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丹僵直地站在風里,雙眸拉成兩對弧線,黑色的亂發蜷縮成一團。???????
朝月的目光落到了他那支裹著繃帶的胳膊上,白色與紅色交織著盤旋著,猶如無休止的旋風,不斷地將邊界模糊。她不由得擔憂地呼喝了一聲,勸他別往前走了。??????
他默默地點了點腦袋,邁腿的時候卻碰到了路旁堆著的布滿彈痕的油漆桶,差點絆了一跤。朝月趕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身子。??????
看著點路啊……她咕噥道。就不應該帶你出來的。??????
丹也不答話,只是操縱著身體機械般地往回走。麥田被風掀起一輪輪的波浪。沿著小路,在這里能看到地平線上被醫護團暫時征用的學校。長長的籬笆被幾輛廢棄的輪式車輛割裂為幾段,他有時候會幻想這些被中斷的生命,這些生命的細節。籬笆是木質的生命,而鐵絲網則是鋼鐵生命,一次次被剪斷,又一次次被連接上。終究是徒勞而已。一種惡心的感覺侵襲了他的大腦。??????
你看到了什么?她揚起腦袋這樣問道,聲音里帶著笑意。??????
什么???????
我是說,你是怎么受傷的?朝月耐心地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
一顆流彈。丹自嘲地笑笑。作為沒有經歷過系統訓練的民兵,他還沒有承擔過正面阻敵的任務。或許也等不到他當一回英雄,他就要去追隨那些再也無法回來的前輩了。??????
白湖城又能守多少天呢?一周,還是兩周?他決定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不去想伏洛契尼大兵們坐在學校操場上歡笑著分享午餐肉罐頭的場景。
丹的視線落到了朝月的身上。她比羽若要矮小一些,淺綠色的制服看起來還很新,最重要的是眼底有著羽若已經失去了的平靜,那些永遠失落之物。??????
怎么了?她注意到了丹的目光,盡可能溫和地問道。??????
你好像有點太年輕了。
或許吧。我之前是安東護理學院的學生……志愿報名加入了醫療團。朝月伸出手捋了捋額角栗色的發絲,纏到耳根處。??????
安東省?戰事應該不會波及那里。??????
我們無處可逃。她的聲音平靜而不失絕望。否則你也不會加入民兵了。??????
我是在保衛我的家鄉。??????
誰又不是呢???????
斜陽灑下血一般的光芒在道路上。快要結束了,他有一種預感。一些白色的絮狀物在焦灼的空氣中緩慢搖曳著,流動著,似是柳絮,似是蒲公英。他還記得小時候的一個下午,獨自去地里采蒲公英,把一大捧獻給媽媽。說起來,好久沒見到她了,自從她和爸爸離婚之后。???????
他的床位在二樓的一間教室里。人員來來往往,好像盲目的蟻群。
我們到了,你還是回到床上好好修養吧。你的傷不重,過幾周拆線后應該就能離開這里了。她咬了咬嘴唇,準備離開,卻又止住了腳步。你看起來似乎很痛苦???????
是的……所以你能給我弄到酒么?什么酒都可以。丹討好似地扯了扯嘴角。求求了……這種地方怎么可能有酒?朝月白了他一眼。你還是斷了這個念想吧。
在照顧其他傷兵的時候,她注意到丹一直怔怔地盯著窗外的一棵枯樹,心里不由得一緊。? ? ? ?
他覺得現在最讓人困惑的是一種瘋狂,一種所有事情都在加速發展的瘋狂,一種不斷撕扯著他的神經、撕扯著他的生命的瘋狂。他并非沒有經歷過瘋狂,在一個夏日,他踩上自己的自行車,進入環城騎道,羽若則在另一輛自行車上,然后彼此超越,彼此追逐。從晚上十點到凌晨三點的五個小時內,他們好像已經跑完了整個青年時代。現在的瘋狂是失控的瘋狂,純粹暴力性正在侵入他清醒著的十八小時。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入侵者不可能這么輕松地離開這里,然后開玩笑似地吐槽說:蠢貨!???????
真是兩個蠢貨……沒想到我們竟然花了一晚上在這么無聊的單車比賽上。羽若慢吞吞地推著車,一邊抹了抹額頭上滾落的汗水,氣喘吁吁地對他說。??????
你肯定是更蠢的那個……竟然把我的玩笑話當真了。丹用著一種如醉如夢的語氣回了一句。誰更蠢貨?你說誰更蠢貨?!……唔……你干什么……??????
堵住你的嘴。就這么簡單。在一個漫長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吻后,丹放開了她的腦袋。真惡心……羽若紅著臉龐抹了抹嘴唇,我不能接受這么一個蠢貨的無理舉動!而且明天還要上班,你肯定會打瞌睡……??????
那么就像上次崴腳那樣,請天假不就得了?我橫了她一眼,好像睥睨一個白癡一樣。那次是因為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不知道哪個小兔崽子塑料泡沫扔在樓道里,不得不休假四天。她也休了一天照顧我,之后就懶得管了自己上班去了,我無所事事只好拿她下載的劇來慢慢看,一邊看一邊睡。睡到一半醒來,她在泡面,很香。但是沒有你的份,乖乖吃粥吧小可憐!她的語氣輕松而幸災樂禍,你最好能好快點。??????
如果當時沒有離開那個地方呢?如果當時他沒有慫恿羽若一起去參軍呢?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呢?會不會現在他們正躲在后方,膽戰心驚地聽著前方傳來的一個個戰報呢?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風雨交加的時代角落里悄然被折疊,站在長長的征兵隊伍里等待著命運的裁決。大霧忽起,眼前的一切仿佛變淡了許多。他開始跑動,沿著人潮涌動的方向向前艱難向前,短短的十幾米距離卻仿佛隔了萬水千山,一張潮濕的報紙撲到他的臉上。轉眼間羽若就不見了,被那個黑黢黢的征兵口吞進去了。???????
不!——???????
下一個瞬間,那個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他眼前,并轉過頭來向他投來一視。
快了……就快夠到了……丹不顧一切地沖過人群的封鎖,沖過最后的,同時也是最漫長的五米,抓住了她的手,掠過她驚慌失措且疑慮重重的臉,將她從隊伍中拽了出來,重重地推到墻邊。這一瞬間,好像天地倒轉了一般,這一生的眩暈感齊齊涌上心頭。???????
羽若似乎還沒回過神來,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腦袋靠在她的肩上,哽咽著,呼號著,剎那間就形成了一個氣旋,任由淚水滾落而下。??????
告訴我一切的答案,可以嗎?他顫抖著雙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什么答案?你想知道什么?你怎么了?羽若擔憂地看著他的眼睛,頭一次感覺到好像與他隔開的不是五公分,而是五千萬公里。
請告訴我,如果你不在了……我該怎么辦。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在呢?她摸了摸丹的額頭,輕輕地笑了笑。羽若解開了前襟,胸口的位置上出現了一塊閃耀著光芒的金色方形。歇一會兒吧,你已經累了……??????
丹定定地看著這塊金色方形的光芒逐漸綻放,甚至滿溢了出來,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但同時也伴隨著一種極其舒適、極其溫暖的感覺。光芒徹底包裹住了他,使他再也無法掙脫出來。? ? ??
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一股強烈的麻木感從下肢傳來,右臂的傷口也隱隱作痛。他從病床上坐起來,發現朝月坐在床邊,一臉古怪之色。??????
發生了什么?你怎么專門坐到我旁邊看著我?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聲音里透著不解。???????
她嘆了口氣——你知道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什么嗎???????
我都干了什么???????
你就穿了條褲衩,從營地里跑出去,連警衛都攔不住,嘴里還念念有詞……黑燈瞎火的,跑到外面去,也真虧這地方沒什么敵人,要不然你肯定兇多吉少了。???????
啊?他流露出萬分驚奇的神情,這似乎也太荒誕離奇了點……???????
而且還只有我來你才能稍微安靜一點,真不知道是發什么瘋……???????
什么????????
沒,沒什么。朝月的臉龐紅了紅,趕忙掠過了這個話題。所以……你是做了什么夢嗎???????
……?
是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什么親人么?——抱歉我這么直白,如果你覺得很痛苦,也可以跟我傾訴傾訴,如果那能讓你感覺好一些的話。301民兵團,知道么?你是說……前天在城北郊區被圍殲的那個團?是的,我的愛人也在那里……并且沒在逃出來的九人名單之上。也有可能是被俘了呢?不……她肯定不會投降的,無論是在什么時候。??????
朝月思索了一下,開口道,其實有人說是因為出了內鬼,要不然敵人怎么會專門攻打那里呢?主力部隊恰好被支走了。打住——我不想知道這些……丹捂住了腦袋。??????
好吧……我知道你很痛苦,這種痛苦讓你無法重新以一個戰士的身份踏上戰場了,是這樣么????????
不,我現在就能回去——??????
說實話,你現在的狀態很糟糕,精神狀態比身體狀態更糟糕。朝月搖了搖頭,我認為你現在回去是很危險的,不論是對你還是對你的戰友來說都是如此。??????
那我該怎么辦?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座城市一點一點淪陷么?他提高了音量,引得旁邊的傷員側目而視。你告訴我答案,好嗎。??????
你改變不了什么的……??????
你說的對,我什么都做不到。丹垂下了腦袋,語氣前所未有的頹喪,仿佛全身力氣都被抽離了一般。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城市,也救不了我自己。??????
朝月沉默了一會兒,反復撥弄著手指,繼而又抬起頭來,對他輕聲道,我之前遇到過你這樣的情況。哦?他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戰爭還沒爆發的時候,我們學校有那種……給小朋友寫信的項目,我遇到的是一個得白血病的小男孩,因為遲遲沒有得到成功配型,情況不是很好,他的信里全是“或許我應該早點離開這個世界”。后來呢?他忍不住打斷她的敘述。后來啊……我發現我救不了他,無法用文字喚醒他生命的力量,情況沒有任何改善。后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但你知道嗎?我真的很不甘心。??????
丹的注意力再次被她的眼睛吸引,在那雙如水般的雙眸中,那些東西再次出現了……曾經出現在羽若生命里的火焰。他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正在快速消融,而那些尚未消除的恐懼與不安,猶如驚弓之鳥一般群起而飛。
謝謝你。但是你也和我一樣無力。
朝月的嘴唇動了動,似是要反駁,但話并沒有說出口。有人在呼喚她,她走開了。然后是漫長的沉默與對內言說,回憶與失憶,困惑與明晰,不斷循環,不斷交替。如同日夜一般自然。一片蒼藍色的天空。碧樹。綠茵如洗。
現在放松你的肌肉,放松你的雙臂……深呼吸……深呼吸……想象你是一頭蒼鷹,然后拍打你的翅膀……你感覺到一陣充實感。現在感覺好些了么?朝月一邊幫助他摘下眼前的眼罩,一邊確認他的感覺。
如果沒有遠方隱隱約約的炮聲,我應該會更容易進入狀態。他笑著打趣道。?????
看來是真有效果!朝月也開心地笑了起來,怎么樣?當初是誰說我辦不到的??????
好好好!你辦到了。??????
不是……我怎么感覺你有點老氣橫秋的。你才比我大幾歲啊。??????
我應該比你大兩歲吧……或許是因為我沒讀大學的原因吧???????
如果沒有戰爭的話,這個夏天我就要畢業了吧。朝月雙手托腮,支撐在膝蓋上,語速很和緩。唉……伏洛契尼人對石油和權力的渴望注定了這場戰爭。??????
別談這些不愉快的了……想想戰爭后去哪里玩吧。你有什么地方推薦的么?朝月期待地問道。丹突然嚴肅了起來,仿佛什么某根引線被無意間觸發了似的,迎著著朝月的目光道,很多東西已經永遠不一樣了,包括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山河,和我們的生命……??????
朝月眼中的他似乎迅速地萎縮了,仿佛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部都被丟進了生命的裂隙中去,一時間心中警鐘大作,難道她又要失敗了嗎?難道……難道……她必須做些什么。他必須做些什么。必須做些什么。再不做些什么他一定會瘋掉。
她不顧一切地把腦袋湊了上去,堵住了丹的嘴唇。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不僅是丹,就連她自己也是。??????
在這一瞬間,丹淚如雨下。他再也無法抑制住洶涌的情緒,而是任由浪潮吞沒自己。在那之后,他化身為浪潮,拍打在朝月的岸邊。他渾身顫抖,宛如一圈圈的波浪,沖擊著她的防線。“抱歉……”朝月掙扎著擺脫他的雙臂,紅著臉跑開了。??????
他的眼睛也紅了,或許他已經犯下了一些永遠不可以原諒的錯誤,又或許這只是擺脫過去的第一步。他不知道。他徹底迷糊了。?? ??????
據丹的觀察發現,這兩天似乎情況不妙。又是一大批傷員被抬進來,而他因為傷勢不重則把床位讓了出來。朝月似乎在刻意躲著他。不過也有好消息,他受傷的手臂似乎恢復了一點力量。???????
“嘿!丹!”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那是他原先的戰友,青,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人,三十歲不到卻有著不輸大戰老兵的戰斗意志與經驗,一身灰撲撲的軍裝上還殘留著依稀的血跡。“你看起來似乎很憔悴。”青拍了拍他的肩,調侃道。???????
現在情況怎么樣了?丹回避了那個話題,將身體靠在立柱上,調整到一個更舒適的姿勢。“情況不妙。正規軍在城西布防的兩個營快頂不住了,我們需要協助他們撤下來……” 也就是說又要放棄一些街區了。???????
“必要的舍棄,以空間換時間。”青的聲音凝重了一些,“你現在情況怎么樣?可以的話就跟我們一起過去吧,這邊還有一些弟兄可以歸隊的。”???????
我沒問題。丹站直了身子,現在就走么???????
“稍微等一會兒,等他們安排好就上布萊德利……”青滿意地點了點頭,把腦袋轉向教學樓旁的廣場,在那里,剛剛從醫療營出來的民兵隊員們正在集合。???????
他忽然又想起了朝月。要去和她道別么?還是就此離開,在沉默中給出自己的答案?丹已經做出了選擇。朝月就站在旁邊的教室里靠窗的床位旁照顧一位傷員,很快她就注意到了丹。他點了點頭,兀自向走廊盡頭走去。只見布滿灰塵的花崗巖臺面與石英石地板上滿是破碎的瓦片,角落里則隨意堆砌著雜物,欄桿外,是陰郁的天空。她跟了上來。???????
那天是我的問題,真是不好意思。丹首先開口了。???????
你……要走了嗎?朝月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背對著站在她身前,丹看不到她的神情。他沒有立即回應,只是等著她的下一句話。她小心翼翼地繼續道:我……是不是不應該這么做?或許該道歉的是我……我總是把你當成她,真的,你不應該浪費熱情在我這樣一個即將殞命沙場的人身上的,那只會徒增你的痛苦。丹攥緊了拳頭,旋即雙肩一垮,仿佛大廈崩塌。不該,真是不該……我怎么可以在她剛剛離開我之后,就對你的微笑張開懷抱呢????????
你還記得,她是怎樣的人嗎????????
戰爭已經摧毀了她。她已經被摧毀了,啊啊啊啊啊!但是她只是換上了一副冰眉鐵面而已,就像這個國家千百萬的年輕人那樣……一個落單的伏洛契尼下士被我們逮到了,我說別傷了戰俘,畢竟能換獎金,可她只是兀自走上前去,走到跪倒在地的那個陌生男人面前。拳頭十七次撞擊在他的臉上。她紅著眼睛收起拳頭的時候沒有再說別的,我忘不了那種沉默。看來她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很多……??????
是的,她失去了愛著她的弟弟,最令她無法忍受的就是殘缺——家庭的殘缺,國家的殘缺,乃至這一代人青蔥歲月的殘缺。??????
我沒有她這么深的執念……我,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朝月的語氣激動了起來,答應我,好嗎???????
他轉過身,望著那張苦澀的、悲哀的卻仍閃爍著某種希望的臉龐,重重地嘆了口氣。“忘了我吧,謝謝。”??????
丹邁開步子,在朝月身側擦身而過,任憑她的抽泣聲肆意回蕩。????????????
當布萊德利載著他們穿越第四大道進入西13區的時候,丹察覺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環城立交的骨架孤零零地趴在大地上,高層住宅樓靜默在視野兩側,而路口處他最喜歡的那家咖啡館店面則因為燃燒物的肆虐而扭曲得不成樣子。??????
你想過以后在別的哪座城市生活嗎?坐在他對面,羽若端起她那最愛的不加糖黑咖啡淺抿了一口,期待的目光落在他的視線中心。??????
我覺得白湖城挺好的,郊區就有白湖這個五A級風景區……況且我就是在這兒長大的。或許,我下半輩子就要在這里度過了吧。說到這里,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有的時候我還挺想到外地闖闖的,但是啊,真出去了以后又覺得哪里不自在。我在海市打了半年工,晚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抑制不住地想家,想在白湖城的光景。羽若面帶懷念地回憶道。??????
他搓了搓手,心跳微微有些加速。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次在白湖湖畔我倆的約會——我至今仍然覺得在船上的那張合照是我們最好的一張。??????
要不是我拉著你,你就掉到湖里去了。??????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那湖水似乎對他有某種神秘的吸引力,那種近乎溫暖的、擊中心房的柔軟感覺。這種感覺擴散到了他的整個生活空間……仿佛一個巨大的粉紅泡泡。他懷疑是自己把對那已缺席許久的母親的情緒遷移到了它身上。??????
我想,她已經接受你了。所以,他這樣回應道。誰?羽若困惑地問了句,你是說……?他點了點頭,我說的就是這片大地。??????
“在想什么呢?”青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肩上挎著的步槍隨著動作輕輕搖晃。??????
“沒什么……只是想起了過去的事情。”丹搖了搖頭,像是要把那些情緒趕走一樣。??????
“剛剛臨走的時候,你和誰告別了?”青不懷好意地提出了問題。??????
“前段時間一直照顧我的一個小護士而已。她總是讓我想起羽若……所以我發現有時候很難抑制那種情緒。”他垂著腦袋,眼睛盯著鞋子上的一塊污點。??????
“你和她發生了什么嗎?”??????
“我已經說了,我發現自己有時候很難抑制那種情緒。一些已經逝去的東西仿佛又回來了,那些羽若已經失去的東西。”說著,丹的后槽牙咬得咯咯響,“沒什么。就這樣吧。”??????
“我明白。”青投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過一會兒,運兵車便停在在了路旁。這里是他之前所屬的125民兵團駐防區域,指揮官們下達了一個個指令——他們被要求在這里堅守,協助西北部數個街區人民軍兩個營的殘余力量后撤。??????
“我實際上非常擔心以我們這樣的民兵能否能完成撤退支援的任務,這樣一個技術活對我們的挑戰是否太大了。”青咬著嘴唇,面上陰晴不定。??????
“沒有辦法,這也是權宜之計。”指揮官解釋道。“現在有一個任務,在13區范圍內進行搜索,檢查是否有落單的友軍,需要兩支小隊各五人!”他掃視了一眼周圍停下動作的士兵們,“我們的偵察排呢?”有人悶聲問道。?????
“減員嚴重……而且正在執行13區-15區通道的戰場偵測任務。所以……誰自愿報名?”????? “我愿意。”丹第一個舉起手,在同伴們略有些訝異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我也愿意!”青跟著走了上去。有了領頭人的鼓舞,其他人的熱情也被調動了起來,沒一會兒就湊齊了隊伍。“你怎么了?”就地解散之后,青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你看起來臉色很差……老實交代,你剛剛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兄,這有什么不正常的嗎?我非常想要行動,立刻的行動,我現在就想和他們干一場,你明白嗎?”望著眼前身形高大的青年那雙深色瞳孔,他大聲說道。??????
“你想要一死了之,我已經看出來了。”青猛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在害怕著什么……你在害怕著繼續這樣戰斗下去,你心中的那些陰影將會擴散,將你吞噬,你強烈地抗拒著那股力量,但那股力量卻在不斷地撕扯著你的靈魂。”?????
“你想多了……”??????
“無可抑制的情緒正在漲潮,那股浪潮指向十字架上的罪惡,也指向你的心靈之岸。”?????? “是的!我就是討厭我自己!行了吧?我討厭自己沒有辦法保護我的愛人,也沒有辦法保護我的城市,甚至在她孤戰身死之后竟沉浸在另一個女人營造出的溫柔鄉里。就是這樣!讓我去前線吧!”他惡狠狠地甩開青的手臂,眼睛里好像要噴出火來,臉龐因為痛楚扭曲。???????
“……” 丹又嘆了口氣。? ? ??
“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再考慮考慮現在到底該怎么做。不要冒險,不要冒險,不要冒險。”青調整了一下頭頂的鋼盔,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樣。”他用手掌捂住雙頰輕輕滾動。“我只是要讓無恥的、邪惡的、傲慢的伏洛契尼人付出代價而已。”??????
“準備出發吧。”青沒再說些什么,只是把背包從地上撿起來,背在身上。? ??????
負責搜索任務的這支戰術小隊在距離日落還有一個半小時的時候抵達了13區鄰近西北6區——人民軍在兩天前撤出的區域——的邊緣地帶,也就是說,在這里出現敵人并不奇怪。城市街道上散落著碎石,以及倒塌的路燈。潔白的大理石臺座與建筑基柱表面布滿坑坑洼洼的彈痕。? ? ?
“小心一點……”擔任這支臨時小隊隊長的青低聲提醒道,同時將槍口指向任何一個可能掩蔽著敵人的掩體。小隊成前三后二隊形緩慢摸索前進,以防備來自任何一個方向的敵人。“等下,里面有好像人……”丹壓了壓手掌,將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路邊的一家破敗的店面里。那是一具尸體,是伏洛契尼人。旁邊還有一行血跡,通向……二樓。?????
“樓上有人!”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青果斷地用手勢安排兩人留在原地待命,指派丹和另外一人三人一同上樓察看。樓梯間的灰塵很重,一層淺淺的腳印和已經發褐的血跡仿佛昭示著某種令人不安的事實。??????
第二層的主體是一個小小的倉庫,雜雜地堆著各種廢棄物,包括辦公桌、損壞的電子設備與堆得如山高的文件,以及一些沒有拆箱的貨物。????? ?
腳印和血跡不見了。??????
三人心底一寒,這時一柄黑洞洞的槍管從猛地墻后探出來——旋即又直直地垂了下去,探出身來的也是一名身著民兵團制服的女人。??????
“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對方略有些警惕地發問道。??????
“我們是125團的,在這一片搜索有沒有落單的友軍,你們呢?”青解釋道。??????
“我們是301團的……”??????
“301團?”丹猛地抬起了眼睛,渾身不自覺地顫了一下,聲音里帶著某種難以置信,“301團怎么會來這里?”??????
“我們之前在北九區負責護衛人民軍隊側翼,前陣子被突襲了損失慘重,成建制地投降,也有像我們這樣的人突圍了出去,在九區東躲西藏,后來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跑到西北6區,搞到了一些補給,但也遇到了一些敵人……”??????
“等一下……”他迫不及待地打斷了那人的話,“你認識羽若嗎?她也是你們部隊的。”???????
“羽若?”女兵面露猶豫之色,“你認識她?”?????
“我認識她。”丹深吸了一口氣,“自從五年前就認識了。”?????
“她就在房間里……但是受了點傷。”??????
青抬起胳膊攔住他的身子,用眼神示意了一番,女兵也試圖阻攔,卻統統被丹推到了邊上。在倉庫的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像一具玩偶一樣躺倒在墊子上,脖子的位置纏著染著血色的繃帶。“她的聲帶被打壞了,說話可能不太清楚。”女兵在他身后提醒道,“我勸你稍微冷靜一點……”丹沒有理她,只是顫顫巍巍地蹲在羽若的身側,仿佛才剛剛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她緩緩抬起了腦袋,牽動嘴角肌肉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兩片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通過口型,他依稀辨認出她是在向自己問好。??????
“盡管刻意避開敵方主力,兩天之前,我們還是在6區遭遇了一個火力偵察排,本來五個人只有我們倆活了下來,她也受傷了。”女兵在身后向他們三個解釋道,“我們不得不找了個地方修整……我也怕再走下去羽若的身體吃不消。”??????
我們……走……好嗎……羽若抬起頭,用唇語向他懇求道,先回去……??????
“走,我們回營地吧,走,別在這兒待下去了。”丹點了點頭,試圖把羽若扶起來,女兵也來到旁邊架著她的另一只胳膊,這才勉強站起來。他發現羽若似乎有些抗拒,試圖動用殘存的一點點力氣掙脫他的臂膀。沒事,我一個人來就行了,那個女兵笑笑對他說道。他便黯然地走到了一邊去,回到了三人隊中來。下樓,五人和二人整理了一下狀態,向外面的世界走去。白晝好亮,好刺眼。街邊的人行橫道仿佛在上下顫動一樣。??????
可是……有什么聲音……嗡嗡嗡嗡……??????
他驟然停住了腳步,唇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來,前所未有的寒意掠遍全身。??????
是無人機!他們的武裝無人機!被扭曲的“危險”二字在空氣中凝固了,一同凝固的還有視野邊緣的那個纖弱的身影。丹感覺幾米的距離像是被拉長成了幾千公里,最終消弭于無盡的時空中。當他攬住羽若的腰的時候,讓人心跳驟停的死神之音也已一同降臨,那些如同心臟一般滾燙的火星飛掠而至。??????
丹將羽若死死地護在懷中,一邊連滾帶爬地離開這片空曠的區域,躲到街邊倒塌建筑的掩體之后,他大口喘息著,不敢直視懷中的人兒,生怕一眼會帶來最糟糕的厄運——直到她低低的呻吟聲徹底破滅了他的幻想。兩朵血花在她身上綻放,一朵在肩上,一朵在腹部。大口徑子彈已然撕裂了她那柔弱的軀體,留下觸目驚心的創口。??????
“羽若!——”丹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她的名字。??????
丹……我在這……她艱難地笑了笑,好痛啊……呼……呼……??????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他手忙腳亂地脫下身上的戰術外套,試圖蓋住她的傷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血污的范圍越來越大。???????
別……別試了……救不活了……羽若喘息著,一邊想要推開他,卻連手臂也抬不起來。答應我……好嗎……??????
“你說。”??????
好好活下去……為我報仇。? ? ??
“你給我活下來,聽到沒有!”??????
忘了我吧……??????
緩緩地,羽若的嘴唇停止了蠕動,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胸脯的起伏也愈發微弱,干澀的褐色齊肩短發軟軟地垂在顱下,就那樣凝固在了那里,同整片空間一起。放眼望去,另外的五個人的身體也靜靜地凝固在了這條,破碎的水泥路面上。??????
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感覺全身都被一層污泥完全裹住一樣。白晝的光芒在整個時空維度中旋轉,又似在消弭。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站起來。他勉強伸直胳膊,攥緊身體周遭的鎖鏈搖晃拉扯,冰冷的鐵銹味在舌尖打顫。一股暖流席卷而來,丹睜開了眼睛。??????
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燒著,倒映著遠方紅紅黃黃的光點。刺鼻的煙味裹挾著淡淡的血腥味飄蕩在虛空中,熟悉的煙草味也加入了進來。是那個年輕的伏洛契尼小伙子,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后,臉上全是烏青與血漬,眉眼間盡是虛弱,似有求饒之意。短發的女戰士擦了擦拳頭,轉頭望了望丹,好像在期待他參與進來。??????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獵物。家里被狼群糟蹋得一塌糊涂的獵人抓到的第一頭落單的野狼。他看不清伙伴們的目光,但晃眼的火光映照著他的心,讓他不自覺地想象出一個場景,一個混亂的、邪惡的、日益膨脹的場景。戴著高高的帽子,像柱子那樣立在旁邊,古老的氣息撲面而來。你還有什么想說的,賤貨?他向那人斥問道。請不要殺我……我只是服從命令而已……俘虜痛苦地懇求道,你們……我從來沒想過我會來到你們的國家……一切都是一個偶然……??
這是幾個世紀以來最大的匪幫集團,他大聲地宣判道,你們的成功依靠的只是武力,掠奪與謊言。你們的存在從出生起就是一個錯誤。你們注定無法進入天堂。你們必將滅亡。每一個伏洛契尼人都無法幸免。聽到這些詛咒,年輕人停止了懇求,而是以一種極其陌生的目光注視著他,就像神壇上的羔羊一樣在沉默中步入恐怖,并將周遭的圍觀者也拉入陰影。???????
伏洛契尼反人類匪幫集團必將滅亡!他將最后的審判詞像吐骨頭一樣嫌惡地吐了出來。伏洛契尼反人類匪幫集團必將滅亡!伏洛契尼反人類匪幫集團必將滅亡!有一種爆破性的力量,就像老加圖在元老院喊出迦太基必須滅亡時的那種激情。他站直了身子,套出了刀子,望望羽若迫不及待的神情,終于下定了決心,毫無保留地將力量宣泄在那個年輕人的身體里。一團團煙霧從傷口里冒了出來,讓他失去了視野,呻吟聲逐漸扭曲。在煙霧深處,他看到了羽若痛苦的臉龐。??????
他將匕首送進了她的身體。她的黑色曲線被斬斷了,血線取而代之。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色彩。整個圖像,就像一團廢紙一樣被扔進了某個深淵里。又或許是某種滑動,光滑曲面上的宿命般的下沉。他徹底慌了神,但未免也太遲了。整個系統正在崩塌。他又看到了一個女子憔悴而悲哀的臉,不是她。冥冥中,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或者說是在呼喚他的名字,聲嘶力竭。?????????????
兩個月后,某處地下室里,人們聚集在廣播前,靜靜地等待著最后的審判。??? ???
誰知道前線到底發生了什么,這陣子怎么都沒有消息了呢……有人嘟囔了一聲,卻旋即被另一些人捂住了嘴,更有不耐煩的人投來生氣的眼神。他沒有理會那些人,只是躲在角落的陰影里,再一次抬起木杯,將里面的酒液盡數灌進腹中。????????
“今日消息……東部聯合指揮部最高司令員已遵循停戰條約,對各部隊下達了停止抵抗的命令……”??????
昏暗的地下室里,暗弱的光線無聲地映照在人們僵硬的臉龐上,宛如一尊尊木偶。沒有人出聲。??????
“按照停戰條約……我國將放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研發……將木爾坦油田的開采經營權移交給聯合石油公司……”??????
他甩了甩有些發麻的手掌,探進外套的口袋里,觸碰到那個堅硬而冰冷的東西。??????
“應支付戰爭賠款……將白湖城、海市、利華市三座城市移交給國際托管組織管理……”??????
他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作于2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