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清晨除了冗雜的喇叭和噠噠急匆匆的腳步,毫無半點該有的清寧。厚生再次被嘀嘀的喇叭聲吵醒,隨手撣一下帽子上的塵土。
“又是霧霾!”厚生嘟囔一句,他現在可以完全分辨的出是陰天還是霧霾了。
看看周圍的工友們,橫七豎八的躺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被子,褥子搭在好幾個人的身上,蜷縮著,頭深深的埋在胸口,像是在躲避什么。銀鎖建議拉起的橫幅倒在一旁,“錢”字被疊過來的反面壓著,只剩“欠債還”,幾個白底黑字,在霧蒙蒙的清晨孤零零的對著門口。
厚生起身從身邊的工友身上跨過去,將橫幅擺正。已經三天了,中間除了幾個像是領導的人物出來趕他們走之外,再沒有人來關注過他們,連他擔心的警察也沒有來。時不時有過路的人停下來,有的上前問一句,有的拿著手機沖著他們。厚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厚生,你的手機響了。”銀鎖迷糊著眼,招著手喊他。
銀鎖枕著他的小破包,手機嗡嗡的震動顯然吵到了銀鎖,不耐煩的將包遞給厚生。厚生心里辦疑惑辦興奮的拿出手機,幾乎沒有人給他打過電話。
“喂。”
“你快過來,三貴不行了!”電話那頭氣喘吁吁的聲音。
“你說啥咧?打錯了吧。”
“那個,那個,你是不是厚生?”對方顯然是急了,“三貴,三貴被車撞了。現在在醫院。”
“咋?你是說李三貴么?”厚生這才拿下手機看了眼來電,確實是三貴的電話。
“那,那在哪兒啊?”厚生急了,捂著電話趕忙問。
“就在酒店旁邊,中心,中心醫院。”那邊匆匆掛了電話。
厚生來不及拿下電話,跑到銀鎖跟前,“銀鎖哥,他們說三貴不行了。”
“啥?咋回事兒?”銀鎖突然瞪大了眼睛看著厚生耷拉的臉。
“說是被車撞了。”
“在哪兒,趕緊走啊!”
“叫什么,中心醫院。”
“快點,還磨蹭啥。”銀鎖拉起還在拿包的厚生,跑到馬路邊,招手攔出租。嗖嗖的車從跟前過去,卻沒有一輛停下來。
“跑吧,不一定得等到啥時候。”說著,銀鎖邁開步子順著路跑開,厚生茫然的跟在后面。
跑了好長一截,終于攔了輛車,直奔醫院。
到了醫院才真正蒙了,人多的就像趕集一樣。厚生不知道還得問具體病房,再給打電話一直沒人接,銀鎖跑到咨詢臺詢問急診室在哪邊。
厚生只得跟在銀鎖后面,銀鎖拿著厚生的電話,邊找邊打。終于在走廊盡頭一個屋子外面,看到了躺在擔架床上的三貴,身上搭著制服大衣,厚生愣了愣,挪著步子走到跟前,三貴的面色慘白,眼睛閉著,額前隱約還有血留下的印記,臉扭曲的偏向一邊。
“已經走了。”旁邊站著一個人,穿著同樣的保安制服。
“剛打電話的就是你吧。”銀鎖看了眼三貴,抬起頭對那人說。
“恩,是我打的,我看了下三貴的手機里,之前有叫厚生的記錄,就打了。”
一直到三貴被推進太平間,厚生還呆呆的倚在墻角,像是丟了魂一樣,兩眼呆滯。銀鎖叫他,他只喃喃的說:“咋會呢?三貴還說要開著四個輪的車回去呢,咋就被這玩意兒撞了呢。”
銀鎖看厚生這樣,嘆口氣幫著把后面的事情處理完才又折回來找他。
“銀鎖哥,我想回家。”厚生呆滯的看著銀鎖說。
銀鎖愣了下,轉而點了點頭。帶厚生在附近吃了飯,厚生終于平靜下來。
“你真打算回去了?”
“恩,當初也是跟著三貴出來的,現在三貴不在了,我想回去了,以前以為可以住上玻璃房子的。”
銀鎖沉默著深深的吸了口煙,他已經好幾天沒抽煙了。
“回去也好。挺好。”
“我得把三貴也一起帶回去。”
“啥?”
“帶三貴回家啊。”
“醫院是不會讓你運回去的?”
“為啥咧?”厚生驚訝的說,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這是規定,必須得火化。”
“火化?入土為安,咋能火化了。千萬不能,要不怎么和三貴家人交代。”厚生快要伏到飯桌上,“銀鎖哥,你肯定有辦法的,幫下忙吧。”
“不是幫不幫忙的問題,三貴這樣走了,我也難過,但是咱們普通打工的能有什么辦法。試試吧!”銀鎖嘆著氣,將煙頭仍在灰磚地上,捻滅。
醫院要求必須得家屬到,這可犯了難,村里根本沒有電話,走回去得花多久。銀鎖解釋半天醫院才終于同意由厚生代辦,只是需要的證件必須齊全。厚生只得去三貴工作的酒店拿他的東西,銀鎖留在醫院。
到了酒店處,正好遇上了送三貴的保安,帶著厚生沒費多少功夫從后門去了之前三貴的住處。厚生是第一次來,他本以為三貴住的地兒一定是他所想象的陽光暖暖的玻璃房,推開門,昏暗的燈,擁擠的床,潮濕的味道迎面撲來,他頓覺眼睛發澀。
“那個就是三貴的床,床下面是他的東西。”小保安指著靠里面的一個下鋪的位置。
厚生點了點頭走過去,枕頭旁邊的對講機還在呲呲的想著,背著的布包掛在墻上,厚生拿下來翻開里面看看,又合上。
“對了,這是三貴的手機,上午走的急忘了給你們。警察來調查了,說是三貴橫穿馬路被撞的,司機跑了。”
“噢。”厚生拿過手機,聽的心不在焉。
厚生收拾著三貴的東西,他把鋪蓋卷也一并打包好,背在身上。
“呃,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小保安撓著頭,遲疑的說。
厚生停下了腳步,疑惑的看著小保安。
“天還早的時候,三貴接個電話,說是馬經理叫他出去趟。可是,馬經理已經被開除了啊。”
“噢。”厚生想起來,之前三貴有提到過馬經理這個人。“那你和警察說了嗎?”
小保安低下頭,厚生說了聲謝謝,走了。
銀鎖和厚生又在城建商門口等了幾天,始終沒有等到有人給他們信。而醫院那邊最終也是沒有同意厚生將三貴的尸體運回,只能火化。
那天銀鎖陪著厚生去葬品店買了一個盒子,厚生花光了所有的錢。他還是不能接受將三貴裝在這個四方盒子里,哭了一路。喃喃著要怎么像三貴家人交待。銀鎖無言的用黑色的布包上盒子,緊緊的系了兩個疙瘩。
“明天就回了!”厚生轉頭看看銀鎖。
“好,今兒晚回去,送送你。”
晚上的送別酒,喝的悶,盡管銀鎖幾次聊起別的話題,卻轉著轉著又到三貴身上。厚生只管一口一口的喝酒。
“等你啥時候再想來,來找我,別忘了你銀鎖哥。”
厚生沉默了一會兒,干笑了一聲,“不會再來了,這地兒的錢沒那么好賺。玻璃房子也不是給我們這樣的人住的,四輪車子也不是給我們這樣的人開的。”
“你不能因為三貴的事兒就這么說,混出來的人還是有的。不比刨那一畝三分地強。”
“不踏實。”
“啥是個踏實?沒錢哪來的踏實!”
“不知道。”厚生仰起脖子又一杯酒下肚。
“工錢要上了,我給你寄過去。”
“要上就寄,沒要上就得了。”
“哪兒成呢。”
銀鎖提前已經幫厚生打聽好了,厚生他們隔壁的鎮里已經開通了客車,一天一趟,早晨6:45發車。厚生早早的被銀鎖叫醒,昨晚喝了太多的酒,腦袋像是挨了別人的棍子,不是一般的疼。
他胡亂的把自己的東西塞到小包里,盒子綁在前面。銀鎖將他送到車站,塞了幾十塊零錢給他。
“銀鎖哥,你是個好人!”
“嗨!”銀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快上車吧,有事兒電話!”
厚生坐上車,盒子抱在胸前。從窗戶上看去,一座座高樓聳立在眼前,太陽還沒出來,之能看見模模糊糊的影子。他把簾子拉上,想閉眼睡會兒。
車子駛出城的時候,竟然出了太陽,云像是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光從上面傾瀉下來,四散的光柱,射向四面八方。不知為何,厚生突然覺得輕松很多。
行駛了十幾個小時,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已經快過年了,鎮上鬧哄哄的,擺著攤賣年畫的吆喝著,厚生雀躍的看著過路的人。隔壁的鎮,厚生也從沒來過,如今他也是大城市回來的人,沒啥可擔心的。下車詢問了幾個人,買了幾瓶水裝兜里便上路。
天擦黑的時候,他走到了之前走出去的時候借宿那家的樹林處,他想著如今回來要再去感謝下人家。茂密的樹林稀稀拉拉的已經沒剩幾棵,厚生憑著印象往里面走,轉了好幾圈卻沒有找到那幢安閑的小屋,倒是看見像樓那么高的機器矗在地面上,周圍有也是待著安全帽的人,只不過人家的安全帽顏色是橙色的。
厚生小心的走進。
“那個,我問一下,這里以前有一對老夫妻呢?”
“啥?”機器的聲音大的很蓋過了厚生的話,那人大聲的說。
厚生只得也扯著嗓子喊了一遍剛才的話,順便用手比劃著,那人終于聽清楚了。
“搬走了,這兒要開發,搬走了。”說完繼續指揮著機器。
厚生蔫兒著,嘟囔著,開發個啥呀,真是。
一進沙漠,連他這個從小長大的人都迷路,尤其還是晚上,他憑著感覺走了一夜,清晨醒來卻發現也沒走多遠一截,還能看見轟隆隆的大機器。趁著天明,他想趕回家,索性跑起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厚生終于看到了昔日熟悉的光亮。他直奔三貴家,雖然還沒準備好要怎么面對。
預想之內的嚎啕大哭還是來了,三貴娘捶著炕頭,抱著盒子哭訴著,“就不該讓你上什么學啊!”厚生,默默的關門出去,不知如何安慰,心里想著以后這家人他得替三貴照看著。
到家免不了一頓打罵,厚生卻嘿嘿笑著受著。他還是習慣聞著燒焦的炭火味兒睡覺,直睡到日上三竿。出門轉悠出村里,炫耀著在城里的見聞,時不時拿出手機把玩兒一下,村里人看著新奇,免不了挨個摸摸。可與此同時,厚生卻聽到一個消息。
“娃子,你還不知道吧,咱哪有好日子過嘍,知道這咱踩得這地底下是啥子不?”
“沙土唄,還能有甚咧。”
“嘿,可不是,這底下呀,是石油!前段時間剛發現,已經來了好幾撥人了,說馬上要開發了,到時候啊,吃香喝辣的嘞。”
厚生楞了,幾分鐘之后才張口問:“地咋辦?”
“你這娃子,糊涂了,有錢了誰還種地了么。”老者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樂的眼角的皺紋更加湊到了一起。
厚生的耳朵里又一次想起了嘀嘀的車鳴聲,他轉身朝村后走去,下了沙坡出有一段溪水,結了冰,對面光禿禿的樹林里偶有幾聲鳥鳴,悲戚的叫著,隨手撿起土坷垃砸過去,鳥撲棱棱的朝天空飛去,日頭恍著,厚生躺在地上,還是一樣的溫暖。
而這愜意舒適的日子還能有多久,他害怕急速飛馳的車還有亮的能照出人形的玻璃房子。
我們不斷的追尋著,得到也失去著。社會這艘巨輪不斷的向前推進,掌舵的人從不會過問底艙的人要去哪里,自恃的認為所有的人都在熱切盼望的能站在甲板吹著暖風,端一杯清酒,自信高傲的望向遠方,遠方似乎是一方宏圖。而或許,他們只希望,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能夠劃一艘小船,自在漂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