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驢的故事
當我厭惡人的時候，與一頭驢成了好友。至今，我還記得它是怎么死掉的。
它死的那天，我趕到現場時，只見它躺在磨旁，骨瘦如柴、毛色雜亂、瞪著眼睛，死相十分凄慘，一條腿還在使勁地前驅著。我知道，它到死時仍在拼命地拉磨。因為頭天晚上它還說，馬上要過節了，最后再努努力，把剩的400斤豆子磨完，然后回家好好休息。只是誰也沒想到，它最終還是死在磨坊。
剛認識時，它還是驢中的勞模，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我見過它磨面的樣子，步伐穩健均勻，一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它磨出的面又白又細，沒有一點兒雜質，年年都能得到主人的稱贊。
它說，剛開始磨面那會兒，也并不那么緊張，每天按時上磨，按時卸磨回家。可后來，事情發生了變化。不知是哪頭驢的工作失誤，面里混進了雜質，被投訴了，影響了主人的形象。于是，主人決定改革磨面機制，誰磨的面誰負責，并成立了很多監管部門。
這樣一來，原本干活的50頭驢，硬生生地被分成了不同的種類。有宣傳驢，負責高喊生產口號，宣傳同類的先進事跡；有監工驢，負責監督驢們干活；有研究驢，負責研究先進的磨面方法；有計劃驢，負責制定工作計劃和任務。當然，還有一些驢的級別更高，負責管理其他毛驢。最后剩下的，才是一線驢。
改革完畢，細細一數才發現，真正拉磨的一線驢已經不到40%了。從那以后，我這位朋友明顯感覺到很累。想想也是，原本要50頭驢磨的面，現在只有20頭驢來磨。管理加強后，隨著驢的種類不斷地增加，一線驢的數量急轉直下，這就使得活多驢少的問題日益突出。
不僅如此，在改革機制后，主人對磨面的方式也有了新要求，不斷地推陳出新，來配合宣傳工作。原來老老實實地拉磨轉圈，不符合時代潮流了，于是，驢們先向大馬學習，借鑒馬拉車的先進經驗，開始大步拉磨。經實踐證明，驢和馬的差異太大，這一項目便被擱置了。但也不能再走老路啊，驢們又去學習健牛耕地的方式，采取直線拉磨式工作法。隨后又發現技術跟不上，也失敗了。一線驢被逼的沒辦法，只能變著花樣去拉磨，有的跳著拉，有的爬著拉，有的跪著拉，有的打著滾拉……
如此折騰一圈，很多驢都怨聲載道、干勁不足，為了激勵一線驢好好拉磨，主人制定了新的計算工作量的方法：將驢每天拉磨的數量，磨面的數量、質量，都進行指標化管理，到年底考核誰磨的面多，誰就有獎勵。獎勵多的可以得到積分，然后晉升為管理驢。
我當時就提醒我朋友：別再相信你的主人了，他曾在一些驢面前放根胡蘿卜來騙它們。可它不聽，還是拼命地干活，連續三年都被評為第一。就在它帶上大紅花，覺得自己要熬出頭時，卻聽說主人提拔了另一頭驢，原因是那頭驢很會唱歌，屬于稀缺驢才，給主人掙了面子。這讓它的信心受到了摧毀性的打擊，慢慢地，它開始心灰意冷了。
看著它意志消沉、無心磨面，我曾勸它離開這里，再找一份輕松點兒、有前途的工作。時下，很多驢不再打磨，而是改行拉車、載客，一樣過得很好。可它卻堅持認為，磨了這么多年的面，年紀也大了，不好改行了。去拉車吧，自己沒有那么大的力氣了；載客吧，弄不好還會傷到客人，現在雖然不如意，但總算安穩，就這么著吧。
可就算想混日子，每天也還有那么多的活兒要干。它每天依然上磨磨面、下磨回圈，轉磨的時候沒精打采、腳步散亂，精氣神兒也不復當年，磨出來的面也有粗有細，質量與當初有了很大的差別。
終于，我這位朋友還是倒在了磨坊里，就像主人曾號召的“好驢就要死在磨邊”那樣。主人過來時，我也在旁邊看著。只見他哭了半天，卻根本沒有一滴眼淚，只是說這曾經是一頭多么優秀的驢啊，把一輩子都獻給了磨面事業，并號召活著的驢們向它學習。
等圍觀哀悼的驢都散開后，我見那主人走進廚房，吩咐廚子把死驢殺掉，把肉燉好給大家吃，再把皮熬成阿膠，他要帶回去給太太補補身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