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比較關注孤獨少年溝口的有限社交關系,及其深刻互動帶來的心理成長、人生走向等內容。
美麗的有為子曾經具有拯救他的光芒,但是她沒有留意到平庸內向的溝口。后來,有為子因為戀上逃兵懷孕,最終被當眾羞辱,還命喪逃兵槍口,對溝口產生強烈的沖擊。
溝口通向外部世界,還有兩個重要的橋梁,一個是鶴川,一個是柏木。
鶴川無疑屬于益友,雖然他也戴著面具掩飾脆弱并最終自殺。
鶴川是這樣光明、灑脫和精神健全,能帶給別人溫暖和舒適的美顏少年。位于反面的長著內雙腿的柏木,卻是黑暗、卑劣、精神殘廢,離群索居、沒人理會的丑陋魔鬼。
鶴川代表的透明、潔凈、單純、美好的人生。他會帶你去,光明的世界,是溝口連接光明的世界,唯一的一根絲線。他不會帶你去嫖妓。他讓你,看到金閣寺的美,保護美、欣賞美,不會讓你起殺心,起毀滅美好的心。
柏木代表的是混沌、黑暗、狡猾,惡心的人生,卑劣的人生,它是連接黑暗的世界的。他會帶你去嫖妓,甚至利用自己的殘障博取住在西班牙式建筑中女子的同情,并進一步性奴役她。柏木會讓你看到這個世界的冷酷,看到金閣寺的脆弱,他還讓你起殺心,讓你排斥、對抗這個世界。
記得在金閣寺的時候,鶴川陪溝口去散步,去看這個世界的美好。即使在南禪寺,看見那個美麗的女人,托出她的兩只乳房,擠出乳汁到薄荷茶里,心里激蕩,然而居然也有潔凈的感覺。這份潔凈,源于鶴川純凈的心。
溝口也意識到了這份光芒和感染力,“我無數次驚訝地看到,我的混沌而黑暗的感情,已經他內心的過濾,就一絲不留全部轉變成透明、閃光的感情”。
因此,鶴川無疑是心靈導師級別的益友,富有感召力,境界很高。交一個這樣的朋友,你的人生,不只“近朱者赤”,簡直無限地接近光明和希望。
溝口在大谷大學偶然認識了內向、離群的柏木。柏木孤僻、冷漠、嚴酷,不止身體殘廢,精神也是近乎殘廢的。他過分強調自我認識的價值,完全忽視世界的客觀存在和真理。
柏木在青春期的時候,很有可能跟美麗單純的一位施主的女兒,發生真誠的、純潔的初戀。但是因為他的自卑、怯懦,沒有辦法把自己的那雙內雙腿,跟小姐美麗的細腿放在一起,進而產生性無能。
柏木經由這段受挫、受辱的境遇,發展出畸形的生理和心理欲望。他后來誘惑60歲的寡婦,虔誠地拜伏在他的內雙腿前,進而發生了丑陋的令人作嘔的性關系,卑劣而齷齪。他的畸形欲望進一步蓬勃發展而近乎失控。
柏木就像巨大的黑洞,不斷對溝口展示這個世界的丑陋和傷口,特意帶他去逃課,去無所事事,去放縱自我。
逃課看球期間,柏木看上西班牙式建筑里的美麗小姐,便掩飾自己的身體殘障,跳下看臺座位,假裝受傷,可鄙地哀嚎,引來那位端莊小姐的幫助,并登堂入室,成功地與她發生性關系。后來,柏木進一步延續這種畸形的交往,動不動地利用殘腿,假裝腿疼等種種,脅迫端莊小姐再親吻他殘廢的腿。讓端莊小姐,放下矜持,一再發生丑陋的性關系。
柏木是巨大的負能量場,能把你拖向黑暗和地獄。他邀請溝口參加端莊小姐以及房東女兒的聚會,想要利用房東的女兒,讓溝口破除處男之身。溝口意圖觸碰房東女兒時,察覺金閣寺隱隱的向善指引,“我終于將手滑下女子的裙裾,這時,金閣出現了……一只手觸碰永遠,一只手觸摸人生,這是不可能的”,他在房東女兒的輕蔑里及時懸崖勒馬。溝口在這種自律里,短暫感受到金閣寺永恒的美,摒棄短暫的放縱快樂。
這個時候的溝口,開始游移于鶴川和柏木之間。他原生家庭帶給他的陰郁和孤獨,阻礙他進一步接近光明和正向,沒有辦法讓他遠離黑暗的誘惑。
在這關鍵的節骨眼上,鶴川死了。溝口哭了,他的父親死了他都沒有哭。因為他意識到“鶴川的死,連接我和白晝般光明世界的一根絲線也隨之斷絕了。我喪失白晝,喪失了光明,喪失了夏天”。
溝口自己已經意識到,鶴川不僅僅是朋友,他代表的是天堂、救贖和希望的力量,鶴川本身常常以無可無不可、無理想的狀態暗示悅納世界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天使鶴川,雖然也帶著面具,失戀后自殺,然而他的存在,便是通往快樂、滿足、自得的解脫世界的使者。現在使者走了,溝口必須獨自面對黑暗和丑惡的誘惑。
鶴川死后,溝口為他服了一年的喪,一度重新習慣了孤獨。因為孤獨的生活讓他更安寧,這種生活根本不需要付出一點努力。對于生的焦躁,仿佛也離他而去了。學校圖書館成了他唯一享樂的場所,進而重拾自少年時代起唯一的驕傲——不為人所理解。
柏木又一次填補溝口的社交空缺,時不時引誘他享受干點壞事的快樂,曲解《臨濟錄·示眾》“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親眷殺親眷,逢父母殺父母,始得解脫,不拘于物,透脫自在也”,鼓吹無底線的自由。
溝口開始黑化,把金閣寺看做屹立于女人和他之間,人生和他之間的阻礙,萌生想要把它付之一炬的惡念。
后來,老師私會藝妓、打壓真相,溝口想要出走,誤入柏木放高利貸的圈套,他終于信念崩潰,第一次逛了窯子。
經過周密的計劃和準備,湊巧寺廟火警系統故障,溝口在猶豫中實施了焚毀金閣寺的陰謀,“林木之間飄揚著眾多的火粉,金閣的上空像灑著金沙子”“從另一個口袋摸到香煙,我抽了一支,就像一個人完成一件工作,該歇息一下了。我想,我還是要活下去”。
目睹青年溝口錯失世間美好和逆勢成長的可能,放縱惡和丑的自由,摧毀美和善的規約,筆者不免唏噓,并進一步比較溝口最重要的兩位朋友。
益友鶴川的話是不多的,少而精致,充滿了天真浪漫,不會隨便下兩極對峙的判斷。
損友柏木的話非常多,擅長詭辯,擅長指鹿為馬,三觀的核心是以自我為中心,敵視外部的二極世界。
鶴川,對于這個世界,沒有不安,也沒有希望,近乎禪的化境,因此能平視美、升華美,并將進而悅納丑、感化丑。
柏木,對這個世界,充滿齷齪的期待,不可遏制的欲望,擅長侮辱美、摧殘美,本該活在不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
鶴川是潔凈的、自得的,所以能夠溫暖眾人,同情弱者,也不排斥強者,所以有很多的朋友,在大谷大學迅速得到大家的擁戴和歡迎。
柏木是齷蹉的、局促的,所以只會污染他人,鄙夷弱者,排斥眼界外的人,一貫離群索居,幾乎沒有人注意得到他的存在。
鶴川就像太陽一樣,他一出來,就會安定他人的不安,帶來光明,驅散黑暗。“鶴川生來的本領,就是將一切陰影變成光明,將一切暗夜變成白晝,將一切月光變成陽光,將一切夜晚陰濕的苔蘚,變成白天隨風飄舉的閃亮的綠葉。”
柏木就像冷月一樣,他一出來,他人就像眾星黯淡。他極易加深黑暗,加深孤獨。
鶴川是正向的、自律的、積極的力量,柏木是反向、放縱、消極的力量,一左一右居于溝口的選擇兩端。
溝口最終沒有被美和善所度化、挽救,卻被丑和惡所定義、激發,最終邪惡爆發,將金閣寺付之一炬,以對抗的姿態結束開啟美好人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