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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已近中秋,北仉村的天空變得高了變得藍了,棉朵般的白云排著隊集結在村子的上空,不時地變幻著隊形,審視著這片土地和這個普通的小村莊。這時的氣候也涼爽起來了,夏天的溽熱之汽漸退,空氣變得干燥,皮膚也不再那么粘乎乎的,穿起衣服來干干爽爽,房子里的地面上也沒有了反潮的水汽,這里里外外,一切都變得干凈起來舒服起來。
秋收尚未開始,故而村子里還彌散著農閑時的氣息,街頭巷尾時而見到三三兩兩悠閑的村民,互相打著招呼,聚在一塊兒說著莊稼地里的事兒說著秋收的事兒。一條小黑狗懶洋洋地抻了個懶腰,低著頭搖著尾巴這兒嗅嗅那兒聞聞,慢悠悠地穿過人群,叼了一個玉米在路上小跑起來。順著這條路往北,便是村后的莊稼地,那地里的玉米郁郁蔥蔥,長勢喜人,一個一個的大玉米棒槌斜插在細細的秸稈上,被那寬寬的拋物線一樣的葉面掩映著,在飽滿的青綠色的棒槌外皮上,耷拉著已失去光澤與色彩的褐色的玉米須,點綴著這清一色的玉米地。聽父親說,今年雨水好,無病無害,是個豐收年,只是這充足的雨水延緩了玉米的收獲,往年這時候,村里的柏油路上早已曬滿了各家的玉米,平日里灰黑色的路面變成了黃橙橙的金色大道,甚是喜人。而現在,玉米依舊沒有成熟的跡象。
“大概還得需要十天,才能掰棒子。”父親說。
玉米地被兩三條縱橫交錯的田間小道分割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如同天安門廣場一個個的閱兵方陣,齊刷刷地昂首站立,等待我的檢閱。微風吹得葉面沙沙作響,好像在傾訴著這個村莊的故事。我悠閑地游蕩其間,兩邊的玉米頗似一堵堵綠色的屏障,將我圍困,而我的心,卻被困在了記憶里。
這腳下的土地是我所熟悉的也是我熱愛的,它載我長大伴我成長,半個世紀已如同過眼云煙,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故事都被它承載著。風里吹來的氣息輕拂著我的思緒,這氣息在我走過祖國的大疆南北也未曾有過,唯獨在這塊土地上,它卻繚繞在心間。如今我已是年近半百,兩鬢斑白,不知它還記得我年少時的模樣?哦…我想,它不會記得,在我離家求學后,再也未曾踏上過它,來而去往,它迎送了村人一代又一代,現如今,它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囂與熱鬧,再也聽不到孩子們的嬉鬧聲,再也沒有牛馬從它上面走過,再也不會載著牛車、馬車、地板車去收獲小麥玉米了,甚至連村民也把它冷落在一邊,自從三十多年前在這條路的東邊新打通了一條進出村子的南北大路之后,這條土路如今已是少有村人踏足了。從路兩旁茂密的雜草就能看出端倪來,各色野草恣意生長,無拘無束,曾經寬大的路面如今只剩了中間窄窄的一條過道,變得蕭瑟與荒蕪,就好像一位老人,垂垂暮年,孤獨終老。
我循著過道一步一步向前探去,尋尋覓覓業已見不到我印象中關于它的蹤跡了。我小時去偷葡萄的人家已被一片小樹林掩蓋,房屋瓦舍已沒了蹤影;小時和伙伴玩游戲的大灣也已被填平了大半,大路兩旁寬寬的排水溝早已被村民們蕩平種上了玉米,更甭說溝沿上那一墩墩的棉槐條子了。說起棉槐,它可是北仉村的寶貝,村里的條編業遠近聞名,它是重要的原材料。記著當年村前村后的道路兩邊種滿了這種落葉灌木,但它的產量不足矣供應村里的家家戶戶,所以父親每年深秋都會去濰北農場購買三四千斤,自己用地板車拉回來,走的,便是這條路。不過,這種植物雖然是優質的經濟作物,但在秋天它最容易招惹一種毒蟲子:扒夾子毛(學名:褐邊綠刺蛾,又叫洋辣子),這種蟲子的毒性甚是厲害,若是掉落在人的皮膚上,定會叫人苦不堪言搔癢生疼,好不難受,村里人從老人到小孩無一沒被蜇過。這種蟲子對我來說就是噩夢般的存在,故而秋天時走在這條路上甚是小心翼翼,生怕中招兒。此刻,在這個即將結束的9月,讓人生怕的扒夾子毛隨著棉槐早已消失在時光里,而那些記記深處的畫面卻都記憶猶新。不自覺地往前走著,行至半路卻已是雜草叢生無路可走了,一堵破籬笆橫亙在面前,深處荒草之中,我才明白,這條土路已然成為過往,連同我兒時的記憶,都已被這雜草埋沒,成為幻影……
當我正浮想翩翩感嘆時光時,父親出現在路口……
“路林,跟我去壩北的新河看看?”
“好!”
喜愛釣魚的父親,這些年三天兩頭都會騎上三輪車,載著漁具去壩北的新河或者去村東的小河邊釣魚,為此,專門買了一個大冰柜,用來儲存他的戰利品。每次當我回家時,從不做飯的父親總要親自下廚,給他心愛的兒子紅燒一條大黑魚。不過,近兩年釣魚的人多了,不按套路釣魚的人也多了,父親一無所獲的時候漸漸增多。每當說起這個來,父親總是擰起眉毛,聲音提高八度:“那些雜碎太壞了,直接下網電魚,這讓我哪還釣得到魚!”
“就沒人管管么?這可是犯法的事情。”
“訑訑……誰管啊。”父親又無奈又氣惱,可是并沒有辦法就此改觀。不過,父親還是要去看看,還是要去溜達。
父親甩著胳膊在前面大踏步地走著,四周的玉米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聲響單調卻映襯的這番天地更加寂靜。偶有土螻蛄吱吱在路邊唱著歌,待你走近時,它卻一聲不吭了。我拎著相機走走停停,一排麻雀在高壓線上靜靜地落著,待我舉起相機時卻都警覺地呼啦啦飛走了,“嗨!這些小家伙兒,也太精了吧。”我心有所失地放下相機。路過一小段泥濘的路面,看來是雨后被幾臺拖拉機折騰的,車轍子深深地印在了泥土里,車倒是過去了,卻讓行人無處下腳。我想起小時的胡同,每次雨后便是這個樣子,母親出門總是犯愁,但卻是兒時的我最好的玩處,往往幾個小伙伴兒一起光著腳丫子去胡同里踩泥巴。父親偶爾回頭看看我,望著父親的背影,我突然有所傷感,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單獨和父親在一塊兒了,自打父親的一只耳朵聽力喪失后,他的話也少了,雖然脾氣還是暴躁,但比年輕時安靜了不少。我忽然覺得,父親就如同那條土路,在經歷了人生的暄囂后,一切都已歸于平靜。正如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所說:“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燦爛,原來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回家的路上,那條荒蕪又冷清的小路,變成了時光通道,連接著現在的我和兒時的我,連接著我和父親,連接著我和家,連接著我和我的村莊,從這頭走到那頭,便又重拾兒時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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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4日於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