了她所見到的事情。
胡小姐出嫁這日一大早,死去的女子便在門口求見小姐,胡小姐跟她說了一陣子話,便讓這丫鬟送她出門。這丫鬟見出門時女子眼圈通紅,顯見哭過,想著胡小姐平日溫和可親,連對下人都不曾高聲說話,怕是這女子自身有什么難處,還安慰了幾句。
女子當時嘆了口氣,便離開了。丫鬟回到胡小姐閨房,卻見胡小姐也雙目含淚,連連嘆氣,想了許久,寫了一張字條要丫鬟送去給她馬上要嫁的相公沈公子。
丫鬟送了信,不多時沈公子便隨她一起回了胡家。接著,胡小姐讓她退了出去,直到她聽見一聲響聲,進來便看見那女子躺在地上,頭上不停在流血,沈公子楞在當場,接著便一把抱起小姐,跳窗逃走了。
陳捕頭聽到這里,眼角挑了一挑,看了看莫離,對胡老爺道:“聽起來那沈公子有莫大嫌疑,胡老爺為小姐擇婿可是定的一門父子三探花的南城沈家?”
胡老爺點頭道:“不錯,正是沈家三房的小公子沈放。”
沈家大房和二房二十年間出了三個探花,只有三房一無所出。其中三房的小公子沈放,更加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弟。想來胡老爺要和沈家結親,大房和二房不肯和商戶牽扯,三房的公子卻甚是缺錢。陳捕頭了然一笑,連忙叫人去通知沈家,同時讓人給死去的女子畫像,去查問女子的身份。
一番吩咐完畢,一轉頭卻發現,莫離已經順著那丫鬟所說的跳窗方向翻了出去,此時正蹲在地上打量一支式樣古樸簡單的荊釵。
見陳捕頭和胡老爺走了過來,莫離簡單問道:“胡老爺可知,這釵可是令嬡的?”
胡老爺搖了搖頭,身后一個丫鬟大著膽道:“是小姐的。奴婢曾見小姐戴過,還特意問過是否古物,小姐說不是,卻是十分喜愛這釵子,時常拿在手中把玩。”
胡老爺詫異道:“胡說,小姐有那么多金銀寶石首飾,怎么會喜歡這么個東西?”
那丫鬟喉頭一滾,似想反駁,但是看了眼胡老爺,卻是低下了頭,不再做聲。
莫離看了一眼陳捕頭,指指西方:“胡小姐應該是往那個方向去了。”
胡老爺連忙大聲道:“管家,帶上府里所有的家丁,走!”說著,率先往莫離所指的方向去了。
陳捕頭看了一眼莫離,兩人急忙跟上。
走不多遠,路上開始出現斷斷續續的血跡,莫離和陳捕頭皆面色一凜,腳下加快了速度。胡老爺卻是猶豫了半晌,不再催促家丁們加快速度了。
走了大半個時辰,血跡停在了一個莊子門前。胡老爺臉色變了幾 變,這莊子卻正是他預備送給胡小姐出嫁的嫁妝莊子。
陳捕頭正要上前去叫門,大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一身紅衣的女子倚門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她卻仿佛什么都沒看見一樣。紅衣女子微微低垂著眼簾,對著陳捕頭行了一禮,就微微閃開身子,露出了身后的情形。
一個一身月白錦衣的男子被繩索牢牢捆在地上,十幾名女子正在拈香對著案上一只荊釵跪拜。
胡老爺一見之下,連忙拉過紅衣女子喝道:“你是怎么回事?這些人是誰?還不趕緊把沈公子扶起來!”
紅衣女子抬起頭看了胡老爺一眼,嘆了口氣,神色凄婉地向后退了兩步,問道:“爹爹到現在還想讓我嫁給那姓沈的嗎?”
胡老爺兩眼一瞪:“沈公子出自名門,容貌才學都是不俗,你有什么不滿?再說婚姻之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時輪到你來做主?”
紅衣女子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手,兩名女子便將那被捆成麻花的沈公子抬了過來。
那沈公子果真劍眉星目容貌不俗,只是此時被捆做一團,又受了不少驚嚇,神情甚是慌亂。
莫離上前兩步,一手作勢去接沈公子,一邊道:“胡府死去的那個有身孕的女子,沈公子有莫大嫌疑,須得勞煩跟我們往府衙一趟了。”
不想抬著沈公子的兩個女子聽了這話,對視一眼,直接松了手,沈公子直直摔在地上,兩名女子哼了一聲,轉身回到了一群女子之中。
莫離看了一眼那群女子,輕笑道:“胡老爺,今日之事,顯見胡小姐這門婚事是結不成的了。且不說他風流成性,誘拐良家女子使人珠胎暗結,但看他為了擺脫人家不惜殺人,半點不顧往日情誼,這種無情無義,枉顧人命之徒,你若再堅持結親,可試想想他的手段若是使在你和胡小姐身上,卻又如何?”
胡小姐看了莫離一眼,驚道:“你如何知道今日事情緣由,卻如親眼所見一般?”
莫離看了看陳捕頭,陳捕頭點頭微笑,卻不接話,只好接著解釋道:“你的丫鬟解釋了那女子跟你交集的經過,想來最初,她去找你,怕是想讓你主動跟沈家退親,好成全了她和這沈公子的一段孽緣。但是你當時并沒有答應。”
胡小姐點頭道:“不錯,她一見到我就直直跪下求我成全,還說她跟沈公子早就私定終身,且已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我見她可憐,本想著同沈公子確定了實情之后,就央求爹爹退親的,卻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這沈公子卻在你面前全不認賬。他必定是說,并不認識那女子,那女子乃是污蔑。”
胡小姐含淚道:“我便以為是那女子搞錯了,于是回絕了她。誰成想她竟惱羞成怒,帶了匕首來想要殺了我。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又放棄了……”
莫離冷笑道:“可這位沈公子卻抓到了好機會。他趁著那女子猶豫之際,用重物砸倒了女子頭上,那女子當即便死了。他又怕事情牽連到自己,于是想到綁架你的吧。”
胡小姐淡淡地看了地上的沈公子一眼:“我雖然是個女子,卻也不是這么好綁架的。況且有這么多姐妹們幫忙,剛出胡府,姐妹們便把我救了出來,大家合力將他帶到了這里,還故意留下了線索,只等你們找過來。”
胡老爺怒道:“什么姐妹?你是我的獨生女,哪里來的姐妹?”
胡小姐含淚道:“爹爹,你真的有把我當做親女兒嗎?在你眼里,我不過也是一件有價的貨品罷了。你以為女兒不知道你為什么要把女兒許配給這個沈公子嗎?不過是因為爹爹的生意需要有個當官的靠山,便把我當做一壇女兒紅一樣,轉手賣掉罷了!”
胡老爺氣的雙目通紅,狠狠跺了跺腳,喊道:“胡說!”
莫離嘆了口氣,雖說早就猜到,可是看到這樣的場面,她仍然覺得很是頭疼。
顯然,陳捕頭也一樣頭疼,因為他也跟莫離一樣,一邊嘆氣,一邊打量著眾人的神色。
胡小姐看著暴跳如雷的父親,哀婉一笑,道:“其實,我早想到會有這一日。”
她忽然雙膝跪地,向著胡老爺磕了三個頭,從從容容站了起來,接過身旁女子遞過來的線香,轉身向著供奉著一根荊釵的幾案跪倒,口中說道:“弟子紹興胡一娘,今自愿投身荊門,愿謹守門規,以解救受難姐妹為己任,荊釵為盟,守望相助,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說完拜了幾拜,接過另一女子遞過來的一根同幾案上供奉的荊釵式樣相似的釵子,插在自己頭發上,而后,默默退入了那群女子之中。
莫離忽然出聲道:“胡小姐且慢!”
胡小姐回頭看了一眼莫離,卻并沒有轉身。
“我知道為什么胡府死去的女子會放棄殺你了。”莫離輕輕道:“這是我從她身邊找到的,恐怕,她也曾經是你們荊釵一門的弟子。”他輕輕伸出手,手上赫然是半枚泛黃破舊的荊釵,雖然殘破已久,依然能依稀看出跟胡小姐方才插入頭發的荊釵的前半段很相似。
胡小姐面色一變,轉身走到莫離面前,接過半根荊釵,想到那個不幸的女子,淚如雨下。
她怕也是被那沈公子欺騙,才會有了身孕,才會深信沈公子不娶她,乃是因為不得已,所以才親自前往胡府讓別人退親,所以才會覺得連看似溫柔的胡小姐都對她虛與委蛇,所以才想拔刀殺人。可是,刀拔了出來,才發現面前的人原來也有荊門的荊釵,看在同門的份上,她放棄了。可是,那個負心人卻沒有放過她。
兩名女子急忙走了出去,想來是去處理胡府死去的那個荊門女子的事情了。門口的眾人走讓出了一條路,誰都沒有阻攔。
胡小姐指了指地上的沈公子,向陳捕頭道:“這人便是殺人兇手,是我親眼所見。望大人將此人緝拿歸案,以慰亡靈。”
陳捕頭點了點頭,上前扶起了沈公子,向莫離點了點頭,便要立馬帶回衙門。
胡老爺連忙阻攔:“陳捕頭,這可是沈家的公子,是不是等沈家的人到了再說?”
莫離嘆道:“胡老爺,如今胡沈兩家親事已然不成,沈公子身上可是人命官司。你不去關心你女兒都快沒了,還有空管人家的死活?”
胡老爺忙道:“你胡說什么!”轉頭卻看見胡小姐已然混入了莊內一群女子之中,那些女子已然收拾好了幾案和細軟,人人背著包袱,向著門口而來,明顯是要出門遠行。
“女兒?女兒?”胡老爺這才著急起來,急忙跑了過去,試圖在一群女子之中找到胡小姐。團團轉了半天,這才發現,胡小姐站在門口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似是在等他。
“女兒,沈家不行,我便為女兒再找一個好婆家,定不讓女兒吃虧。”胡老爺急忙跑到女兒面前, 忙不迭的保證道。
胡小姐嘆了口氣:“爹爹這是又打算把我這壇酒賣入哪家?從始至終,在爹爹的心里,我不過就是十八年前埋在地下的一壇女兒紅吧,爹爹是商人,便該知道,做生意有賺有賠。今日若是把我嫁入沈家,爹爹這壇酒便是賣了個好價錢,可事情有變,爹爹便只當做我這壇女兒紅不當心灑了或者丟了,這單生意賠了罷!”
說罷長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跟著眾女子去了。
胡老爺愣愣地看著女兒的背影,心里翻來覆去,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大笑了幾聲,然后滴下淚來。
莫離愣了愣,眼睜睜看著一個個女子穿門而過,想到之前喝的那一口如鯁在喉的女兒紅,眼淚也無聲的流了滿臉。
從那以后,莫離再也沒有喝過女兒紅。她一直覺得,那酒分明不是用糧食釀造,而是用無數江南女子的血淚苦難熬制的。
后來,她又曾遇見過幾次荊釵盟的人,甚至還見到了荊釵盟的創始人荊三娘,荊三娘還曾要把荊釵盟盟主之位傳給莫離,這些,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