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乾昌
一場不請自來的大雪,悄悄降臨在西北黃土高原上,四處的仡佬野洼上都披上一層白。冷啊!這是抹馓飯的好日子。俗話說:人暖腿、狗暖嘴,雞暖嗉子、豬婆暖肚子。這樣的天氣,雞啊豬啊狗啊的都在麥柴稈稈底下,或者圈里窩里暖著去了。人在炕上,腿是熱火的,可心里頭到底感覺欠些啥,對!這得咥幾碗馓飯暖一暖。
馓飯,講究的是新面新洋芋。面,以苞谷面為主,也有莜馇面和豆面。最常吃的還是苞谷面馓飯。大鐵鍋里的水被鍋屁股底下的柴火燒得咕咚亂跳時,把切成核桃大的新洋芋倒進鍋里,等再開鍋時就可以馓了。
馓馓飯的過程,對一個手巧的農婦來說,不啻是一場行為藝術。左手抓起一把苞谷面,右手拿一雙加長加粗的馓鍋筷,左手的指縫輕輕蠕動,面粉就從指縫間撒下來,這時,得用右手里的筷子快速而均勻的攪動。俗話說,馓飯要做好,三百六十攪。動作還要干凈麻利,不然水蒸氣會呵濕手里的面,到了鍋里容易結成一顆一顆的小疹疹,里面包著生面。
隨著左右手的協調搖擺,帶動整個身體運動,協調、舒展、優美。左手指縫的蠕動全憑感覺掌握,指縫開合的大小和頻率,決定著面粉馓下來的多少。右手攪動的速度決定于左手指縫間、落下來的面粉量的多少。均勻撒下的面粉和水接觸的瞬間,形成一個個小氣泡,氣泡隨著筷子的攪動,跟著跑弧線。
這時候,火候一定要旺。要一把接一把的柴火才能把灶火門的那張大嘴給喂飽。燒柴火也是有一定技術含量的,握住柴火的手法和抖動頻率不一樣,火勢大小就不一樣。人心要實,火心要空。要讓柴火的火舌不住的舔著鍋底,才能讓鍋里的水大口喘粗氣。
感覺筷子攪起來有些重了,就拿木勺來攪。這時,馓飯已經比先前稠了些,冒出一個個雞蛋一樣大的大氣泡,這氣泡像青蛙的肚子一樣鼓起來,噗嗤一下又塌下去了,像一個剛睡醒的人出一口長氣。
這時,火候要小一點,讓馓飯馇一會兒。過程中得拿木勺舀一些,再倒出來,觀察稀稠。如果倒出來時能曳成線,就說明差不多可以了。蓋上鍋蓋焐上片刻就可以出鍋了。
抹馓飯,必然是粗瓷大碗才能施展得開,也不容易燙手。一碗一碗馓飯冒著白氣放在炕桌上。桌子中間是下菜。俗話說,打官司憑賴哩,抹馓飯憑菜哩。這足以說明下菜對于馓飯的重要性。下菜里面,番白菜腌的麻菜和蘿卜纓腌的酸菜最好。小時候吃馓飯,下菜是不炒的,一來費油,二來就著剛從大缸里撈出來的菜吃,才過癮。有時候,菜里還帶著冰碴子。一筷子麻菜一筷子馓飯,冰火兩重天,菜和馓飯的溫度一中和,就能吃下口了。
吃馓飯是一門技術。要從碗邊上挒著吃。夾一筷子菜,再把菜順碗邊一挒,面裹住菜,然后送到嘴里。端碗的手,邊吃邊轉著碗,不然時間長了會燙手。有些人邊轉碗邊往碗里噗~噗~地吹氣。
馓飯是老少皆宜的吃食,因為幾乎用不到牙齒,從三歲小兒到耄耋老人都愛吃。可吃相卻有大不同。會吃的人,吃完一碗馓飯,碗干干凈凈,幾乎不用洗。不會吃的人,筷子挑來挑去,跟雞啄食一樣,把一碗馓飯弄得面是面,水是水,湯湯水水的看著都沒食欲。吃馓飯還得不緊不慢,吃得太慢,就吃不出那個熱火勁兒,馓飯涼了不好吃。吃得太急,一筷子放進嘴里,太燙,腮幫子倒來倒去的換,實在撐不住一嗓子咽下去,燒心燒肝,燒得人眼淚花轉圈圈。吃著吃著,露出了面下面的洋芋疙瘩,當年的新洋芋,綿綿沙沙的,吃進嘴里,伴著苞谷面的清香和洋芋的清甜。
吃馓飯,吃的完全是五谷雜糧本身的味道,不要什么佐料。現在的人,會拿油潑辣子把下菜拌了或者用油炒了吃。如今的一些飯店里也有馓飯,下菜五花八門。可我總覺得還是小時候那種純天然的吃法最香。再者,馓飯本身的樸實自然,就適合在農家的大炕上、一家人圍起來搶著吃,一登堂入室,餐具再精美,面磨得再細,總吃不出小時候那個味道。
由于馓飯的親民接地氣,圍繞著馓飯的調侃和笑話也層出不窮。話說有一年一位下鄉的干部去一位農戶家抹馓飯。黃金燦燦的馓飯一上桌,干部只傻看著。一問才知道,他是半天找不到面頭在哪里,竟無處下嘴。
另有一個干部下鄉吃飯,看著大家挒起一筷子馓飯,要在面前轉一轉再吃——因為太燙,轉一轉為了降溫。干部很好奇,問這是為什么?人回答,我們這個飯叫“纏頭飯”,吃的時候,要舉起筷子繞著自己的頭轉一圈才能吃。于是,這干部就挒一筷子,放在頭頂轉一圈兒,再送進嘴里……
抹馓飯,吃的就是個熱火。一家人盤腿圍著一坨熱炕,吃得眉飛色舞、鼻尖冒汗。御嚴寒于家門之外。說到這里,您大概明白馓飯為啥不叫吃,而叫抹了吧?
碗里一挒,往嘴里一抹,形象又生動。
小孩子吃馓飯容易,囫圇往下咽。老漢們還得注意別黏在胡子上。吃完了,一個個都把臉埋進碗里,伸出舌頭舔碗。一條條舌頭上下翻飛,像蛇一樣抽打著碗內測,滋叭~滋叭~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如果是莜馇面馓飯,那可是另一種滋味的香甜。可惜莜麥比較少,一般都是往苞谷面里撒一兩把。就這,苞谷面的甜,洋芋的沙,莜馇面的油香,來回在唇齒間蕩漾,打出來的嗝兒都是香的。
馓飯也叫懶人飯,做起來簡單方便又暖和,最適合在冬天吃。因為水分多,不耐餓,又適合在早上當早飯吃。所以,馓飯可以盡飽了抹,抹它四五碗也不要緊,過一陣子,幾泡尿就打發了。馓飯做多了也不要緊,再撒上幾把面,就可以當攪團吃。這又是另一種美食。用漿水或者麥麩醋勾成臊子湯,蘸著攪團吃,再來一瓣大蒜,簡直美得蘸蒜哩!
如果一頓攪團還沒吃完,也不要緊,還可以再和一些面,發一發,做成苞谷面碗坨。就是把和好的面團放進碗里,以碗做模具,然后在籠屜上蒸熟了,又是黃金燦燦的苞谷面碗坨。要雙手掬起來吃,不能掉一點饃饃渣渣,不然老年人看見會罵——這娃娃遭罪哩!下輩子讓你轉世成餓死鬼!
抹了馓飯,舔了碗,打著飽嗝兒還不算完。對!還有呱呱哩!——就是鍋巴。
這鍋底下鏟下來的呱呱,據母親說,吃了能撿錢,于是孩子們搶著吃呱呱。有一次我吃了呱呱還真的從我爸的褲兜里撿到了五分錢,于是,我對此深信不疑。
馓飯好吃,鍋難洗。每次洗鍋都要通過猜石頭、砂鍋、水來定輸贏。誰輸了誰就去洗鍋,贏了的幸災樂禍,一臉壞笑,輸了的蔫頭耷腦,委屈就范。
有時候天晴時,大家也會端著各家的馓飯邊浪門子邊抹。到一個陽屲暖暖處,大家蹴在墻根底下,端碗的手擔在肐膝蓋上,馓飯碗里堆著一摞麻菜或者酸菜。邊抹邊諞閑傳。從張家的阿公說到李家的女婿,再從東山的猴子說到他爺爺的胡子。諞高興了,碗也舔完了。拿了碗背搭著手,哼著秦腔回家。
這么多年在外,最想念的還是老家的馓飯。現在的小灶做不出那個味道,即使勉強做出來了,味道不一樣,心境也不一樣。老家的滋味,那是如從指縫里流走的歲月一樣,一點點熬出來的。離開了柴火鍋,離開了那片土地,離開了那片土地上長出的苞谷,再好的手藝也做不出記憶里的味道。
記得前兩年有一位家鄉的博士畢業的副市長,為馓飯作了一文,談古論今、旁征博引,大有把馓飯推到廟堂之上的感覺。
可我還是想說,馓飯,它就是最樸實的飲食,它就是一把黃土里長出的苞谷面和幾個黃土里刨除來的洋芋蛋蛋。就適合在農家的大鍋里和熱炕頭,一把鼻涕一把汗的抹,你給它整洋了,會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