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在樓下,看見一輛車,十年前被我丟掉的那輛。淺藍色的車身,扭曲變形的后輪,生銹的車籮,癟了十年的車胎,一模一樣。
光陰會改變一些東西,而另一些,似乎永遠不會變。我想走上前去,用貼身保存十年的鑰匙,試一試那把鎖。我想知道,十年過去了,車鎖還能不能打開。打開的瞬間,是不是會發出低沉的嘶鳴。是不是有重回母親懷抱的歡愉,以及十年不相見的憤恨?
我站在馬路邊,猶豫彷徨,四顧蒼涼。我感覺車子也有些激動,夾雜著不安和緊張。是為了什么呢?此時此刻,我說不清楚。
車就停在離我三米的路邊,斜依在一棵玉蘭樹下,像一個飽經世事的老頭,定眼觀瞧。潔白如雪的玉蘭花正開著,氣味香濃,氳在空氣里,到處都是,化都化不開。
有個小子,在路的另一邊,沉默抽煙,煙圈在空氣中飛舞飄升,散落成一大片薄霧,終歸于虛無,看不見了。他似乎有些好奇,對我看了一眼。只一眼,我便察覺到他是一個濕漉漉的人,寒氣逼人,像早年間看見的露水鬼,晝伏夜行。
抽完一根煙,他又接起電話。我不聽他說什么,心中只想著我的車。可做不到,這小子底氣十足,嗓門跟打鳴的公雞也沒什么分別。我聽見他正在召喚另一只露水鬼,他們要去赴一場死亡盛宴。
我決心不再管他,目光重新回到車上。車子似乎動了一下,伸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也對,十年了,老胳膊老腿,再不活動都要爛掉的。車子活動完,又安靜下來,并不理我,而是與白玉蘭談情。若是讓村口長舌婦看見了,必罵一句,老不死的東西。
玉蘭花開,高潔孤傲,卓爾不群,仰起頭不搭理車子。車子并不氣餒,微笑著,毫不知恥的再一次貼上去表白,不過是換來白玉蘭的一聲低斥。
我為車子感到羞恥,臉紅耳赤。我咒罵了一句,不害臊東西。車子似乎沒有聽見,倒是馬路邊的露水鬼給聽著了。他走到玉蘭樹下,踹了車子一腳。您別介意,畜生不懂事。這話像是對我說的。但我覺得,似乎更像是對玉蘭說的。
我有些生氣。不是因為話對誰說的問題,而是,你為啥要踹我的車。我想去理論一番。他又接起了電話。
好吧,等你打完電話再說。我心里想著。車子對此好像沒什么反應,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我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我站在路邊,等著露水鬼打完電話。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以至于天色都暗了下來。當腳下的螞蟻都結束搬家的時候,露水鬼終于打完了電話。他轉過身,看見我,咦了一聲。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有耐心,我不急。我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吧。憋在肚子里,遲早會生病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露出空空如也的口腔,里面一顆牙齒都沒有。他說,因寒冷而打顫的人,最能體會陽光的溫暖,經歷了人生煩惱的人,最懂得生命的可貴。
說完,他騎上我丟失十年的自行車,頭也不回的沒入夜色中。
我還在回味他最后的話語。我記得,這句話好像在惠特曼《草葉集》里出現過。他為什么突然對我說起惠特曼。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我知道,我的自行車,丟失十年的自行車,恐怕又要再丟失一段時間了。
好吧,不過是個可憐的露水鬼而已。我這樣想著,轉身擰了擰青衫上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