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童話，八號包廂，四瓶百威。”

“好，馬上就來。”

童話出門扔掉垃圾回頭經過前臺，抓起老板放在吧臺的啤酒，向八號包廂走去。那幾個男人在酒精的刺激下，高談闊論，推杯換盞。爐架上的羊肉串、羊球被烤得滋滋冒油，幾只碩大的青椒被烤蔫了，安靜地伏在簽上。桌面堆滿龍蝦殼、花生殼，啤酒瓶已沒落腳的地方。

“啤酒來了。”童話把啤酒瓶勉強擠上桌，從旁邊拿過一只垃圾桶，說，“對不起，我來幫你們清理一下桌子。”說著，她走向桌邊，動作麻利地把桌上的垃圾往桶里撥拉。

“小姑娘很勤快啊。”說話的男人頭頂頂著一撮頭發，四周光溜溜的，他瞇縫著眼睛醉醺醺地盯著童話。其他幾個男人眼睛一起掃了過來。“姑娘，陪張哥喝幾杯吧。”對面肥頭大耳的男人支著胳膊，晃動酒杯。童話說：“對不起，我們店的規矩不賠客人喝酒。”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肥頭大耳的男人掏出幾張百元大鈔說，“你只要把張哥陪高興，這些錢就是你的。”童話口中說著對不起，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卻不料腳下絆了一跤，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一撮毛的腿上，一撮毛便順勢擁上童話的腰。“哈哈哈，”幾個男人大笑起來，“瞧咱張哥這魅力，美女主動投懷送抱。”

“你干什么！”童話尖叫起來，想要奮力擺脫一撮毛。一撮毛一手緊緊攥著童話的腰，一手摸上了童話的胸……童話急了，低頭猛然咬上一撮毛的胳膊，一撮毛大叫一聲，啪地一個耳光狠狠抽在童話的臉上。

“什么事什么事？”

老板沖進包廂，見一撮毛正兇狠地罵“給臉不要臉”，他慌忙陪笑道：“對不起對不起，小姑娘不懂事，得罪各位了！”說完他轉身對捂著臉的童話厲聲道：“還不趕緊給客人道歉！”看著咬牙切齒的老板，童話感覺不可思議。“休想！”她丟下兩個字，便跑出了包廂，身后傳來一聲怒吼——我看你們這家燒烤店是不想開了！

街上燈火通明，馬路上汽車飛馳，外賣騎手穿梭于大街小巷，食客們從美食店進進出出，世道繁華，大家都很幸福，可這些都不屬于我。童話嘆了一口氣，沿著街邊緩緩向前，路燈把她的身影時而拉長，時而變短，時而變成一團。

工作丟了！腦子里猛然出現的念頭讓她一驚，是的，剛才不顧一切跑了出來，老板不可能再要她。她慌忙打開手機，查詢賬戶余額，五千五百四十九塊三。怎么辦？離一萬塊錢還差四千多，總不能讓媽媽一直待在那里啊！童話猛揪自己的頭發，痛得流出了眼淚，她索性蹲了下去，雙手抱膝，埋頭痛哭。先是小聲哭泣，然后放聲大哭。她知道，此刻路過的人一定像看怪物一樣對她指指點點，可她管不了，反正這個世界也沒有人管她。

“也許你念念不忘的人已在誰懷中，也許你滿眼羨慕的人也會有苦衷，也許看似堅強的人正忍受心痛……”

誰，誰在唱歌？童話抬頭，淚眼朦朧中，她看見一個身穿黃色馬甲的外賣騎手，正伴著手機音樂，對著自己唱歌。

“其實人生怎么選擇都有遺憾，你要接受一切沒你想得圓滿……”多動聽的聲音，多瀟灑的姿態，歌星一樣的氣質……童話漸漸止住了哭聲，只剩下抽泣，肩膀一聳一聳地。

“其實人生怎么選擇都會有遺憾，唯有好好愛自己才是終生浪漫……余生的日子很長，要往前看。”童話的眼前仿佛出現一幅場景：月光森林，小溪潺潺，騎著高頭白馬的英俊王子，正向她走來。

太爺，原來你沒說錯，真的有童話世界。童話心底在歡呼。

2

童話的名字是太爺取的。童話出生三個月時，青萍把她抱回老家，丟下兩袋奶粉和幾包尿不濕，說，我不能既工作又帶孩子。太爺追出門問，孩子叫什么名字？青萍頭也不回道，你隨便取吧。

究竟取什么名字呢？太爺犯了難。他走進青萍的房間。房間一直保留著青萍在家時的模樣，單人床上掛著粉色的蚊帳，三門櫥里掛著青萍穿過的衣裳，一張條桌和一把椅子是青萍曾經做作業的地方。條桌上堆著不少書籍。他曾想過把這些書處理掉，或放把火燒掉，就當他從來沒有過這個孫女。但他終究舍不得，那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孫女，是他的命根子。

掀去覆蓋在書堆上的舊床單，灰塵便在斜照的光影里飛舞起來，太爺伸手趕走眼前的灰塵，彎下腰仔細看著，小學課本，初中課本，高中課本，還有一堆是課外書。他從那堆課外書中抽出一本，封面上的圖片已退色，里面的書頁也已泛黃。這本書叫《格林童話》，還是青萍小學畢業時拿回來的。那天，她一路蹦跳，老遠舉著書喊道，爺爺，爺爺，這是老師給我的獎勵。

就叫童話吧，太爺就這樣給她定下了這個名字。

咚咚咚。

夏天，夜晚，太爺拿著芭蕉扇，給躺在涼床上的她正講故事，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響。童話問，太爺，是王母娘娘派天兵天將把織女抓回天庭嗎？太爺說，嗯，后來，喜鵲給他們搭了天橋，每年的七月初七他們就在鵲橋相會。你看，太爺用芭蕉扇指著天幕中的星星說，這顆是織女星，那顆是牛郎星。

咚咚咚，咚咚咚。

聲響更急促。太爺，這又是什么聲音？沒有等來太爺的回答，童話猛然驚醒，原來這些聲音是陣陣敲門聲。她掙扎著起身，匆匆披上外套，腳在床下一陣掃蕩，只掃到一只拖鞋，慌張著把一只腳套進去，像跳格子一樣跳到門口。

“你究竟打算什么時候交房租？”隨著房門打開，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了進來，幾乎要刺破童話的耳膜。

“對不起，王阿姨，能不能緩一緩？這個季度不是還沒有結束嗎？下個季度開始前我一定付清房租。”童話道。

“跟你說過無數遍了，我不是搞慈善的！”房東胖大的臉上怒目圓睜，“再給你三天，三天之內不交房租，休怪我把你的東西扔出去！”

哎，這個房東太兇，絲毫沒有憐憫之心。比起原來的房東董奶奶，差太多。跟青萍在那里住了好幾年，偶爾也會有拖欠房租的情況，但董奶奶都能表示同情和理解。董奶奶是個好人，剛來城里和青萍住，青萍夜不歸宿的日子，董奶奶總是叮囑童話把門窗關好，讓她不要怕說奶奶就在隔壁。真想董奶奶了。可是那個地方她再也不想回去，不是因為她不需要那么大的住處，也不是離工作的地方遠，而是那里都是傷心的回憶。

重新躺上床童話卻無法再睡著。昨晚兩點才上床，本可以睡到六點十分，再起床去上班。可現在才五點半，房東就吵醒了她。房租本來想要緩一緩的，現在看來不可能了，三千塊錢的房租交了，就只剩兩千多，離一萬塊錢的目標更遠了。不過，燒烤店工作半個月，該有一千五的薪水，等會兒得給老板發個短信讓他把錢給我。如果燒烤店工作不丟，加上炸雞店的工作，月底兩份薪水六千多，距離一萬塊錢就不遠了。

得趕緊再找份工作。童話這樣想著，打開了58同城。

3

炸雞店的工作是董奶奶幫的忙。青萍走后，童話退了學，董奶奶托家里的親戚給她找了這份工作。炸雞店的老板娘開了幾個分店，這家店開在學校附近，店里用了兩個店員，分別負責上下午，童話負責上午。說是上午，其實是早晨七點到下午兩點，月薪三千。為了早點掙到一萬塊錢，童話又連著找了幾個兼職，最終定在了那家燒烤店，夜間工作，與炸雞店工作不沖突，也是三千元月薪。可是，現在這份工作丟了。

六點半，她到達炸雞店。按下手中的遙控器，卷簾門嘩啦啦地卷上去，童話推開玻璃門走進店里。進了門，穿過幾排桌椅，童話徑直往后廚走去。她接了一桶水，拿起拖把和抹布，拎著水桶回到廳里。店里來了第一個客人。

“我要買，買，一份單人烤雞套餐。”

背著書包高中生模樣的男生，在看清童話的剎那，變得口吃，臉頰上幾粒青春痘也隨之跳動起來。童話理解他的狀態，跟太爺生活在一起時，經常聽人說，小丫頭跟青萍小時候一模一樣，也是個美人胚子。她見到的太多了，從小學高年級起，第一次見到她的男生幾乎都是這樣的反應。

“那你要等幾分鐘。”童話說。

“沒，沒事，我可以等。”男生結結巴巴說著，找了個座位坐下。

童話放下拖把和水桶，向柜臺里走去。打開炸鍋，拿出餐盤，從腌肉機中取出雞塊和雞餅，再從冰箱里拿出一份漢堡胚和幾片生菜，分別放在盤子里。油熱了，童話把雞塊和雞餅一起放進鍋中，店里很快就彌漫起炸雞的香味來。

童話瞟了一眼，那個男生捧著手機，手指在手機上飛舞，不用說，他肯定在玩游戲。童話上學時，經常在課間聽見男生們談論游戲，有人甚至上課時偷偷打游戲。

童話把做好的套餐端到桌前，說了聲“你的套餐好了”，那個男生才從游戲中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沖童話一笑，放下手機，拿起漢堡吃了起來。

男生走出炸雞店跨上電動車，又偷偷回頭張望了一眼玻璃門里的童話。童話看著他的背影，不無羨慕地想，他大概是旁邊那所高中的學生吧，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如果自己不退學，再過兩個月就參加高考了。算了，童話一甩頭，不愿再想不切實際的事情。拖完地，擦好桌子，童話檢查了食材，把不足的補上，把該腌制的腌上。早上七八點鐘，是店里的早高峰，除了接待來店的客人，還有網上點外賣的客人，童話忙忙碌碌，一刻不停。待到九點以后，總算清閑一點了，童話拿出手機，繼續打開58同城。

工作并不好找。用人單位基本都有學歷的要求，少說也得大專畢業，而她連高中都沒有畢業。童話曾混跡于找工作的群，希望能找到來錢又快又多的工作。還真有人找她私下聊天，問她夜總會陪酒跳舞什么的去不去。一聽這個，她趕緊退出了那個群，將私聊的人拉入黑名單。她是絕對不會去這種地方的。

她懷疑青萍就曾在這樣的地方上過班。那段時間，青萍都是晚上濃妝艷抹地出去，夜里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童話起床后經常聞到青萍房間里餿臭的煙酒味。甚至有幾次放晚學回家見到陌生男人從青萍的房間里走出。每逢這種時候，青萍總是若無其事地讓童話叫對方叔叔，看著男人上下打量自己的猥瑣目光，她厭惡地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嘭地一聲關上門，把自己與這個令人惡心的世界隔絕開來。

她不要，不要像青萍那樣活，她要干干凈凈、堂堂正正地掙錢。

4

晨光粉碎了夜色，鳥鳴打破了咖啡館的寧靜。咖啡館里的客人也紛紛收起電腦和書籍，陸陸續續往門外走去。童話和另外一個男店員把手頭上的器具收拾歸類，他們知道接下來不會有什么客人了。

幾天前，童話找到了居于大學城的這家咖啡館，夜班，午夜十二點半至早晨七半。早上時間跟炸雞店的時間沖突，她跟老板娘商量可不可以換班。老板娘說，負責下午的紅姐早就想調班了，她家有個三歲的孩子，晚上總哭鬧著找媽媽。這樣，童話就開始了炸雞店下午的班，兩點上班，晚上十點半下班，下班后騎著電動車趕到咖啡館，正好無縫對接。

咖啡館的工作童話很快上手，打零工時她曾在街頭咖啡屋做過幾天。大學城這家咖啡館的氛圍童話很喜歡，客人基本是附近大學里的學生。他們或是一人，或是情侶，來到咖啡館后，找到適合的桌椅，點上一杯咖啡，攤開書本，對著電腦，不時敲擊鍵盤，有些人直至天明。他們為什么不睡覺，大學需要熬夜學習嗎？童話有時會陷入遐想之中，如果青萍還在，如果她未曾謀面的父親還在，她跟別人一樣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也會讀高中，讀大學，也會來到這樣的咖啡館，啜著咖啡夜讀……

鈴鈴——門口鈴鐺聲響，一個背著書包的大學生走了進來。“歡迎光臨。”童話和男店員沖著門口齊聲道。進來的男生低頭垂肩，步履沉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雙腳擦著地面，發出嚓嚓嚓聲響。我要為他打氣！不知怎的，童話心里升起這樣一個念頭。“早上好，這位先生。”童話甜甜地笑道，“清新的早晨，全新的開始，愿你在新的一天里元氣滿滿。請問先生想喝點什么？”

男生無精打采地抬起頭來，忽地瞪大眼睛，“是你？”男店員好奇地看看童話，童話心里道，聲音還蠻好聽的，只是裝什么熟人！真是浪費了我的一番心意！

“不認識我了嗎？”男生雙手比劃著，“那天，唱歌，也許你念念不忘的人……”

“呀，是你啊！”童話驚得跳起來，“那天你戴著頭盔……”

“你在這兒工作啊。”

“你不是跑外賣的嗎，怎么來這里？”

見他們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男同事道：“童話，要不然你早點下班，跟這位帥哥找個地方好好聊聊，這里就交給我吧。”童話低聲嘟噥道：“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男生似乎沒有聽見嘟噥，感激地看了男店員一眼，對童話道：“可以嗎？”童話點點頭。男生對男店員道：“兩杯咖啡，一杯卡布奇諾，一杯……？”他用眼神詢問童話，童話慌忙擺手，“我不喝咖啡，一會兒我想出去喝豆漿。”

出了咖啡館，穿過馬路，他們走進了一家早餐店。童話點了豆漿和雞蛋餅，男生點了份餃面。“我叫遲睿，是對面科技大學的大四學生，”在等待的時候他說，“這幾天被畢業論文折磨得死去活來，改了好幾遍，導師還不滿意，我都想跳樓。”童話嚇了一跳，吃驚地盯著他。他連忙笑著解釋，“開玩笑而已，為這件事情去死太不值得了。”

雞蛋餅和豆漿先上了桌，一會兒，遲睿的餃面也好了，早餐店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你呢？”遲睿用筷子攪拌著碗里的面條，問，“你年紀這么小怎么就開始打工，還在上學嗎？”

童話搖搖頭，“不上了，我要打工養活我自己。”遲睿愣住了，遲疑了一會，道：“是家里發生什么事了嗎？”遲睿的聲音低沉，暗啞，童話抬頭看向他，他兩眼周圍好似起了一層霧氣。童話把快要滲出的眼淚強行憋住，道：“沒什么，我不想說。”兩人不再說話，童話吃一口雞蛋餅喝一口豆漿，遲睿專心吃著面條，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發出吸面條的哧溜聲。

“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分手時，遲睿說。

5

月底，童話收到了炸雞店老板娘發給她的工錢。四千，當看到這個數字時，她想，老板娘是不是弄錯了？“真是個實誠的孩子！”接到她的電話老板娘道，“我怎么會弄錯呢？三千五是工資，下午的班比上午多一個小時，伍佰元是獎勵。這個月店里的營業額比上個月多了不少，你的功勞最大。”

這倒也是。一般來說，小餐館的生意做到晚上九點半就差不多了，但童話調到下午上班后，沒過幾天，炸雞店在九點半后卻能迎來一波小高峰，顧客就來自那所高中。九點半晚自修結束的鈴聲一響，在外租房的學生背著書包紛紛奔出校門。在回租處的途中，不少學生總愛光顧炸雞店。開始來的只有幾個男生，后來男生越來越多，再后來也有不少女生光臨。他們擠擠挨挨地靠著柜臺，說說笑笑，男生喊“小童，給我來份雞腿”，女生喊“小童，來一份年糕”，也有人喊“小童，雙人套餐”……童話有條不紊地炸雞塊，炒年糕，做漢堡，拿口樂……

月底，童話也接到了殯儀館的電話，他們讓童話快點把青萍的骨灰盒領走，說沒有這樣的先例，已經超過兩個月了，得趕緊讓你媽媽入土為安。入土為安？是的，入土了不僅媽媽會安心，自己也會安心。童話選擇的墓地在鄉下，太爺就葬在那里。

太爺在童話八歲那年的暑假去世。去世前他聯系上了青萍，讓青萍把童話帶到身邊，說爺爺不能幫你帶孩子了，你得好好對童話。青萍回來時太爺還剩最后一口氣，他緊緊攥住青萍的手，老淚縱橫，說，孩子啊，爺爺對不起你，爺爺當初不該阻攔你。童話聽不明白，他以為太爺會恨青萍，恨她將她扔給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撫養。太爺竟然說對不起青萍，不該阻攔她。阻攔她什么？

青萍將太爺安葬在鄉下的墓園，便帶童話來到了城里。剛來城里時，童話很不適應，跟青萍生活在一個空間讓她處處不自在。長到八歲，童話見到青萍的次數了了無幾，只是從太爺口中得知，媽媽不是不要你，她工作忙。太爺從銀行取回一沓紅彤彤的錢說，你看，這是媽媽給我們寄錢來了，她關照我給你買好吃的，買新衣服呢。可是，童話卻常常見太爺倚著門口凝視遠方，有時會不自覺地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早上，童話從廳里屏風隔開的小床上起床，青萍還在房間里呼呼大睡。餐桌上放著幾塊錢，這是青萍留給她的早飯錢。童話其實可以自己做早飯，太爺早就教她洗衣做飯了。太爺說，我年紀大了，萬一哪天不在了，你得自己照顧自己。青萍說，外面吃早飯很方便，不要一早弄得哐里哐當影響我睡覺。晚上放學回到家，桌上有時會放著做好的晚飯，青萍在盥洗室化妝，然后匆匆離開家，不知她是吃了還是沒吃。開始，童話覺得這樣挺好，可以不用跟青萍面對面。時間長了，童話心里會覺得難受，自己的媽媽似乎也不想跟自己面對面呢。

偶爾地，童話從青萍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種讓她心痛的眼神。那是什么眼神呢？是冷漠，甚至是厭惡。童話被這樣的目光深深傷害了，她的心冷了，漸漸變硬了，進入初中后更是故意跟青萍對著干。直至兩個月前，青萍在酒吧里跟人拼酒拼死。

鄉下墓地，最便宜也要一萬塊錢。要不要跟咖啡店老板提前支取薪水呢？可是，即使提前支取，也還是不夠。那可不可以跟老板借點？一個晚上，童話在咖啡館邊工作邊千腸百轉。

早上七點半，童話走出咖啡館，轉過拐角，差點跟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來人原來是遲睿，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

“你是童青萍的女兒嗎？”那個人問。

6

街心公園一隅，矗立著一座飛翼翹角的紅亭，三人來到亭中，圍著石桌坐下。遲睿遞給童話一個早餐袋子，里面裝著一只雜糧煎餅，一杯豆漿，童話是還沒來及吃早飯，她感激地沖遲睿笑笑。遲睿說：“這是我小舅，他跟你媽是高中同學。”

童話仔細打量來人，臉長得跟遲睿差不多，四十歲左右。可是，他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眼睛為什么是濕漉漉的？

“你媽呢？她現在還好嗎？”來人問，聲音微微顫抖。

“她，”童話低下頭，小聲道，“死了！”

“什么！什么時候？”來人不敢相信，瞪大眼睛，一邊的遲睿也怔住了，送向嘴邊的餅隨著手一起定在了半虛空。

“兩個月前。”

來人猛地轉過身去，雙肩劇烈顫動，嗚咽之聲從喉嚨深處傳來。童話呆住了，她從來都不知道男人也會哭，還哭得如此傷心。她也哭了，低聲抽泣。

“那你媽安葬在哪里？帶我去看看。”半晌過后，他平靜下來，轉過身來問道。

“還沒有安葬……”童話說，“我還沒有湊夠安葬費。”

青萍身前積攢了一筆錢，她曾說過，想買一套房子，哪怕只有五六十個平方，屬于自己的就行。可是，在她死后，童話才知道，她的那筆錢被騙了，那個騙她集資的女人已經關進了監獄，幾十萬打了水漂。

他又一次哭了，伏在石桌上，不顧形象地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樹上的鳥兒，它們撲簌簌地離開枝頭，向遠處飛去。遲睿伸手拍著他的后背，“小舅，別這樣，別人看著哪。”

“走，我們現在就去把你媽領出來。”遲睿舅舅猛地抬起頭，擦干眼淚，起身，示意童話跟他立即出發。

童話靜靜坐著，一動不動。“等攢夠錢我自己去，我不想麻煩別人。”她說。

“我小舅不是別人，他跟你媽曾是一對戀人！”遲睿說。

遲睿舅舅重新坐下，迎著童話吃驚的眼神，道：“遲睿說得沒錯，我跟你媽曾經深深相愛，如果不是陰差陽錯……”

高二時，他跟青萍相愛。他愛她的漂亮，也心疼她的身世。她自幼就被父母拋棄，母親離開父親回了四川老家，父親離家出走不知去向。所幸，她有疼愛她的爺爺，爺爺摸魚摸蝦賺錢供她讀了高中。高中畢業那年暑假，他騎車兩個小時偷偷來找青萍。白天，他跟青萍在鎮上溜達了半天，晚上，他送青萍回家。可在返回鎮上的旅館時，被爺爺帶來的人一把抓住，他們把他關進一間黑乎乎的牛棚，整整一夜。

“是我太爺嗎？他為啥這樣？”太爺是個多慈愛的人啊，他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情？

“他，大概是覺得我要搶走他從小拉扯大的孫女吧。”他苦笑道。

第二天天亮，爺爺把他放了出來。爺爺說，趕緊回自己家去，如果再被我發現來找青萍，到時候我會讓人打斷你的腿。他就那樣灰溜溜地騎上自行車，離開了青萍的村子。也許是一夜沒有睡好，也許是心情糟糕，騎到半路，他竟然昏昏沉沉地撞上拖拉機。當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左腿髕骨粉碎性骨折。動了手術，再復建，等到恢復正常時三個月已過。

“這期間我媽沒有來找過你嗎？”

“來過。但是，我家里為了斷絕我跟她的關系，封鎖了我受傷的消息……”

三個月后，他不顧阻攔仍舊騎車來到青萍的村子，卻發現，青萍已經和別人在一起。爺爺拉著他的手說，當初還不如讓你們在一起。爺爺說，我知道青萍是為了氣我。她瞞著我偷偷去找你，回來后被我打了一頓，然后她就離家出走，沒多久，就跟鎮上的小流氓混在了一起。

他很傷心，去找她。她冷冷地說，你還來干什么？你以為除了你我就沒人要？說著她一把扯過身后正打臺球的人，說，他要我！告訴你，在他眼中，我是無人可替的寶貝！他為了我可以舍棄性命！

那是個光頭男人，年紀不大，但一看就是混社會的。他用肌肉發達的胳膊，摟上青萍的脖子，說，你就是童青萍的那個前男友啊，告訴你，童青萍現在屬于我，你可以滾了。

7

“他，他不會是，是我爸爸吧？”

童話一直想要知道爸爸是誰。她問過太爺，也問過青萍，可他們的回答出奇一致，你爸爸死了，不要再問了。

“對不起，孩子，我不該那樣說他，他是你的父親……”他說，“可青萍若是沒有遇上他，不會變成后來的樣子……”

他恨自己為什么傷了腿，恨青萍對他太過無情，但一想到青萍可憐的身世，他心里冒出了一個念頭：或許是老天認為我給不了青萍幸福。于是他完全退出了青萍的生活，接受了父母的意見去復讀，第二年考上了外地的大學。大二的時候，聽以前高中同學說，青萍現在做了坐臺小姐。他不信，從外地趕回來，騎著自行車，在霓虹燈下，找遍大街小巷，結果，真的在一家酒吧里找到她。他把滿身酒氣的青萍拉出酒吧，青萍說，你以為你是誰啊，充什么救世主？我就是一個垃圾，請離我遠點！酒吧里沖出幾個打手模樣的，把他揍了一頓。

他問同學，青萍為什么會這樣。同學說，只知道她的老公在臺球館被人刺死，她大著肚子替她老公收了尸。

“啊，”童話一聲驚呼，“他就那樣，那樣……”

后來他又去找過幾次找青萍，可是再也沒找到她。

“小舅高中畢業紀念冊一直放在老家。”遲睿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曾指著其中一張照片告訴我，這是你小舅喜歡的女孩。后來每次去外婆家我都要翻翻那本紀念冊，看看她。”

“遲睿打電話告訴我，見到了跟青萍長得一樣的女孩，說你現在的狀況……我就乘著出差的機會……”

童話跟老板娘請假，老板娘說，下午她親自上班，讓童話安心地去辦事。坐上遲睿舅舅的車，童話領著他們去殯儀館取出骨灰盒，再回到老家的墓園，把青萍安葬下去，她終于入土為安！

返程途中，童話說：“叔叔，你把姓名和銀行賬號告訴我，到時候我把錢還給你。”

“我小舅叫申子良，他肯定不會要你的錢。”遲睿說。

“孩子，你千萬別再提還錢的事。現在想來，我之前說你媽若不是碰到你爸不會變成這樣，其實，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我……”遲睿舅舅還沒有從悲傷的氛圍里走出來。

“不，怎么能怪叔叔你呢？”童話說，“這是我媽自己的選擇。如果她當時對你有點信心，有點耐心，就不會……”

車廂里出現了短暫的沉寂。

“童話，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遲睿舅舅小心翼翼地說，“去繼續讀高中吧，我想這肯定也是你媽的想法。”

童話搖搖頭，她不想再讀書了。她把臉埋進手掌里，過了一會，像是收好了眼淚，說：“我想先好好睡個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