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正月二十二日,王子春等與王浚使者一起回到襄國,石勒把精銳士兵及精良鎧甲全部藏起來,只留下稀稀拉拉的老弱殘兵,空空如也的府庫,北面向使者跪拜,接受王浚書信。王浚送給石勒一個麈尾(麈,音zhu,一種鹿,麈尾用著扇子,扇去蚊蠅,通常以玉為柄,王公貴人拿在手中,也是身份的象征),石勒假裝不敢拿,掛在墻壁上,早晚對著那麈尾下拜,說:“我不能見到王公,見到他賞賜給我的物件,就像見到他一樣!”又派董肇上表給王浚,約定三月中旬親自到幽州向王浚奉上皇帝尊號;并寫信給棗嵩,請他幫忙封自己為并州牧、廣平公。
石勒問王子春王浚政事如何,王子春說:“幽州去年大水,沒有一粒米的收成,王浚積蓄粟米上百萬斛,卻不賑濟災民,刑罰政令,苛刻殘暴,賦稅徭役,頻繁不斷,忠賢內離,夷狄外叛,人人都知其將亡,王浚意氣自若,毫無懼心,還在設置官屬,布列百官,自以為劉邦、曹操都不能和他相比。”
石勒撫著幾案笑道:“王浚這是真可以擒獲了!”
王浚使者回到薊縣,說:“石勒形勢寡弱,款誠沒有二心。”王浚大悅,更加驕傲懈怠,不再防備石勒。
華杉曰:
石勒用了孫子兵法:“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石勒藏起勁卒精甲,示以羸師虛府,能而示之不能,迷惑王浚使者,就像當年冒頓欺騙劉邦使者一樣。然后又“卑而驕之”,用足了表演功夫,王浚就益加驕傲懈怠了。
王浚呢,他忘了孫子兵法的教訓:“故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用兵的法則,不指望敵人不來,而要依靠我有充分的準備來應對他。不要指望敵人不向我們進攻,而要依靠我們有敵人進攻不下的力量和辦法。他情況怎么樣,他心里怎么想,可以了解一下,但不論他怎么說,都不要信;無論親眼見到什么,都不要當真,無論他怎樣,都不能不防備他。這才是用兵之道。
人性的弱點,就是對別人抱有期待,特別是對那些對自己的命運有重大影響的人,報以特別大的期待,總期望對方會怎樣,因為自認為“應該”是這樣。而對方一旦說出符合自己期待的話,不僅馬上深信不疑,而且會自己把他演繹放大。甚至在出現反面證據的時候,還幫對方找解釋。對形勢和事態發展的誤判,都是這種一廂情愿的人性弱點造成的。
要養成一種好習慣,就是始終做好最壞打算!
6、
楊虎裹挾漢中官吏人民,投奔成國,梁州人張咸等起兵,驅逐楊難敵。楊難敵離去,張咸以其地歸附成國,于是漢嘉、涪陵、漢中之地,全部為成國所有。成主李雄任命李鳳為涼州刺史,任回為寧州刺史,李恭為荊州刺史。
李雄虛心好賢,根據人的才能,授以官職,命太傅李驤養民于內,李鳳等招懷于外,刑罰政令都寬厚簡約,監獄里沒有長期羈押的囚犯。興建學校,設置史官。他的賦稅,男丁每年繳納谷物三斛,女丁一斛半,如果生病,則再減半。每家繳納的綢緞,不過數丈,棉花不過數兩。很少有工程徭役,人民大多殷實富裕,新歸附的人一律免稅。當時天下大亂,唯獨蜀平安無事,年年豐收,以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漢嘉夷王沖歸、朱提人審炤(zhao)、建寧人爨畺(cuan jiang)都歸附于他。巴郡曾經告急,說發現晉兵蹤跡。李雄說:“我時常擔憂瑯邪王司馬睿太弱,會被石勒消滅,為此耿耿于懷,沒想到他還能舉兵,讓人高興!”
但是,李雄朝廷中沒有禮儀品級,官位、爵位泛濫,官吏沒有俸祿,一切費用直接向人民索取,軍隊也沒有正規編制,號令不嚴,這是他的短處。
7、
二月二日,任命張軌為太尉、涼州牧,封西平郡公;王浚為大司馬、都督幽州、冀州諸軍事;荀組為司空、領尚書左仆射兼司隸校尉,主持留守政府;劉琨為大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朝廷認為張軌老病,拜其子張寔為副刺史。
8、
石勒動員部隊,準備襲擊王浚,而猶豫未發。張賓說:“要襲擊敵人,當出其不意,如今部隊動員已經一整天了,卻不出發,是擔心劉琨以及鮮卑、烏桓為我國后患嗎?”石勒說:“是啊!怎么辦?”張賓說:“那三方之中,論智論勇,都沒有趕得上將軍您的人,就算將軍遠出,他們也一定不敢動,況且他們認為將軍不敢孤軍深入,行軍千里去取幽州。輕軍往返,不出二十天就回來了。就算他們有心來攻,等他們謀議出師,我們已經回來了。況且劉琨、王浚,名義上雖然都是晉臣,實際上互為仇敵。我們如果寫信給劉琨,送上人質,和他講和,劉琨一定歡喜我們降服于他,而快意于王浚之亡,終究不會去救援王浚而攻打我們。兵貴神速,不要再拖了!”
石勒說:“我沒有想明白的事,右侯您都想明白了,我還有什么可疑慮的!”
于是當夜點著火把出發,到了柏人,殺主薄游綸,因為他的哥哥游統在范陽,怕他泄露軍情。遣使送書信和人質給劉琨,自陳罪惡,請求征討王浚以贖罪。劉琨大喜,移檄州郡,聲稱:“已與拓跋猗盧商議征討石勒,石勒走投無路,請求攻下幽州贖罪。如今,我當派拓跋六修襲擊平陽,鏟除僭越稱帝的逆賊劉聰,招降自知死罪的羯人石勒,應天順民,翼奉皇家,這是我多年積累的誠意,感動上天福佑的緣故!”
三月,石勒大軍抵達易水,王浚督護孫緯飛馳向王浚匯報,要勒兵攔擊。游統禁止他行動。(游統不知游綸已經被殺。)王浚帳下將佐都說:“胡人貪而無信,必有詭計,請出擊!”王浚怒道:“石公來,是來擁戴我的,敢言出擊者斬!”眾人不敢再說話。王浚準備宴席,等待石勒到來。
三月三日清晨,石勒到薊縣,呵斥守門人開門,城門打開后,石勒還懷疑有伏兵,先驅趕牛羊數千頭入城,聲言這是送上禮物,實際上是要堵塞街巷。王浚這才感到害怕,一會起來,一會兒坐下。石勒入城,縱兵大掠,王浚左右再請抵御,王浚猶豫不許。轉眼間,石勒已進入王浚中庭,王浚走出大堂,石勒部眾將他生擒。石勒召王浚妻子,和她并肩上坐,把王浚帶到跟前。王浚罵道:“胡虜戲弄老子,為何如此兇逆!”石勒說:“你身居高位,手握強兵,坐觀國家傾覆,不能救亡,還想自稱天子,不是兇逆嗎!又委任奸貪,殘虐百姓,賊害忠良,流毒燕土,這是誰的罪呢?”派他的將領王洛生以五百騎兵將王浚送往襄國。王浚投水自殺,被拖出,斬于襄國街市。
石勒殺王浚麾下精兵一萬人。王浚將佐爭相到軍門謝罪,呈獻的金銀財寶,堆疊在一起。唯獨前尚書裴憲、從事中郎尋綽不來,石勒召見他們,責備說:“王浚暴虐,孤討而誅之,諸人都來道賀謝罪,你二位卻與他同惡,能逃脫死罪嗎?”回答說:“我等世代在晉朝為官,蒙受國家賜給的榮耀和俸祿,王浚雖然兇暴,仍是晉朝藩臣,所以我等跟從他,不敢有二心。明公如果不修德義,專事威刑,那我等要死,也是本分,哪敢逃脫呢?請就死!”也不下拜,轉身就走。石勒召回他們,向他們道歉,待之以賓客之禮。荀綽,是荀勖的孫子。
石勒數落朱碩、棗嵩等以納賄亂政之罪,為幽州禍患;又譴責游統不忠之事(指之前游統私自向他求降),都斬首。
沒收王浚將佐、親戚家財,都多達巨萬。唯獨裴憲、荀綽家中,只有一百多部書,鹽、米各十余斛而已。石勒說:“我不以得幽州為喜,以得到兩位先生為喜!”任命裴憲為從事中郎,荀綽為參軍。分遣流民,各還鄉里。石勒在薊縣停留二日,焚毀王浚宮殿,任命前尚書、燕國人劉翰代理幽州刺史,戍衛薊縣,任命太守、縣令,還師。
王浚督護孫緯在半途伏擊石勒,石勒大敗,僅逃得一命。
石勒回到襄國,遣使向劉聰送上王浚首級報捷,劉聰擢升石勒為大都督、督陜東諸軍事、驃騎大將軍、東單于,增加封地十二個郡。石勒堅決推辭,只接受兩個郡而已。
劉琨請兵于拓跋猗盧,準備攻打漢國。正趕上拓跋猗盧所部雜胡有一萬余家密謀響應石勒,拓跋猗盧將這一萬余家全部屠殺,未能赴劉琨之約。劉琨知道石勒并無降意,大懼,上表說:“東北八州,石勒滅了七個,朝廷所授,只剩臣一人尚存。石勒占據襄國,與臣只隔一座山而已,早上出兵,晚上就能抵達,城塢駭懼,雖然都滿懷忠憤,但是力不從心啊!”
劉翰不愿跟從石勒,歸附段匹磾,段匹磾于是占據薊城。王浚從事中郎陽裕,是陽耽哥哥的兒子,逃奔令支,依靠段疾陸眷。會稽人朱左車、魯國人孔綦、泰山人胡母翼,從薊縣逃奔昌黎,依附慕容廆。當時中國流民歸附慕容廆的有數萬家,慕容廆以冀州人為冀陽郡,豫州人為成周郡,青州人為營丘郡,并州人為唐國郡。
華杉曰:
王浚真是丟人丟到家了,被騙得死死的,而石勒對他的羞辱,把他妻子拉出來和自己并肩上坐,然后數落他。所以他真是沒臉見人,要投水自殺。
這是為什么呢?何至于此呢?就一個原因:
欲望太大+自視太高!
欲望太大,居然想當皇帝!自視太高,居然認為自己比劉邦、曹操還優秀!
欲望太大,自視太高,就超級容易上大當,因為他必須相信那些事情是真的,如果是假的,他就不可能當上皇帝,也不可能超過劉邦、曹操。如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則他對自己的演繹論證就成立了。注意我下面列的這個等式:
欲望太大+自視太高=一廂情愿=自欺欺人=欺人失敗,自欺成功。
這是我們大部分人都有,或者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的毛病,只是王浚處在那個時代,那個位置,后果比較嚴重而已。
繼續自省,假設“我”也是欲望太大,自視太高——“我”多半是,沒志向的人不會讀資治通鑒——“我”應該怎么辦?
這就要靠儒家修養,圣之時者,無可無不可,隨遇而能安,止定靜安慮得,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不“意必固我”,絕不期必,不將迎意必。王浚不就是犯了全部這幾條嗎:主觀臆斷;期必,石勒必然是來擁戴我的;固執,誰說都不聽;自我,舍我其誰;然后就將迎意必,準備宴席,洗干凈了自己躺砧板上做“人體盛”,做主菜,等石勒來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