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自己包的餃子,又想圖省事兒,便買了臺絞餡機。只是,扔進去的蔬菜塊,一半打成菜泥,一半還支楞八翹,反復試了幾次,覺得很沮喪。
于是抱怨:“ 干脆退貨吧!”
爸爸從另一個屋子聞聲趕來:“?哦,加些水,這機器用的時候必須加些水。” 他嫻熟地倒了點水進去。果然,兩三秒鐘,就打成了我期望的菜餡。
“ 嘿,多虧我爸,要不,我就又得退貨了。說明書沒寫的,我爸都懂 !” 我一邊攥菜水,一邊高興地對老爸說。
老爸樂了,笑瞇了眼,長長的眉毛抖動著: “ 可不是,這東西不能光看說明書,還得看人家親自操作。”
“ ?嗯,還真是。” ?我回應。
“ 咱家買那臺也不錯呢!” 老爸說。我知道,老爸說的是他在老家早市買的那臺,當時看到人家在演示機器,便花了六十元錢買了回來。我暑假回家,還用它榨過蔬果汁。
“?是的,是的,剛才我不會打,還覺得爸買那臺更好用呢!”
老爸聽了很滿足,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才去看電視。不一會兒,又走出來要幫我搟餃皮。
整個晚上,爸爸都很開心。主動與小外孫聊天,雖然小家伙對姥爺的回應沒那么熱情,爸爸也不那么在意,依然在逗他。
我心想,一個人心情暢快的時候,真是不一樣哦。
而這暢快,常常就是因為得到了一個真誠的肯定,一個由衷的贊賞,一份由心而發的尊重——我們每個人都如此,因為我們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小孩子呀!
常常地,我們把內心 “ 小孩子 ” 當成是幼稚的部分,需要療愈的部分。
其實,不僅僅如此,它也是那個透明的部分,本真的部分,敢于表達需求的部分,沒有被生活模式化了的部分……它不會像我們的容顏和身體會隨著歲月流逝漸漸衰老,它是永遠的新鮮。
就像65歲的父親,當被承認價值,得到肯定與尊重時的樂,與三歲半的兒子得到肯定時的開心是一樣樣的,因為無論多大,我們內心“ 小孩子” 都是渴望鼓勵和贊揚的呀!
只是,我們更會注意到孩子被鼓勵時的開心,卻更容易忽略了父母對被價值被承認的需求。
這種忽視到底是為什呢?
一個天真的嬰兒更惹人憐愛,所以我們更愿意去關注他的成長?有這個原因,有心理學家認為,嬰兒可愛的模樣是他們求得生存的一種方式,因為可愛可以贏得更多的照顧。
但是,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在孩子身上容易獲得為人父母的價值感;卻又常常需要通過對父母的否定,來彰顯自己的價值感——是的,很多人,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是需要通過否定父母來證明自己的強大的,以帶來我可以玩轉生活、擁有世界的感覺——這不僅僅是青春叛逆期,而是內心深處對膨脹感的一種需求。
三歲的兒子經常說:“我把幼兒園弄地震了呢?” “ 我把整座城市掃進大海里呢?” 事實上,這些事情,他當然是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但這么想的那一刻,他會獲得滿足。這也就是被有些心理學家稱之為全能感的兒童心理特征。
但是,這種感覺并沒有因為年齡的增長而消失,只是,我們開始學會隱藏自己的想法,在多次受挫之后,我們知道,有時候必須認輸,有時候也必須承認做不到。
但那壓抑在心底的全能感,依然會蠢蠢欲動。于是,我們的父母和祖輩,便很容易成為我們去補償全能感的目標。
“ 老人,不懂這個!” ——言外之意中有“我自己懂得”的味道;
“ 老人,很容易輕易受騙!” ——言外之意中有“自己聰明不會被騙”的味道;
“ 老人,不需要這個。” ——言外之意中有“自己要占據更優勢的資源”的味道。
——我們總是需要將一些人比下去,來凸顯自己的高大,而踩在父母的肩膀,即便自己是個膽小鬼,也覺得穩當安全。
只是,我們常常看不到,父母那寬厚的愛,如深沉的土地與包容的海水,在兒女面前,心甘情愿下沉再下沉,以他們的全身之力,托舉著兒女的驕傲自大、成就滿足;他們愿意放低姿態,微小至塵埃,以襯托兒女的優秀與能干。
太年輕時,讀不懂,自以為真的比父母高。
年齡漸長,才明白,他們俯首,不僅僅是退化,不僅僅是衰敗,更是讓步,是托舉,是成全。
我30出頭時,母親患了重病,來京求醫。我忙里忙外,覺得自己是頂梁柱。
有一天,我去住院處拿到了初步診斷母親病情的單子,“子宮內膜癌”字樣讓我眼前發黑,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依然被當頭一棒。我拿著單子去找媽媽的主治醫生。
爸爸跟隨在我身后說:“拿來我看一下!”
我沒有停下,徑直地朝醫生診室奔去。那一刻我內心的聲音是——我不愿讓我爸受刺激,那背后的背后的聲音是——我能承受了的,你承受不了。
那一刻,我忘了,他曾是為我撐起整片天空的男人,他也是我們當地有名的醫生……這一切,都趕不上那份“我強你弱”的自大感。
我從醫生診室出來,父親也只是溫和地說:“你那快就給醫生了,應該給爸看看。”其余的便沒再多說什么。
我沒說話。當時我覺得那是對父親溫暖的保護和心疼,但多年后回眸,也知道,這其中,也有我無知的忽略與專橫的剝奪。
母親治病的過程,磨折而艱辛。
一天早晨,爸爸坐在沙發上,對著母親的化驗單看了一會兒,對我說:“
時間久了,我們就把你媽媽的病當成感冒吧!”
父親的聲音低沉溫和,帶著些許沙啞,我轉過身,淚水模糊了雙眼,心中卻似有溫暖的潮水漫過——還有我爸在呢,我可以被支持,我可以有依靠。
接下來的媽媽的治療、復診,撕扯著我的工作時間,后來懷孕、生子、帶孩子,我更加忙碌。父親便默默地接過一個又一個任務,每一次,都親自陪媽媽來京,做檢查、看醫生。如今七年過去,父親依然會每年按時陪母親來京復診。
昨天,又是母親復診的日子,我結束工作后,打電話給爸爸詢問情況。得知他倆正利用等檢查單的間隙,去逛王府井,聽父親輕松的說話語調,聽母親在邊上與向商家問價的聲音,我心立馬放松。父親毫無怨言的默默擔當,母親對疾病放松釋然的態度,都深深感染著我。
現在,我玩味不善言辭的父親當年說的那句——“時間久了就把你媽的病當成普通感冒吧!”深深覺得,那是智慧之言,是愛與力量歷經歲月沉積磨礪出的人生哲學。它深深地支持到了脆弱的我,也化作了母親康復的力量。
這么想的時候,我就更加覺得,
人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年少輕狂的我們覺得他們不懂,其實投射的只是自己的青澀;
人老了,不是跟不上潮流,而是迷失于生活中的我們,其實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潮流;
人老了,不是沒有智慧,只是匆匆趕路的我們追求的太多細品的又太少,無暇看到父母所具有的智慧……
直到有一天,我們愿意承認,自己無論看上去多成熟,內心深處都有個留在歲月深處的小孩子,他/她幼稚、天真、無知、叛逆、直接、通透、渴望被看到、渴望被肯定、渴望被需要……
我們才能將心比心地慢慢明白,父母與我們都一樣啊,穿越歲月的長廊,他們內在的那個小孩子,也在歲月深處或歡笑,或頑皮,或哭泣……
也會明白,父母的生命與過往,也一如我們的生命與過往,有苦有甜,有冷有暖,有切膚的痛有隱隱的傷,但也有勇氣與堅強。
我們自然也會明白,對父母的愛,還必須多一種成份,因為,他們與我們,我們與孩子其實都一樣,在我們生命最底層都有一種熱望:渴望得到尊重與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