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草根出身,自小便有心理陰影,背負著沉重壓力和對自己有著超高要求的人,他不愿被身邊的人同化,他無時不刻的敏感于來自己周圍的各種目光,隨著時日的加深,他開始浮躁了起來,急于渴望成就、渴望尊重、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可。
王小二終于病倒了。
說“終于”,并不是說我有多盼著他倒下,而是照他這么個拼法,累倒是早晚的事。
一個剛剛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不去像同齡人一樣轟轟烈烈的揮霍青春,反而選擇在最寶貴的年華里埋頭苦干,甚至拋棄五光十色的夜生活,不喝酒泡吧不調戲姑娘,只想著和別人不一樣,這是我不能理解的。
王小二住院的這段日子,我時常去看他,每次也都是忍不住就勸:“以后悠著點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別再這么拼了,人生還不是及時行樂么。”
每次他都是不可置否的搖頭微笑,在我又一次這樣勸他的時候,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終于仔細回答我了:“哥,我跟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他長出了一口氣,看著窗外低沉的道:“我的故事很俗套,電視上都演爛了,我出生在一個很窮的小山溝里,家里一共就兩間小屋,是窮山溝里最窮的那戶,經常遭人笑話。父母都是一輩子沒進過城的農民,我以前有兩個姐姐,但因為我八歲那年害過一場病,家里看不起,我的父母賣掉了大姐,帶著九千塊錢把我送進了醫院,從那個時候起,我心里就開始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我恨我的父母,更恨貧窮。你知道我學生時代學習很好,可我二姐學習更好,十次考試九次第一,但她高考的時候失利,而我那個時候也該上高中了,家里供不起兩個學生,父母不說話,二姐就啥也沒說的和同村的一個女孩一起去打工了,臨走那天她抱著我,讓我好好上學,做個有錢人。從那時候起,八歲那年種下的種子開始在我心里瘋狂的發芽生長,我發誓我一定要做個有錢人,于是從我的高中時代開始,我就邊學習邊找各種能掙錢的小門道,到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已經攢了將近二十萬了。”
王小二癟著嘴,目光閃動:“二十萬啊!在我們那個窮山溝,這是多么大的一筆巨款!我竊竊自喜過,可是當我畢業進入社會后,見識了更多有錢人,我開始發覺,二十萬真的不算什么,于是我拿出了一部分錢給家里蓋了一棟小樓,又拿出了一部分給二姐添了嫁妝,剩下的錢我開始創業,我累啊,我也想和你們一樣瀟灑過日子啊,可是我不敢停啊,你知道我家的小樓矗立在一片瓦房中,我心里有多痛快嗎,你知道父母和姐姐看我有出息,他們有多欣慰嗎?我太享受這種感覺了,我不敢停,我怕這種感覺消失,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再對我欣慰,不再對我抱有期待,那我的人生的意義又會在哪里?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我只是起點低,但我并不計較這個,所以我拼命干拼命干,一定會過上很好的生活,有很大的成就,我現在又有錢了,等出院了,我就要買一部寶馬車,很俗氣是吧,但它貴啊,開得起就證明我有本事能掙錢,就證明我和那些成功人士一樣了,不是嗎?”
我坐在床邊,看著王小二倔強的側臉,這一刻,我突然懂他了。
一個草根出身,自小便有心理陰影,背負著沉重壓力和對自己有著超高要求的人,他不愿被身邊的人同化,他無時不刻的敏感于來自周圍的各種目光,隨著時日的加深,他開始浮躁了起來,開始急于渴望成就,渴望尊重,渴望得到認可的聲音。
奮斗有了微微的成果,便迫切的需要一個可以證明他自己、證明他努力成果的東西,這個東西必須貴重、長面子,是大家耳熟能詳又鮮有人能得到,必須是別的有成就的人通常有的東西——有成就的人擁有的東西,他也能擁有,就代表著他和那些人站在了同樣的高度,至少外人看來是,他也可以進行同樣的自我欺騙,用于得到更加可以鞭策他,鼓勵他繼續奮進的力量。
大家都是俗人,熙熙攘攘來來往往都繞不開一個錢字,所有的東西又都可以用金錢來衡量,包括親情愛情在某些時候亦如是,先證明自己有錢,再用有錢證明自己,于是,一部價值不菲的寶馬車,成了他眼下最急迫需要的東西。
他也說不出寶馬有什么好,可是它貴!買的起,開的起,在別人看來,肯定就是能掙錢,有本事。
他需要一種優越感,他需要比別人強,需要表現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沒有人可以做到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細細想來,一個人至少有一半是為別人的眼光而活,而王小二,恐怕是全部為別人的眼光而活,這里的“別人”,包括親人朋友同學同事甚至陌生人。
一個無時不刻都籠罩在他身上的巨大陰影,不停的用鞭子抽打著他,使得他不得不發狂般的不停奔跑。
別人工作,你工作;別人旅行吃喝,你工作;別人唱歌談對象秀恩愛,你依然工作;好了,那么問題來了,你沒有享受青春,你犧牲那么多快樂,你這么拼命的工作,最后得到了什么,或者說,你比別人強了嗎?
王小二答:是的,以后我就不用和你們一樣擠公交了,我有寶馬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并不止是一部車那么簡單,它代表著一個人的收入,一個人的能力,一個人的魅力,一個人的社會資源,統統進步了,這些東西足以拉開一個人和周圍只能擠公交騎共享的朋友同事的差距,甚至讓其的社會地位躍升一個層次。
是的,比別人強了,至少在我們目前這個圈子里面,這圈子崇尚年輕就該瀟灑的人里面,還沒有誰有能力開上寶馬車。
這是無數個吃不好睡不飽的日夜辛苦所得。王小二依然堅持認為,自己的層次越高,才能結識更高層次的人,自己越優秀,找女朋友才更能有挑選的底氣,自己越有能力,才更有說“不”的權力!
他不愿找陪他一起奮斗的糟糠之妻,他的目標是有所成就之后,找個足以讓他在任何場合都能抬頭挺胸無聲炫耀的、哪怕花瓶一樣的女人,所以身邊所有的一切,包括找女朋友在內,都必須為他渴望的成就感服務。
欲望越強,他的干勁也越足,因為他深知強大的野心必須要具備相匹配的能力做支撐,他是個敢于為野心為夢想下苦功夫的人,這是他的優點,也是和眼高手低的白日夢想家不一樣的地方。
他是一個永不知足,達到這個目標后立即又會設立下一個目標的人,一個只能賺錢用貴重物品證明自己的人,一個永遠不會渾噩度日的人,一個只為目標而活的人,一個寧愿疲憊致死也要換一生璀璨奪目的人。
不是每個人都天才橫溢,能把生活過的跟開了掛一樣,更多人的成功是在長久的歲月中一點一點的積累起來的。
王小二很辛苦,很孤獨,如今他比很多人強,但也有太多不如人的地方,可他從不覺得自己不如人,不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埋怨自己回報多少,他恐懼安逸的生活,他深知上天從來不會辜負每一個為生活努力的人,深知只要他不松懈,就一定會得到一個越來越想要的自己,哪怕最初的目的是為了虛榮,認可,尊重,揚眉吐氣,或者不可告人甚至齷齪猥褻的秘密,都沒關系。
每個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都恰恰是自己的枷鎖。
王小二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別人的認可和自己的成就,他為之輾轉反側,苦痛折磨,奮勇拼搏。
一周后,王小二出院,那天我正好有空,幫他辦理的出院手續,走出醫院的那一刻,他久病初愈的蒼白臉色漸漸泛起了潮紅:“你知道嗎?住院這些天,我一直想的都是,先去買一身好衣服,然后去4S店提車,然后發個朋友圈,配文,鮮衣怒馬!”
下午的時候,我果然坐在了剛提的寶馬車上和王小二一起吞云吐霧。
一身嶄新的范思哲的他,眼神興奮,意氣風發,彈指將余燼將熄的煙屁股扔出車窗,發動了同樣嶄新的寶馬車,載著我呼嘯而起。
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我羨慕他,我希望他能獲得更大的成功,可我也明白自己永遠做不成他這樣的人,因為,我不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