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山,摩西,約伯,親眼看見神。羚羊谷的導游加西)
夜晚正穿過身體,只有車前方如炬,一條孤寂的路,睜大眼睛,仿佛在永遠醒不過來的夢中。車里沒有音樂,只有噠噠的車輪敲著夜的定音鼓。漸漸地夜仿佛被喚醒了,大地出現了微光,才過六點,天亮了,從飛機落地到現在,八個多小時,第一次看到亞利桑那州大地那暗紅的光澤。
陰翳的天空。云層看起來很厚,不大可能有日出了吧,車行處為半干旱的沙漠地帶,路邊淡淡的野花點綴,間有河水將花色串連起一串旋律,正襯出屬于清晨的寧靜。隨著光亮的開啟,慢慢發現是在峽谷里面行駛,位于車窗右前方的山巒在吞云吐霧間,如西部牛仔的大煙槍,再看又宛若龍潭,那是山谷里漫出的霧氣,時開時合,眾妙之門,領人入上古世界的魔幻大陸。
水汽不斷升騰,連山澗的野花也做雀躍飛升狀,百米高的山頂處,有輝煌的晨光跳躍于云霧之間。圣潔啊,這輝光如同神諭,彼時西奈山頂,摩西領受十誡的情境或可與之相比?沉重的心境被打開,屬于夜的那部分內心的哀慟隱去了,此刻全然驚嘆于神的奇妙榮耀彰顯之中。
當太陽完全睥睨大地的時候,霧氣漸消,正好抵達馬蹄灣,金黃色的霞光正投入谷底,一個姑娘見此情狀興奮地拔腿就跑,Mon Dieu! 一個法國人。
不一會兒,一彎綠水如瓊漿驚現于眼前,那是繞指的溫柔。咔咔咔拿起相機一陣狂拍后靜坐下來,看這千里高原直鋪天外,雄渾一體,而科羅拉多高原的縫隙交錯,有如音符的跳躍,下沉為谷為哀鳴,升而成云為贊美,胸中的陣陣澎湃被不斷激起,突感里面的靈如約伯枯坐,他在旋風中曾與神相遇:“誰用無知的言語使你的旨意隱藏呢?我所說的是我所不明白的;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只是佇立在此,算是親眼看見神嗎?這峽谷之遼闊璀璨,不過是神無限榮耀的影子,時間的推擠聳動,皆在祂手中蕩為天邊殘云。滄海桑田,斯人無語獨坐。馬蹄灣里,一葉白色游輪緩慢向前。
離開馬蹄灣往東北方向行,就可以見到Glen Canyon Dam,很容易把它和曾經在中國內陸青海省見過的龍羊峽水庫聯系起來。人類的工程陡現于崇山峻嶺間,仿佛兒童之玩具嵌入廣袤宇宙之一隅。毫無疑問,這是堪稱偉大的人類作品,悠悠宇宙洪荒中泛出的一葉智能生命光澤。大壩的另一邊則是著名的Lake Powell,可惜無暇細顧,已近中午,預約游覽羚羊谷的時間到了。
羚羊谷景區皆由印第安人打理,需預約繳納向導門票才可進入。所去之處所謂下羚羊谷,需繳納“攝影師導游路線”四十余,據說比上羚羊谷便宜不少。所不同之處在于下羚羊谷需沿鋪設階梯下去(也正因為這些樓梯,搬著笨重的三腳架,居然抽筋了)。到了那邊一問發現手機同步時間出錯,原來沿用的是亞利桑那州的山區時間,而附近其他地區則沿用科羅拉多州時間,遂多出了整整一個小時。所幸等候中遇見兩位中國女孩,十分美麗可愛,攀談中了解她們獨自來到美國游玩已有數日。美景中又遇美人,心中竊喜。
終于可以進入羚羊谷了,我們這一隊人馬的導游叫加西,鵝蛋臉,戴一頂鴨舌帽,很像中國人和墨西哥人的混合,他跟同伴導游交談的語言讓我對印第安語第一次有了一點直觀的感受,這種依然活著的語言提供了另一個維度的向導,突然把人引向了這個神秘而悲劇氣息濃厚的民族那隱秘之處,帶入他們留在巖石上的符咒記號,帶入羚羊谷底他們所崇拜敬畏的那永恒旋轉的力量之中。加西一路上的工作就是不停指揮游客,仿佛交通燈一樣,坐立起行,這樣有特權的“攝影師”們就可以在沒有游人打擾的情況下完成心中的構圖。
學過一點攝影的加西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下來可以得到最經典的照片,他的作品還曾經得了獎,不過他似乎并不是對攝影狂熱的那種人,他用那種很冷淡的口氣說著拍攝中的那些細節,讓人不禁覺得這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而已。當我說起自己在illinois那幾年的讀書時光,他突然眼睛一亮,說他自己的家族也是從那邊遷徙過來的,他說完這話的時候神情突然變得非常悵然,眼睛望向半空中,我一下子覺得他們家族的遷徙歷史是不是也是那著名的淚水之路*的一部分……這羚羊谷本是先祖召喚神靈的地方,像加西這樣的年輕人他們中還有人用祖先的方式去祭奠祈禱嗎?不知道羚羊谷送走游人那徹底的寂靜時刻,是否會等來加西,作為一個神秘的靈魂,一個族群浩瀚歷史的一部分,接續他那祖先的朝覲,在她的懷中再次與宇宙之靈對語。
時間還在午后,然而谷底閃爍的幽光卻消失了,能感到點點雨絲,加西的神色變得異常嚴峻,“我們隨時需要離開,看天氣怎么變化,這個季節如果突降暴雨(前兩天就是),羚羊谷會出現那種突發性的洪水,你們知道這洪水最危險的地方是什么嗎?大部分無法及時逃離的人不是被水淹死的,而是被洪水席卷的砂石擊打而死。就像被施以那種古代的極刑”。還好,這樣的情況沒有發生,雨沒有落下來。
現在故事要回到兩個中國女孩,如果沒有她們,對于我這并未作旅行周全計劃之人,就不會被某種際遇的引導而有接下來的奇妙看見,就不會在冥冥之中走向那教人敬畏之境的深處,以及,對文明的無限哀嘆之中。
*:在1838-1839,作為杰克遜總統印第安人遷徙計劃的一部分,住在切諾基的印第安族群被迫放棄了他們在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土地,被遷至現在的俄克拉荷馬一帶,他們死傷慘重,那條遷徙線路現在被稱為淚水之路(trail of te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