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門口的舊書店關了一段時間,直盼到學生開學,才又拉開了卷簾門,那些花花綠綠的舊書才得以重見天日。我選中了一套四冊的《紅樓夢》,197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重印。紅色硬塑精裝,倒很少見,攤主要價八十元。我正猶豫,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鴨毛味,身后一個六、七十歲的糟老頭一把搶過這套書,橫蠻地說:“我買!”
這不是橫刀奪愛么?我臉紅筋漲,不知所措。這位老人姓鄧,全家人逢場天殺鴨子賣,我們都叫他“鄧鴨子。
怎么好意思跟他爭呢?聽見他和賣書的周二娃討價還價,我悻悻地轉身離開。沒走多遠,那股難聞的鴨毛味又鉆進我的鼻孔。鄧鴨子上氣不接下氣向我跑來,把那套“紅寶書”塞在我手里,說:“拿著吧,四十元。小伙子呀,你太老實,買舊書也不曉得砍價!”
我道了一聲謝,趕緊付了錢,逃走了。心想,這個老頭還真會殺價!
幾乎每個星期天,我都到這里翻書、淘書,也就常常碰見他。冬天,戴著草綠色單帽,花白的胡子;臟兮兮的深藍色褲管,散發出刺鼻的瀝青的氣味。夏天,白色汗背心,干癟嶙峋的胸骨,渾身發出刺鼻的鴨毛氣味。
一天,他那兩只小眼睛突然發亮,目光落在了我心愛的書上,我便稍稍地挪開了身子;他呢,竟擠過來;我又讓他一步,他又靠過來;接著,竟用那粗糙的仿佛是粘著黑瀝青的手,翻看了一下這書的封面,說“眼熟。哦,《靜靜的頓河》,前幾天我也在這里買了一套。”
“你也看這些書?”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臟兮兮老頭,竟搖搖頭笑了。
老人家很認真地說,“我有時間就泡在書里,啥書都看。看書好,比成天打麻將好!”
后來,看見他買過《儒林外史》,是繁體豎排;還見他買過鄒韜奮的《經歷》,對他就刮目相看了。不過,還是為那些書惋惜,估計也不會被放在整潔的書柜里,而是灶上,枕上亂扔,被油漬、塵土、汗臭味玷污。
鄧鴨子的臉好像有點厚,一次,我聽周二娃翻著賬本說,“鄧鴨子!你還欠14塊書錢呢!” “屁話!好久又欠你書錢!”這老頭卻不認帳。
“嘿!那套《東周列國志》,本來我是要賣20元的,你高矮只給14元,走時還叫我‘記在水瓜瓢上。’你忘啦?!”
鄧鴨子臉上的皺紋擠住一團,笑著說:“你娃娃兩塊錢一斤收來的廢品,還賣這么貴!”在笑罵聲中,鄧鴨子從大眼小窟窿的藍布衣服內,摸出一卷皺巴巴的紙幣,扔給周二娃。周二娃從里面選出幾張干凈新色的鈔票,將剩下的一卷又扔給鄧鴨子。
鈔票掉在地上,他彎腰拾起,胡亂地塞進荷包,接著把翻了幾頁的《葉圣陶散文》往書攤上一扔,問:“幾塊錢?”
“這書厚實,至少要10塊”
“原價才4塊錢你賣10塊?你娃亂來喲!”
“三十年前4塊錢,要買1只鴨子。現在10塊錢半只鴨子也買不到!”
“我不給你講價,只給八塊錢!”鄧鴨子不由分說,抓起書就往外走,甩下一句口頭禪:“記在水瓜瓢上”
周二娃追著鄧鴨子的背影喊:“你給現錢嘛;要不,明天我到你攤子上拿只鴨子抵賬?”鄧大爺頭也不回。周二娃搖頭嘆氣,“聽說原先還是個教書匠,這個德性,簡直把學生帶壞了!”
我覺得鄧鴨子有點玩皮,象個老頑童;有他在,這舊書店的空氣就活躍多了。后來,漸漸地不煩他邋遢了,有時還擺兩句龍門陣,畢竟同是愛書人呢。
這大半年,不知咋回事,鄧鴨子好久未在這舊書店現身了。沒有他的身影,沒有他的笑罵聲,沒有刺鼻的瀝青味、鴨毛味,書店便靜寂多了。是病了,還是出遠門了,周二娃也說不清楚。只聽說他住在氣象站后面那個坡上,十多年前,鄧鴨子在一所鄉鎮中學教語文,退休進城幫下崗創業的女兒殺鴨子賣。
我想去尋找鄧鴨子,他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周二娃說,“他舍不得買一件象樣的衣服,就喜歡買書。那套中華書局繁體豎排的《資治通鑒》,本來另一個老師要買的,說好了400元。鄧鴨子死活要買,只給了三百元,都是老買主,也不好駁他的面子。”
想到那一本本名著竟落魄到他的手里,我的心便隱隱作痛。
次日,冒著飄飄灑灑的細雨,我爬上城郊的氣象站坡上。沿途問了好幾個人年輕人,都不知道有鄧鴨子這個人。幸喜一個守雜貨店的老年人曉得,指著坡頂一個像碉堡的舊青磚房說,“那不是?鄧鴨子的家。”
汗透衣衫爬上去,院子的木柵門上了鎖,里面狗拖著鐵鏈狂吠起來;門口一株碧綠的柚子樹,幾只碗大的橙黃柚子掛著雨滴晃晃悠悠。這倒是個幽靜的讀書之地,訪“隱者不遇”,我只得原路返回,邊走邊打聽鄧鴨子的下落,心中有些惆悵。
一個中年人告訴我說,鄧鴨子以前逢場天都要在坡腳底的雕像前賣鴨子,是有好久沒見他的人影了。突然,他指著前面穿紅衣服上坡的老人說:嘿!那不就是鄧鴨子么?
我尋聲望去,一個老人腳步蹣跚地向坡上走去。我轉身追到離他有一丈遠時,大喊了一聲:“鄧老師!”
老人慢騰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滿頭銀發,果然是他。
我說,放長假了,四處轉轉,好久都沒見你來看書了。
他“哦,哦。”地答應了兩聲,雙眼呆滯,一幅病容,凌亂的白發在冷風中微微顫抖著。喘了幾口氣,聲音有些嘶啞,乏力地說:“不看書了,不想看了!”
“你買了那么多書,我能到你家里看看書嗎?”
“沒有啥子書了,沒有了!”
鄧鴨子冷漠地說,沒有同意我的請求。我有些失望,尷尬極了。
“我病了,這里”他按著胃部說。
“也不賣鴨子了?”
“不賣了,由年輕人賣了!雨大了,我上山去了!”鄧大爺轉過身去吃力地續行,把我丟在了風里。
我提高嗓音喊道:“鄧老師,你那套《資治通鑒》 還在不在?”
鄧大爺停住了腳步,回頭喃喃地說,“那書,200元,我讓給一位老師了!”
雨腳更密實了,我抹了一把濕淋淋的頭發,木在那里發呆。?
一位可能熟悉這位老人的過路人,在我身后嘆口氣說,“這個怪人,省吃儉用的,買那么多的書,都捐給了他教書的學校。這是何苦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