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凡
朋友從香水店里買了一小瓶CK牌子的香水,一回來便沖我身上“唰唰”噴了幾下。然后得意洋洋地問我氣味怎么樣,是不是很好聞?
我著實不以為然——雖是煙草味道,很適合都市的男生用,但氣味還是太濃,總覺哪里有些不大自然。
于是他很鄙視的說我沒有品味。
我是從來不用香水之類的東西的,總感覺經過人為處理過的東西太俗,我是不大喜歡的。
我喜歡水果的清香,芳草的淡雅。
這使我不得不想起母親來。
小時候家里窮的緊,過時過節的時候,母親會買些水果,由于我和哥哥貪吃,她便不讓我們兄弟二人看見,便會悄悄地藏起來,藏在哪里我們不得而知,只是每天早晨她會在我們熟睡中偷偷地把水果放在枕頭底下,當我們一覺醒來,折好被子時就能看見一份特別的禮物,使我們驚呼不已。
有時候母親不在家里,我就和哥哥翻箱倒柜的找,因為知道母親的性子,所以我和哥哥很容易就能找到,然后一頓飽吃,沒幾日便沒有了,又弄著性子讓母親買。
因此到后來,母親被逼的聰明了,再買水果時,她就會把水果藏在柜子里,上了鎖。我和哥哥又開始革命似的找!找不到,便用鼻子嗅,那陣陣清香忽隱忽現地在鼻尖回旋,我們便會知曉母親把它藏在了那里。
母親出嫁時,父親買了兩支大紅柜,以便儲物。柜子也算是母親的嫁妝之一了。她常常會把家里的貴重物品存放于此。比如母親出嫁時的衣服、首飾,以及家里賬本、收入之類的東西。
柜子里還存放著一些大小不一的箱子,箱子里又有大小不一的包裹。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這便是母親的百寶箱。凡家里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兒,母親只要打開柜子,這件事仿佛就能解決似的。凡需要什么急用的東西,母親只要打開柜子,仿佛就能拿得出來。在那里邊有我想要的新衣服、新玩具和我想吃的水果、餅干;在那里邊似乎有我一切想要的東西……
對于窮人家的我們而言,糖果、餅干、面包之類的美食是很少能吃得到的,只有在逢年過節,母親才偶爾買一些回來,分給我們吃。平日里最多也是吃一些水果解解饞。然水果也不是常有的。
久而久之,水果的香氣滲在柜子里,經久不消,柜子里有母親年輕時候的衣服,那時候經常看母親拿出來攤開看看,也不穿,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像是撫摸我的頭似的憐愛。然后她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也有時候母親會問我“好不好看”、“哪件好看”之類的問題。我會告訴母親那件粉色的衣衫好看,我央求她穿著給我看,母親便會穿上,然后不好意思地說道:“人老了,穿什么都不好看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折好,存放起來。
然而那時母親才34、5歲模樣,正是嫻熟優雅,笑靨如花的時候。
后來父母日漸忙碌,每日早出晚歸,就連溫飽也是匆匆了事,漸漸地柜子上積下一層厚厚的灰塵,也無人去打掃。
有一年姐姐高考失利,準備復讀一年,我經常看見母親打開那個柜子,認真的數那些為數不多的紙幣,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數的極其仔細,深怕漏掉一張似的。等確定了之后又認真地包裹好,壓在柜底。嘴里喃喃自語,看似很是無奈。
有一次她又打開那個柜子,攤開衣服。我就在她旁邊候著,靜靜地看著母親。母親個子不高,可柜子很大,母親很吃力地彎著腰,像是取什么東西,我不敢在她身邊幫助她。那個時候那個柜子可是我們兄弟的“禁地”,母親是萬萬不會讓我們靠近的。
只看見母親矮矮的個頭,硬是往柜子里鉆,她用她的背脊頂著柜蓋,她最后終于取到了什么東西。但由于她伸得實在是厲害,又不好抽身出來,使勁往外退的時候只聽得“嘭”地一聲腦袋撞到了柜子的邊棱上。
母親眼里瞬間被撞出了眼淚。她稍遲鈍了一會兒,便緩緩地走到我身邊。說“拿去吃吧”。母親竟然遞給我一個蘋果,是一個很朽了的蘋果。我幾乎把它捧在懷里,興奮地卻又舍不得吃掉,我的高興竟把母親被撞的事忽略的干干凈凈。
那天晚上,父親終于四處奔走借錢回來,從兜里掏出20元錢交給母親。母親備好晚飯之后,便沒有動口,只是靜靜的躺在炕上,沉默寡言。我從未見過母親那個表情,那種失落感從她的眼淚里悄悄地蔓延到無盡的暗夜。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每個人乃至每個家庭都生活在一片蒼然而漆黑的天宇里……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那晚母親到底是因為頭痛而難過,還是因為生活拮據而難過。
姐姐究竟是沒有復讀,沒有那位親戚朋友肯借錢給我們,只說是女孩子家,讀書也是給別人讀,終是別人家的人。
為此,母親一直心懷愧疚,經常打開柜子,直直地發呆。
有一年搬了新房子,母親舍不得扔掉那個柜子,便讓父親重新涂了一層朱漆,擺在家里的客廳位置。起初新家有些潮濕,母親擔心柜子里面會發霉生蟲子,損壞衣物。便讓我去野外采些香草回來,她用溫水清洗了兩遍,然后曬干,仔細地用手絹包好再放到柜子里,母親說:“這樣就不會有蟲子,而且味道也好聞,又能驅邪……”。
后來我便知道香草實則是一種被子植物,學名叫艾葉草。在鄉俗文化中,重陽節紀念屈原時,鄉民便用五色線系著一撮稈枯的艾草,掛在門栓上,驅邪避災,圖個吉利。小時候母親會把艾草煮在熱水里,給我們姐弟三洗頭或洗澡。便說能為我們祛病消災。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打開柜子,那股淡淡的香味依然撲鼻而來。仿佛兒時一般,沁人心脾。
一切好似什么都沒有改變,然而事實卻殘酷的告訴我們。我們長大了,母親變老了。姐姐和哥哥早已成家立業,也有自己的孩子,且孩子已是我們小時模樣。
如今豐衣足食,再不稀奇各種果食,母親時常也會買些水果回來,再不會鎖在柜子里面,讓我們兄弟苦苦尋找了。然而我們卻身處在外,不能時常歸家。那些水果靜靜地躺在角落里直至發霉爛掉也無人問津了。
如母親所盼,我們姐弟三人一路健康成長,從未受過病災之苦。而今母親卻疾病纏身,多災多難。剛入花甲之年的她,已是白發蒼蒼,目光渙散,步態蹣跚。這些年來她的腰病更是把她折磨的厲害,常常使她徹夜難眠。
去年我回去,順帶采摘了一把艾草。母親看見了,便好奇地問道:“你弄它干啥呢”?我說:“它能祛病消災”。母親便笑道:“這些渾話你也能信?都是騙人哩”。
近些年來,我時常在夢里夢見母親打開柜子的模樣,穿著她的粉色衣衫,留著長長烏黑的辮子。轉過頭來嫣然一笑地問我:“好不好看”。
我重重又重重地點頭,告訴母親——好看。然后我們的笑聲融化在芬芳的空氣里,彌久不散。
去年春節期間在號稱“香水之都”的巴黎,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香水商店。品牌各異,包裝精美。在鎂光燈下陳列著成千上百種味道的香水,卻并沒有我想要的那一款。
2018-03-24? 完結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