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君小二
? ? ? ? ? ? ? ? ? ? ? ? ? ? ? ? ? ? (一)
洪塵第一次見到冰山學長,是在馬哥哥的面館里,準確地說,開學曾在體育館里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可是因為過于模糊,也就忽略不計了。
當小吃街下午五點過五分的飯點剛到,商鋪小販們就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兩米寬的小吃街入口,手中握著鍋鏟和大湯勺,屛著氣,第一個略帶疲憊的男生走了進來,等看到男生后面跟著的一大群活潑青春的大學生時,眾人立馬恢復以往的喧鬧,熱火朝天地翻動著鍋碗瓢盆,大聲地呵斥著小店里的幫工。
洪塵端著盤子,穿梭于擁擠的桌子之間,油膩的地上撒著湯湯水水,洪塵一個轉身,“啪”的一聲摔倒了,摔倒之前,她還不忘死死護住手中的盤子,可千萬別摔碎了啊,不然,今天自己的工錢也就泡湯了。在摔下去的那兩秒中,她悲情地看著周遭的一切,然后從小吃街骯臟的入口就看見了冰山學長。
那是一個瘦削的青年,中等身材,目光堅定又傲慢。
他朝著這邊走來,至少在紅塵的視線被一張破桌子和無數條花花綠綠的小腿擋住之前,他的目光仍然保持著堅定。她以極其壯烈的姿勢倒下,躺在油膩的地上,回味了一下,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摔倒。肘關節疼痛難忍,左側的臀部感到一陣酸麻,左手盡可能地伸向遠方,還差十厘米就要碰到馬哥哥的潲水筒了,左手觸及地上油膩膩的水漬,感覺像是一條蛇鉆進了心里。還好右手拽著的盤子沒有碎。
“你沒事吧?”冰山學長伸出了右手,以俯視的姿勢看著她,他竟然坐在她身邊的一個藍色塑料凳子上,凳子旁放著一個黑色的羽毛球袋,他穿得很樸素,上下身都穿著黑色。
洪塵趕緊爬起來,說:“同學,你想吃點什么?”
“兩碗黃豆面。我想說,你不用去換一身衣服嗎?”
洪塵低下頭,看見拴在工作服前的白色圍腰上滿是油跡,長長的藍色工作服的后面也是烏黑一片,她尷尬地朝著廚房喊了一句:“馬哥哥,兩碗黃豆面,你先忙著,我去把外面的工作服換掉。”
廚房里一個二十歲模樣的男生轉過頭應著,手里還拿著竹編的漏瓢,里面有一團金黃色的面條,男生抖了幾下,左手端起一個碗,右手順勢就把面條傾瀉其中,紅湯逐漸淹沒金黃色的面條,像是夜晚潮水上漲;男生旁邊有一個背著孩子的年輕女子,左手端著一個空的青花大碗,右手行云流水地穿梭于各種調料瓶中;孩子的頭向右歪在竹編的背簍邊沿上,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媽媽的右手,像是欣賞一場精彩的魔術表演一樣,小口微張,眼神里映著的全是下面形形色色的玻璃瓶子的光彩。
等洪塵換好工作服再出來時,馬哥哥已經把那兩碗面做好了,招呼洪塵把面端給客人。她端著兩碗面,小心翼翼地邁出腳步,仔細走到冰山學長面前,準備把碗放在桌子上,旁邊一個低頭玩手機的男生突然抬起頭說:“餓死了,終于可以吃面了。”
洪塵手一抖,面碗里的油湯立馬傾瀉在桌子上,她迅速地抓起桌子上的餐巾紙,一邊抹桌子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幾滴油湯落在了冰山學長的黑色褲子上,他也沒有生氣,出乎意料,他竟然十分幽默和健談。他抽出一雙筷子,將面攪拌均勻,夾起一粒黃豆,笑笑說:“剛才你摔了一跤,很抱歉,我沒有及時扶起你;現在你就是來報復我的吧!”
“沒有啊,大哥,真的沒有,我怎么會報復你啊!”洪塵不自覺地把手放在圍腰上,在上面抹了又抹,圍腰看起來更加骯臟了。
“那你的手怎么抖了?”
“因為我看見了他,昨天晚上在體育館,他打了一個球,狠狠地砸向了我。很疼的,結果他就站在遙遠的那邊,弱弱地說一聲‘對不起’就了事了,表情還特別自然,特別理所應當。”洪塵將手指向了旁邊低頭吃面的男生。
男生一聽這話,疑惑地抬起頭說:“我昨天見過你嗎?”氣得洪塵狠狠地掐了一把圍腰,上面印有一只粗糙的唐老鴨,此刻在呲牙咧嘴地笑。
“哦,我懂了,你在報復他。”冰山學長終于下了一個結論。
“鬼才報復他,我沒空,很忙的。”洪塵轉身氣沖沖地離開。
“我們昨天晚上確實在體育館見過你,還是你和另一個女生把場地讓給了我們。這件事,真的很對不起。”冰山學長叫住她。
“你就是那個穿黑色衣服的高手?”
“嗯,正是。不過,你卻記住了這個豬頭。”冰山學長拍了一下吃面的男生,“有緣相見,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夏冰山’,是2013級臨床專業的;旁邊這個豬頭叫‘蔣木盛’。”
“啊,學長!我是2014級臨床專業的,你以后可要好好罩著我。我叫‘洪塵’。”
“‘洪塵’?是‘塵土’的‘塵’嗎?”
“嗯。”
“不過你卻沒有像‘塵土’那樣踏實沉悶啊!反倒像是一條魚,很活潑地游動在生活這片海里。”
“學長也是啊!并沒有像‘冰山’一樣冷冰冰,真是辜負了這個好名字。”這時,馬哥哥又在叫洪塵去端面了。
“哎,洪塵。”
“怎么了,學長?”洪塵轉身看著冰山學長。
“來一盤鹵的豬耳朵。”
在馬哥哥的面館里,洪塵第一次記住了冰山學長,同時,很不屑地也記住了旁邊那位一直埋頭吃面玩手機的豬頭——蔣木盛。
快到中午一點半的時候,馬哥哥的面館才閑了下來。洪塵趕著去上下午兩點的課,于是脫下工作服,背著書包,打算奔往教室。
馬哥哥叫住了她,叫她再等五分鐘,于是她就坐在藍色塑料凳子上,看著馬哥哥炒飯。馬哥哥頭上戴著一個紅色的鴨舌帽,鴨舌帽的邊緣全是黑色的油煙聚集成的污垢。馬哥哥先往鍋里倒了一點菜油,待油熱后,撒些姜末和蒜末,然后把菜板上切得細細的土豆絲放進油鍋里,翻炒幾分鐘,撒點味精和鹽,再加入米飯,起鍋前撒上翠綠的小蔥,然后一碗土豆絲炒飯就做好了。
馬哥哥在切土豆絲的時候,打算切幾片肉進去,肉就放在菜板旁邊,小小的,只有一塊,裝在大青花碗里,像是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島,他摸了幾把,再轉頭,看見她老婆——就是用背簍背著孩子的年輕女子,女子也在默默地盯著他。他還是放棄了,專心地切著土豆絲。這時,他老婆,暫且稱作“馬姐姐”吧,才放心地低下頭,動著筷子,咀嚼著中午飯,擺在她面前的,其實就是一碗水煮白菜,玉白色的白菜幫子沉淀于青花碗中,極其好看,但是對于生活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了。
洪塵曾經問過馬哥哥:“馬哥哥,為什么每次我叫‘馬姐姐’,她都看起來很不高興啊?”
馬哥哥認真地擇著一大桶青菜,想了想說:“你今年多少歲?”
“二十歲。”
“她今年十九歲。”
“啊?我該喊她妹妹了。等一下,你不會也比我年輕吧!”
“沒有,我二十二歲了。”
“你們怎么可能結婚啊?姐姐,不對,妹妹沒有到法定年齡啊!你們竟然還有了小寶寶,這是不是犯法的?”
“不犯法,沒有處罰,就是要罰款。還不知道要罰多少。”馬哥哥低著頭繼續擇菜,眉頭緊鎖著。
“沒關系的,不會罰多少,你不用太擔心。”洪塵安慰了一下他。
“你知道要罰多少?”
“不知道,我只是猜的,我看每天來吃面的人這么多,你們肯定賺得不少吧!罰金不在話下。足夠安慰安慰你吧!”
“既然不知道,就不要裝作很了解,生活的悲涼,不是你一兩句話就可以安慰的。”馬哥哥抽出一支煙,點燃,一本正經地說:“你知道我租這個門面一個月要繳多少錢嗎?五千。都說一個學校可以養活一條街,那么一個大學就可以養活幾條街了。本以為‘一本萬利’,沒想到競爭越來越強烈了。你看見左手邊新開的幾家面館嗎?我去吃過,味道很好。你們一年要放掉三個月的假,那三個月,我一分錢都賺不了,還要繼續繳租金,還要繼續夢著結婚,繳罰金,買房子。”
洪塵看著馬哥哥,真正地感覺到生活的悲涼了。他和這里的大學生一般年紀,有著同樣青春洋溢的臉,卻無法肆意地笑著,痛快地看著。生活就像他頭頂的那個紅色鴨舌帽,每當他想抬頭看天時,它便伸出骯臟的觸手,蒙蔽著他閃著光芒的眼睛。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著一樣污濁的空氣,人生卻按著完全不一樣的軌跡前行著。當洪塵與若干大學生在思考前途的迷茫,感嘆青春的消散時,馬哥哥就已經快速地成長為一頭野獸,費力地掙扎在這片小小的爾虞我詐的小吃街里。
“喂,在想什么啊?還不快點去上課。”馬哥哥已經把炒飯打包好了,遞給了洪塵。
洪塵從藍色塑料凳子上坐起來,接過炒飯,說:“在想你啊!”
“又不正經了,要是我老婆聽到了,這個月的工錢你就別想領了。”
“走了走了,要遲到了。‘馬哥哥’,上課我會想你的——炒飯。”洪塵對著吃飯的馬姐姐大喊一聲,看見馬哥哥真的要生氣了,立馬拎著炒飯朝學校跑去。
馬哥哥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著洪塵翻越橫貫小吃街前面的一條馬路,馬路上人煙稀少,很少開過一輛小車,除了那輛破爛的420公交車會不定時地到來外,再也沒有其它漂亮的車會行駛在這條同樣漂亮的馬路上了。沒有辦法,這個新修的校區為了節約錢,選址在了重慶主城以外的城鄉結合部。圖書館修了兩年,現在都沒有修好。據說修教學樓的時候還欠了工地一大筆債務,工人堵在教學樓門口,用鐵鏈鎖好大門,不準學生和老師進去上課,千方百計索要工錢,結果還是沒有拿到,只是等著兩年分期付款,才一點一點把債務還清。學校真是窮啊!
馬哥哥抽出一支煙,點燃,他苦笑了一下,不僅學校窮,學生也窮。不是看著自己店里用青花大碗盛面,顯得面量很足的話,這些學生早就奔到隔壁幾家面館了。競爭太激烈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對著旁邊吃飯的老婆說到:“你慢點吃,等一下我,我炒個青椒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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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塵坐在教室里,用十分鐘吃完了炒飯,酒足飯飽了,仰面躺在座位上,看著頭頂明晃晃的日光燈,很不舒服。她將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伸出,其它三指蜷縮在手心,做出手槍的形態,“啪啪啪”朝著日光燈開了幾槍,還自帶聲效。
“你看什么看?你再亮,也不是月亮,也不是太陽;你再努力,也成不了太陽和月亮,你就是光線的替代品,有一天會被踢出去的。”
“你在嘟囔什么啊?”頭頂突然出現三張臉,驚得洪塵立馬抬起頭,原來是自己的三個室友:葛詠歌、陳怡和韓竹軒。
葛詠歌放下書包說:“你這樣不行,每天中午午覺不睡,現在連飯都不能吃好了,這對你的身體很不好。要不就不做那份兼職了,你又不是很缺錢。”
“‘沒有兼職的大學是不完整的大學’,所以你就甭管我了,讓我去吧!”。洪塵回答到。
教室里的人漸漸多起來,臨近上課前一分鐘時,總是會有以一個寢室為單位的學生踩點到達,幾人慌慌張張地涌入座位,碩大的書包有時會將后排同學的水杯弄倒,水放肆地流向四處,引起不大不小的驚慌。洪塵中午不做兼職的時候,也會拉著葛詠歌踩點到教室,也不是真的時間很緊迫,只不過覺得掐著時間到教室,會很有成就感。
葛詠歌已經把書本和筆放好,取出一張A4紙,對折了兩下,折痕將白紙分成四格。“叮——”鈴聲響起,持續了一分鐘后,意猶未盡地結束了。講臺上矮矮的男老師咳嗽了幾聲,等教室完全安靜下來后,才開始講課。
洪塵立馬掏出《大學生心理健康》,取出一支圓珠筆,看著葛詠歌說:“喂,你怎么連限選課都這樣認真地記筆記啊?”葛詠歌不理她,繼續在A4紙上寫著,洪塵感覺自己被忽視了,扯開那張白紙說:“你干嘛用A4紙記筆記啊?”
葛詠歌搶過白紙,低下頭小聲地說:“洪塵,你最近越來越瘋癲了。”
“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
葛詠歌沒有說什么,抓起抽屜里的一張學車的廣告紙,在上面寫了幾句話,然后遞給了洪塵,上面寫著:“我的成績沒有你好,只有更加努力了。既然那么辛苦考進這個學校,就要好好學了。”
洪塵沒有再去搗亂,第一節課下后,看到葛詠歌氣呼呼地坐到了最后一排,心里很是愧疚,就問旁邊玩手游的陳怡:“咱們的成績排名下來了嗎?我多少名啊?”
“你還沒有看上學期的排名?你參加的活動很多,所以加了很多分。你的總成績是咱們專業的第三名。”陳怡不耐煩地說。
“葛詠歌啦?”
“好像是一百多名吧!她成績不錯,但是加的分太少,最后總成績就很低。你連這個都不關注,真是缺心眼。把你的手拿開,不要阻礙我打游戲,要是別人的話,我早就打死他了。”
洪塵悻悻地把手從陳怡的手機上拿開,思考著下課后該怎么向葛詠歌道歉。
很快,第二節課開始上了,年輕男老師講著“沉錨效應”,不時還倚著講臺左搖右擺:“‘沉錨效應’指的是人們在對某人某事做出判斷時,易受第一印象或第一信息支配,就像沉入海底的錨一樣,把人們的思想固定在某處。作為一種心理現象,沉錨效應普遍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第一印象和先入為主是其在社會中的表現形式。米蘭.昆德拉有本書,叫作《生命之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的女主角是一個吧臺的服務生,她在眾多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中,看見了男主角托馬斯,他竟然在專心地看一本書。男主角給女主角的第一印象特別好,因此才展開了接下來的故事。所以說,男生想吸引到女生,還是要增加自己的內涵啊。有一部電影,叫作《布拉格之戀》,就是根據本書改編而成的……”
老師雖然年輕,但是頭發卻異常少,也許是遺傳因素所致,隔遠了看,就是一禿頂,酷似“光頭強”,所以大家都叫他“強哥”。洪塵盯著強哥的頭看了半天,覺得沒有意思,就打開手機查詢有關生育罰款的事。終于挨到了下課,眾人都忙碌著收拾書本和筆記,洪塵穿過人群,走到最后一排,有些忐忑,還是看見葛詠歌了,她埋著頭整理書包。
“葛詠歌,對不起啊,我不應該上課的時候扯走你的筆記。”洪塵盯著葛詠歌,眨巴著眼睛,“你回來吧,后面坐著不太好。”
“我不回來了,就在最后一排坐著。我沒有生你的氣,只是覺得后面更適合學習。真的。”葛詠歌笑了笑,拍了一下洪塵的肩膀說,“我沒有那么小氣,只是有點羨慕你。走,吃飯吧!”
“不行,我還要到馬哥哥的店里幫忙。”
“中午和晚上都要做兼職?”
“嗯。其實時間不長,就是高峰期的一個小時,去幫幫忙就可以了。耽誤不了什么,與其躺在寢室看劇,還不如出去掙一點錢。”
“嗯……想問你一下,這年頭沒有幾個人用圓珠筆,你怎么一直都用它啦?”
“我特別喜歡聞圓珠筆的氣味,你不要鄙視我,這年頭,誰還沒有一個癖好啊!再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覺得汽車的尾氣也挺好聞的。后來因為這事,我還被我爸揍了一頓,從此就戒掉了,改聞圓珠筆了。”
“汽車尾氣?我最討厭了。以前我家住在一座山上,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走很長的路。村里開了一座石場,每天早上都有大卡車拉著石頭出山,我們村里的幾個小屁孩圖省事,就經常去扒卡車。路很陡,車開得很慢,所以我們才扒得上。也是被村里的一個老頭看見了,告訴了家長,每個小孩回家后,都被揍得鼻青臉腫。第二天,大家還是不知道錯誤,就又搶著去扒,結果就看見那老頭站在山頭上,盯著我們喊‘誰敢扒,就告訴誰的家長’,我們就慫了。他持續在山頭站了幾天,我們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件驚心動魄的事。”
“你們也夠大膽的,不怕車上的石頭滾下來砸死你們。”
“也是,想想我能活到現在,真的挺幸運的。還有一次,我被我媽打慘了。我和我媽下山去買東西,她看見一個熟人,就在馬路邊跟她聊起了,我閑來無事,看見馬路上有一個用油漆刷的半圓,組成半圓的是一條白線,白線的一端在馬路邊緣,另一端也是,就那個圓弧快伸到馬路中間了。我就踩著那條五厘米寬的白線,從起點開始,奔到馬路中間,再轉向繞回到馬路邊緣。那時候車還少,我就這樣繞了幾圈,我媽也沒有怎么管我,只是說了幾句。這時,有一輛大卡車慢悠悠地開過來,我突然想起最近語文課本上學的一篇課文《與時間賽跑》,少年跟太陽賽跑的情景歷歷在目,那么,我也可以和大卡車賽跑啊!
當它搖搖擺擺地開到離那個大圓還有四五米的距離時,我大吸了一口氣,一下子踩著半圓的白線,拼命地上前,到達馬路的中間,然后迅速轉向折回馬路邊緣,完美流暢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成功地實現了與大卡車賽跑。我優雅地跑到我媽的身邊謝幕,結果,只聽到‘吱’的一聲,大卡車費力地剎住了車,司機朝著窗外大罵‘怎么管的孩子?想死嗎?’我媽聽到后,這才回過神來,‘啪’的一聲,一個大耳巴子就抽過來,然后就是拳打腳踢。那熟人還在旁邊添油加醋,整得我被我媽打慘了。那司機看到這場景,趕緊開著車跑了,生怕我媽找他麻煩。”
“天哪!真是年少輕狂不懂事。”
“后來在回家的路上,我媽還在罵我。告狀的老頭站在山頭,我們經過那里時,我媽又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我干的蠢事,那老頭竟然沒有連同我媽罵我,反而說‘孩子已經受到驚嚇了,就不要罵她了’,我媽這才沒說什么了。后來聽說這老頭就住在山上的紫竹寺里,是個俗人,十年前帶著老伴上山來躲避某人。平日里,幫著寺廟照看位于山頭的幾畝薄田。因為他幫我說了幾句好話,外加他也喜歡小孩子,所以我平日里沒有事的話,就經常找他玩。”
“他那里有什么玩的啊?”
“書啊!原來他是山下一個中學的退休老師,他的房間里堆著滿滿的書,暑假的時候,每天清晨,我就爬到山頂,找到老頭的房間,死皮賴臉地要借書,他不是很愿意借給我,說是這些書小孩子看不懂,結果我還是借到了,因為每次我去的時候,都會給這對年老夫婦揣上兩枚雞蛋,或者抱一個家里種的南瓜,或者是扯上一把小蔥。我媽在后面追著要打我,我就跑,中午飯也不回家吃,就在老頭十平方米寬的小小屋子里吃。我媽后來也覺得劃算,就沒有打我了,她甚至覺得有點愧疚,想著老夫婦也不容易,所以每次我再去的時候,她都會不自主地再給我添點菜。”
“你家長不管你啊?就這樣放養?”
“哪有時間管啊,整天都忙著打豬草、宰豬草、煮豬草、喂豬,圍著一個豬已經夠累了,還要下到半山去挑水,傍晚的時候,得抓緊時間上坡,鏟草、挖土。一天的農活還沒有干完,太陽就早早落山了,婦人忙著回去煮飯,男人忙著在昏黃的燈下編一個新的竹背簍。雞鴨鵝通通吵吵鬧鬧地涌到地壩,婦人還要抽空去丟一把糧食給它們。吃完飯,夜色漸深,疲憊地躺在床上,明日注定又是忙碌的一天。我媽總說,當別的小孩都去打豬草、擔水時,我還在廟里看書,這已經是足夠幸福的事了,也是他們唯一能給我的幸福。所以,我要好好讀書,既然費勁力氣考進大學,就不要辜負曾經那么辛苦的自己。”
“我懂了。”
“只有這樣,我才不會焦慮。”
“那你一定在老頭的屋里看過很多書啦!”
“哪能啦!那房子矮得很,光線特別暗,老頭的老伴不準開燈,我就跑到藥王殿里去看。那殿修得特別高,光線好,而且特涼快。坐在蒲墊上,看書看到太陽下山,急沖沖地還了書,就跑回家。啊,聊得太多了,你去做兼職吧!我去食堂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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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二人已經走到食堂面前,洪塵揮手告別葛詠歌,然后跑到小吃街馬哥哥的面館里,人已經坐滿了,洪塵放好書包,立馬穿上工作服,開始端面。
沒有想到,冰山學長又來吃面了,仍然背著球拍,洪塵端來一碗豌豆面,說:“冰山學長,你們的體育課可真多啊?”
“哦?不是的,我下課后背著拍子準備去體育館打羽毛球,結果場地被占了,有人把網拆了,在訓練舞蹈。”冰山學長放下拍子,抽出一雙筷子,開始吃面。
快到晚上七點的時候,小店才漸漸安靜下來,其實晚上十點還有一個用餐高峰,洪塵因為要忙文藝部的事情,于是就把晚上十點這個兼職讓給一個學弟在做。忙完后,洪塵解下圍腰,等著馬哥哥炒飯。不一會,一碗炒飯做好了,洪塵取出勺子,扒拉了幾口,說:“馬哥哥,你的炒飯做得這么好吃,不賣炒飯,實在是虧了。”
“真的嗎?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可是,你的馬姐姐不肯,說是如果賣不出炒飯的話,食材容易壞。不然,就要添加一個冰柜來儲存食材了,你看,現在天氣這么熱,那些牛肉、豬肉、羊肉和一些蔬菜,放在外面,肯定會壞的。”馬哥哥坐在洪塵的對面,哀嘆道,“還是做小面比較方便,需要保存的東西比較少,就不用擔心過期的問題了。”
“嗯,你確實是有商業頭腦。嗯,我給你講個事情,你過來一點。”洪塵看了看周圍,然后小聲地說,“我在手機上搜了一下,關于你們這種情況的,我念一下啊,‘沒有處罰,但是要上交社會撫養費。違反條例規定生育的,對男女雙方分別按照統計部門公布的當地縣(市、區)上一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的下列倍數征收社會撫養費:未滿法定婚齡生育的,按照一點五倍至二點五倍征收’。懂了嗎?”
“懂了。”馬哥哥面色凝重地坐直身體,又開始抽煙,“哎,感覺最近來吃面的人都變少了。”
“大概新生們摸清了狀況,都去吃食堂了吧!”
“食堂的飯菜怎么樣?”
“還行吧!剛去的人都說難吃,要離開的人都說好吃,我大二,居中,就評價為‘還行吧’。”
“哦,這樣啊。我哪天也想去嘗嘗,不過,食堂開著的時候,我這里正忙啊!等我忙完了,它可能也關門了吧!我太忙了。”
“我給你打包一份來吧!你喜歡吃什么菜?”
“隨便,你覺得哪樣菜好吃,就打包那一樣吧!不過,在飯點的時候,你也在我的店里打工,怎么有時間去打包?”
“對啊!”
“等哪天你有空了,再打包吧!我不慌。”
“好啊!”
因為忙迎新晚會的事情,洪塵逐漸忘記了這個承諾,它悄悄地落在某個角落,等待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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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塵和葛詠歌坐在操場的看臺上,欣賞完新生的匯報表演后,看著新生們淚眼婆娑地目送著教官離開,還不能動,不能隨意張望,那表情很糾結。新生們呆在原地,聽著前面校長講開學的相關事宜,每個人都心不在焉,甚至有些厭惡。剛剛經過離愁別緒,立馬就迎來各種大道理,換作誰,心里也會感到不適。
領導的講話很無聊,洪塵聽了幾句,拖著葛詠歌就走了。走到后門的時候,竟然看見一排大巴士,里面坐著的全是穿著綠色軍裝的教官,車子緩緩駛出,洪塵興奮地揮著手,說:“再見了再見了!”
“你干嘛這么激動,又不認識他們。”葛詠歌看著洪塵。
“這你就不懂了,去年的今天,我也像現在操場上站著的那些傻子一樣,老老實實地聽著領導講話,沒有送到教官,你不知道啊,我的那個眼淚,真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流。今天,我要圓了這個心愿,送一送。盡管不是去年的那個教官,我也樂意。”
“好,我佩服你,你是一個真漢子,有情有義。”
“哪里有這么嚴重啊!你不覺得今年的教官特別帥嗎?咱們可以一飽眼福了,你看,那個,還有那個……”
看著車一輛一輛地駛出視野,洪塵臉上的笑意這才消失,她看了一下手表,下午四點了。她說:“我們文藝部的部長要來審節目了,你跟著我,一起去看嗎?”
“好啊!看了這么多教官的臉后,完全沒有心思看書了。”葛詠歌說。
走近活動室,洪塵聽見里面傳來合唱隊的聲音,李山和幾個女生站在門外。
“學姐,你來了?”
“嗯,還沒有輪到我們表演嗎?”
“是的,甘露部長讓我們在外面等著,待會她叫我們。”
“對了,臺詞背得怎么樣?”
“還行吧!”
“部長在叫你們了,進去吧!放輕松,就當玩一樣。”
洪塵和葛詠歌也走進了活動室,合唱隊里的人熱熱鬧鬧地涌出來,等周圍都安靜了,甘露部長說,可以開始了。
葛詠歌站在墻角,抱著洪塵的書包,看到眼前的人做著夸張的動作,說著并不是十分搞笑的話語,有幾處還停頓了,洪塵上前糾正了一下,小品才終于結束了。算不作精彩吧,但是有幾句話還是說得很好。葛詠歌打開水杯,喝了一口水,看著部長的面色,有點不好。
“洪塵,這就是你準備的小品?”甘露坐在凳子上,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群人說,“笑點只有一兩個,表演極其浮夸,臺詞還說得不溜,你是想讓我尷尬地笑啦,還是放肆地哭?還有,李山是這次迎新晚會的主持人,這么一個帥氣的小伙子,你讓他來扮演這個丑角,難道不會引起觀眾的反感嗎?半年了,這些東西都準備不好。我告訴你,我已經大三了,很忙的,你就讓我來審這個節目嗎?你看,剛才那個合唱隊,唱得多好,那就是李副部長排的。你們倆同時進了咱們文藝部,怎么差別會這么大啊?你用點心好不好,不要整天就去忙著做兼職。你的心思還在我們這個部門嗎?”
洪塵心中不屑著,可是臉上還是堆著笑:“這個,他們新生剛軍訓完,沒有多少時間準備節目,所以節目有點粗糙,我會盡量把它改得精良一點,畢竟,這是原創,不像那些唱歌的,照著曲譜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哼了。”
“那行,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看你最后的成果了。如果還像今天這樣,你們這個節目就取消吧!我們文藝部丟不起這個臉。”
“好,我會盡快改好的。”洪塵送走了部長后,臉色立馬變了回來,她向葛詠歌抱怨到,“她每次都把任務推給下面的人,完了后,加的活動分,她加得最多。說我一天在外忙兼職,她不是在忙創新實驗嗎?現在就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了我和李部長,還處處在我們中間挑起紛爭。我真的受夠她了。哎,小伙伴們,時間不早了,你們先去吃晚飯吧!我把劇本改好后,就會通知你們的。”
“學姐,只有一個星期就要舉行迎新晚會了,咱們來得及嗎?我好擔心我們被刷掉。”一個小學妹有些委屈地說,“好歹咱們排了這么久了。”
“不會的,放心吧,有我在。去吃飯吧!”洪塵再三微笑著強調,“走吧!葛詠歌,我想去馬哥哥的店里靜一靜,一同嗎?”
“好啊。”葛詠歌把書包遞給了洪塵。
到了店里,才下午四點四十,小吃街的飯點沒到,洪塵也不用幫什么忙,她也沒有心情做兼職,就請了假。馬哥哥也很爽快,答應了。他看著洪塵還沒走,就問還需要什么。洪塵用手做出剪刀手的姿勢,說:“馬哥哥,兩碗黃豆面。好久沒有吃面了,盡管你做的炒飯很好吃。”
不一會,面就端上來了,兩人吃著熱氣騰騰的面,感覺剛才的陰霾已經消散了不少。馬哥哥端了一根凳子,坐在旁邊說:“以后啊,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就要跑到我這里吃面,記住了嗎?你們吃著面,感到開心;我收著人名幣,也感到開心,這才配得上我的招牌‘開心面館’啊!這個面館會陪你們度過所有不高興的時光。”
馬哥哥就坐在旁邊,像一個老者一樣,看著兩個女孩狼吞虎咽地吃著面,盡管他比她們大不了多少,可是,所經歷的東西遠比她們多。
“對了,這是你姐姐鹵的豬耳朵,嘗嘗。”馬哥哥悄悄地端出一盤豬耳朵出來,小聲地說,“這個,我不算你們的錢。不過,面錢還是要付的。因為那是我的勞動所得。”
“這肉難道不是馬姐姐的勞動所得?”葛詠歌問到。
“別多嘴啊!有免費的吃的就不錯了。”洪塵笑嘻嘻地夾了一大塊肉,心滿意足地吃掉了。
吃完后,付了錢,馬哥哥說:“等到十一月份的時候,我的家鄉奉節的早期臍橙就會豐收了,我會叫家人多郵寄一點,到時候你們來拿啊!”
“馬哥哥,現在才九月,還有這么長時間才到十一月,你干嘛這么早就通知我們,整得我們魂不守舍的,盼著你的臍橙。”洪塵說。
“快了快了,幾年都會一下子就過去了,更別提短短的幾個月了,有所等待,才有所期待嘛。”馬哥哥說。
“馬哥哥,你這是不尊重時間老人的表現,擔心他收了你。再見啦。”
等兩人走到馬路對面時,馬哥哥突然揮著一張十元的人名幣,站在馬路對面喊:“哎,你們干嘛在盤子下壓了一張十塊錢啊?”
“收下吧!那是豬耳朵的錢。”洪塵揮了揮手,然后拉著葛詠歌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洪塵的腦海里,仍然浮現著馬哥哥舉著十塊錢,站在馬路邊上揮手的樣子。就在那天,她記住了那家破爛的開心面館的模樣,記住了縈繞在整條街上揮之不去的油煙味,記住了在小吃街上空盤旋著的肥鴿子。
馬哥哥,只要是你想得到的東西,期望看到的人,最終,都會以各種形式來到你的身邊,親切地擁抱你。
(羊君小二:熱愛文學,寫文章踐行“鐘擺理論”:悲一篇,歡一篇,悲悲喜喜三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