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文/秋水齋主人
五月,已是初夏,出差回來后,我一個人待在城郊的小別墅里。室內(nèi)的風扇嗚嗚地叫著,仍舊趕不走和室外一樣悶熱的空氣。一場大雨正在醞釀著到來。
江南的雨季總是來得那么早,還沒晾干春天濕漉漉的心情,又平添了漫長無聊賴的惆悵。
我走到屋外的陽臺上。頭頂?shù)奶炜找黄n白,蒼白中間系一條藍色的絲帶。可那極遠的接近地平線的東方,烏云低垂著羽翼,像濃墨潑灑在了白宣上了一般。那里的山全都彌漫在白色的霧靄里。稍近的山,卻染成一抹淡藍。只有最近處的山巒還是原先的墨黑。可只一忽兒功夫,那淡藍色的山巒又變了顏色,淡成一裊裊的白色輕煙。近處的山呢,也掛上了朦朧氤氳的水汽。遮掩了棱角,勾勒出柔和優(yōu)美的線條。
這時,天空便飄起了兩三點雨。橋上,三三兩兩的行人,不慌不忙地拉著手漫步。烏云很快壓了過來,他們才急切地牽手跑動起來。還沒跑多遠,雨便窸窸窣窣打起了節(jié)拍,催促他們從包里取出雨具,然后提起衣裳,小心翼翼地走著。
看著他們的狼狽,我忽然高興起來。我把手臂伸進雨里,一種發(fā)麻的清爽的快感傳遍全身,真想淋一次雨才好!
橋上成雙成對的情侶從視線里消逝了。路邊的樹下落了一地的淡紫色的楝樹花,橋下的小溪開始漲潮,漫上了河邊的堤草,燕子幽藏在屋檐下的泥巢子里。一切似乎又變得單調(diào)、蕭瑟、沒有生氣。
我正要走進書房時,橋上走出個沒帶傘的倒霉鬼。她慢慢地走著,仿佛一點也不在乎似的,這倒引起了我的注意。雨勢漸漸大了。她在一座矮房子前停下,探了進去。
那座矮房子平時并不住人,里面堆滿了木柴和老鼠屎,總鎖著門,好像防止老鼠鉆出來一樣。它的屋檐很窄,僅夠容人的身體,可這時雨橫風狂,早已擋不住雨。
“要是早點進了房就好。”我想道,“她怎么不自己過來躲雨呢。”
躊躇了一陣,我便打了傘出去了。
這會兒,雨下得更緊,敲鼓似的打在傘上。林蔭道上,落滿了翠綠的、微紅的葉片;可樹葉凝著晶瑩的雨珠,卻鮮亮得逼眼。白玉蘭的香味也在雨中變淡,不再濃郁得讓人受不了,顯得淡雅了。
我走到矮房子時,卻一個人影也沒見著,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陣失落和悔恨——我的褲腳可快全濕了。可人在哪里呢?我責怪自己自作多情,白做好人,全沒有出來淋雨的必要。
我一賭氣,索性想收起傘,跳進雨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大聲說道。
我話音剛落,從房子側(cè)面的屋檐下就走出一個女子。我還未看清,她已經(jīng)開口笑了:“好個‘一蓑煙雨任平生’,你怎么不扔了傘啊?”
我走向前一看,竟是雨萱!她穿一件潔白的短袖T恤,胸前有一個很大的紅心。下身是一條芙蕖紅的兩邊有白條紋的休閑褲。淋過雨后,衣服皺了起來,越發(fā)把她勻稱的身材突顯得苗條動人。雨水從她的額前的兩綹頭發(fā)向右滴下,打在長長的睫毛上,打在潔白的臉頰上,打在胸前聳起的紅心上。她的神情,清新中帶些不易發(fā)見的迷人的憂郁。
“雨萱,是你啊!你怎么一個人跑到這郊外來淋雨呢!”我打趣道,“走,上那邊去躲雨。”我撐著傘走過去,分明看到她眼里的笑意。
老天似乎偏要與我為難,這當兒雨頓時大了,噼里啪啦,嘩嘩啦啦,灑了下來。我們靠得很近,幾乎挨在了一起。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吧?真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你!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這么漂亮,那么……”我看到她抿著嘴,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笑了,無聲勝有聲,就不說了。“你還記得高中那會兒嗎?在云嶺游玩,后來忽然下起了大雨,把我困在了山上。要不是那場雨,在茫茫人海之中,或許我們還是陌路呢!雨啊,這神奇的雨!”
她笑著聽我說完,便說:“我當時就奇怪怎么會有這么怪的人呢?下著瓢潑大雨,還在雨中吟嘯徐行。后來進了廟來,竟然向我提議賽詩!我想,我們都不認識,怎么如此粗魯!”她見我笑了,又說:“我至今還記得,你說,你最喜歡張志和的‘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對嗎?”
“那你呢,你還喜歡那句‘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嗎?”
我們相視笑了。
“你住在這里嗎?我經(jīng)常經(jīng)過小橋可從沒見過你?這個世界可真大,不是嗎?”她的兩道細眉微微往上一揚,睜大美麗的眼睛,現(xiàn)出訝異的神情。
“我也一直以為你……結(jié)婚后就離開了小城!”
“好個單身貴族啊,布置得這般優(yōu)雅,黃稠窗簾,紅錦地毯,書架,字畫,鋼琴……”她進去后,環(huán)視一眼,說道。
我笑著擺了擺手。
“你去洗個澡吧,看你,都淋成什么樣了。”我?guī)ピ∈遥嬖V她浴室里有衣服。她對我神秘的一笑,弄得我莫名其妙。
她出浴后,著一身葛綠的裙子,如雨后亭亭玉立的蓮。腰帶束得很緊,愈加顯現(xiàn)出她迷人的身段。
她拿條毛巾揉搡著濕發(fā),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笑著問我:“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我便意識到自己注視她太久,慌亂地說:“挺合身的,好似為你量身定做的一般。”
“啊?”她驚訝地看著我,說:“你這平時很多女士吧!”
“沒啊。”好像我生活很荒唐似的。
“雨要停了,我還是走吧!只是衣服——”
“我們才見面,你何必那么著急就走呢?”
“你還記得那次在廟里,后來雨停了——”
我給她遞上一杯熱牛奶,說:“怎會不記得?我現(xiàn)在仍是這么覺得,‘雨怎么停了呢?真希望永遠不要停的好。’不過,哈哈,你看,外面又淅淅瀝瀝地斜織著了吧?”
“這些年你——你們還好吧?”我問。
“好,挺好的。”她說后一笑,隨即轉(zhuǎn)移到我身上,說,“你看,如今你成名了,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可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呢?難道沒有個中意的姑娘?”
“莫非你愿意當紅娘?”我笑道,然后才說,“其實我都結(jié)婚五年了。這幾天,我妻子帶女兒鄉(xiāng)下歸寧去了。”
她不經(jīng)意地抬起她修長的睫毛看了看我,嘲笑著說:“我說嘛,你這么蕭散,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條理了——我給你彈首曲子吧。”
她坐下來,掀了琴蓋,在琴鍵上跳動起她白皙修長的手指——是《眼淚》。哀婉的旋律立即在屋子里流動起來了……一切都靜了下來,好像沉浸在深沉的悲哀里。
她沒有彈完,就伏在琴鍵旁低聲啜泣起來。我不知所措,于是坐下來,用手拍拍她聳動的肩膀。
“你……怎么啦?”我輕輕地問道。
過了三兩分鐘,她從我肩上移開,慢慢地擦拭了淚眼,她顯得更讓人憐愛了。
“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嗎?以前,我也有個溫馨的家。我的丈夫,你認識他,就是高中同學弘毅。”她見我吃了一驚,就說:“你或許會覺得他平庸,沒有才氣。可是,他追了我整整四年,每天早上買好早點等在我樓下,整整四年,石頭也會感動,何況是人?不是嗎?我感動了,為他的勇氣和執(zhí)著;況且……距離遠了,就會沒有安全感,不是嗎?女人很實在,也很脆弱,她并不需要男人成就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只需要在累的時候有一個堅實的胸膛。”
“所以你就——”
“所以我答應(yīng)了做他的新娘。雖然或許并不是出于真愛,僅僅是出于感動,還有……同情。”
“同情?”我心里說道,嘴角一揚,并未笑出聲。
“婚后,我們度了長長的蜜月。弘毅雖然不是浪漫的人,卻帶我去了我最想去的草原和沙漠……可我并不覺著幸福。直到我們的孩子玉兒出世,我看到他眼中幸福的淚光,才真正感受到了幸福。幸福就是擁有一個完滿的家,有了孩子,家就完滿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就來了‘非典’。”她全身突然間一抖,“先是玉兒感染了,弘毅很愛玉兒,照顧得太勤,接著也染上了。我一直想為什么我不一起染上呢?我剛感到幸福,這幸福就已是支離破碎……這是對我的懲罰,上天怪我太不知足……”
她這回不再是啜泣,而是失聲痛哭起來,哭得胸脯都一起一伏地劇烈聳動。我想,人吶,在殘酷的生活面前是多么脆弱與無力啊。
等她哭聲歇了,我安慰道:“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何必耿耿于懷呢。這六七年你……都是一個人過嗎?”我立即覺得問得愚蠢,這么一問不又要勾起她那些年痛苦的回憶,惹下紅淚嗎?
她不再哭了,只是淡淡地說:“愛我的和我愛的都已離去,也許,再也沒有這么一個人了吧。”
我沒有話了,只是又給她倒了杯熱牛奶。她喝過之后,或許累了吧,竟靠在我肩上睡著了。風挾著雨,重重地敲擊著玻璃窗。我靜靜地看著她清澄的面龐,她婀娜的身姿,聞著她身上散發(fā)著的體香,頭皮發(fā)麻,突然間一股原始的本能的占有她的欲望襲上心頭。她的懸掛著淚水的雙眸,她的如雪的肌膚,她的潤澤的絳唇,都深深地誘惑著我。我快支撐不住了!這時,我所受的傳統(tǒng)教育,我對我們過去純潔的感情的珍視以及最后的理智、毅力拯救了我,慢慢澆滅平息了心中那讓人走上歧路的欲火。
“往事依稀渾是夢,都隨風雨到心頭。”我挽著她柔軟的臂膀,回想起了我們的軌跡。
那個青澀的雨季,我們都朦朧地感受到愛的雨露,純潔得沒有半點瑕疵的愛戀,出于羞澀和憂慮,卻不敢走出吐露待放的心事那一步。而十多年后的這個雨季,我們?nèi)郧逦馗惺艿侥嵌涡膭拥牧钊松裢耐拢矣辛藧鄣哪芰Γ墒悄欠N愛似乎只屬于記憶,而記憶不是生活;況且,我不再是一個人。兩個人在生命里相遇,或許就像天上的兩顆星星。開始遇見了,可總有一個走得更快,一個走得更慢。他們繞了幾圈,回到了起點,可那也只能是迅疾的一瞥,匆匆,又要離去。或許以后還會有意外的交匯,可都只不過是短暫的交匯。我們不是陌路,卻終究不過是匆匆過客。
我把雨萱抱起來,放在床上,給她蓋了被,看著她此時靜美的面容,一時想起了一句詩:無緣的人,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晚。我輕吻了她的額頭,不禁落下淚來。
寫于201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