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黃昏,依如夏的那般緩長。
沿塔湖,在緩長的黃昏里走,就進了塔寺。只圖靜靜坐一會子,不想燒香拜佛的事。燒香拜佛早已過了時候,一次在普陀,人說這個時候是燒給鬼的。也不想給鬼燒。寺門就要閉上,我是最后一個進去的人。
北塔。一進去就在禪院里坐下,坐在清寂的長木椅上,對著清寂的槐。不多幾棵,也不胖,卻長得頎高。它們的冠,向著彼此交會,連成一片鳥的天堂。一模一樣的鳥叫,喳喳或唧唧,歡樂得無比自在。聽說銀川城里另一處湖邊,鳥已有三百多種了。也想去看看,可是太多的,又太吵太鬧,更會花人的眼。我就在這里坐一坐,看簡單的景致,清心養目。
鳥在不停的叫,悅耳的歡唱里隱約幾分饑餓的詩意,它們一天會吃些什么呢,該不是落在地上槐的蕊吧。地上槐的蕊很綠很輕,輕似鵝兒的黃。之前在安陽袁公林,也是這樣輕的槐蕊,落成一片綠的花海。掃林的小心翼翼將之掃成堆,問做什么,說要送到藥鋪,我才猛然意識到,槐是涼的。槐是涼的,松也是涼的,它們都宜生在寺院的清里,而這,獨見槐,涼也足矣。
是風吧,像魄一樣,一忽一忽的飄來,隱隱有念經的聲音。尋著過去,大雄寶殿里,幾個紅袍僧人正在誦晚課,儀式像給餓鬼施食。鬼能聽懂的經文,我卻一點也聽不來,但喜歡擊罄打鼓的聲音,主持的僧每擊一下罄,打一下鼓,到人心里,就遙遙起個靈,不堪重負的思想,就很輕很渺地飛了出去,四處神游。
海寶塔。北塔又叫海寶塔,也作黑寶塔。“海寶”或“黑寶”,都是“赫連勃勃”的轉音。赫連勃勃建胡夏,都統萬城,又將銀川之前身——懷遠,改叫李子園,供其游樂。他也做些浮屠事業,如修這北塔。有史記之為“重修”,可見北塔在赫連勃勃之前就有,魏晉,或兩漢,時代不定,總之是歷史比較久遠的了。但從這名上看,也只存下些郝連勃勃的影子。
赫連勃勃是個殘暴的人,統萬城的墻壁里不知有多少被他筑入的尸身,這塔下有亡魂一二也說不定呢,當然這最好是我的臆測。但人之信仰與行為本身又總有相悖之處,如希特勒雙手沾滿很多人類的鮮血,卻又十分溫柔地撫過小動物的內心。
世間很多事真是說不得,基督叫原罪,佛說業力。原罪可懺悔,悔懺后即可升入天堂,業力則不然,要入六道輪回。
郝連勃勃在哪里?
梵唱已畢,殿堂里落得空蕩蕩一片。迎面菩薩端嚴在善男信女殘留的蓮花夢里,又似即將入夜的幽夢。
這里最熱鬧是我恰巧趕上的七月十五一次鬼節,來給先亡燒香燒紙超度的人,擠滿佛門。還有一次是觀音廟會,廟會已過,門外依舊扎著擺攤的帳子,賣羊雜、麻食、擔擔面,紅火的余興猶在。
除過節日,平常日里我來都不很見人。一次見有一對男女說從太原來,專為送自己手抄的經本,大概是在這里許了愿的。居士婆子——每次總見這一個——很是恭謹地接過經本,供在大殿佛菩薩面前。她護起法來蠻是認真,不準人不按先拜釋迦牟尼的順序拜佛,見人提了順便從北塔市場買來的蔥蒜進去,就連連呵斥出去。還要叮囑拜佛的人不忘記在缽里投錢做布施,哪怕是一家子人,也要各做各的功德才行。
我很不喜這樣的錙銖必較,但她實在又是個虔誠的信仰者,我在她的叮囑下很不情愿地投了幾塊錢到缽里,就一氣跑到塔臺上,過一會,又見她背一大法鼓,繞院子敲著傳師父們上殿。法鼓的聲音和她的神情姿態一樣的莊嚴,叫人生起敬畏。
輪回可是真的?
回到坐椅,有人開始掃落葉。落的還是槐的葉,像是經年積攢,干的很枯,有輪回不盡的感覺。輪回不盡,于樹而言真是一種幸福,因為死會復生,且記著昨天。難怪淇河一詩人朋友說,他愿死后變成一棵樹,其實他又可活了,且永生永世的活在春天里,像個初生的孩子,天真可愛。但他現在亦是天真可愛的,像棵樹,會開出詩命之綠的槐。真是好,天地終是慈悲,不獨私一處。
落葉掃去,鳥聲漸疏。起身時,發現帽子沒了,想人常說帽子是憂,戴著是愁。這下好,丟了都是歡喜
歡喜。出塔寺,到湖邊。黃昏爆出將要落幕的熱烈,燒人的眼。湖水一半金燦,一半冷清的浸心。一邊的仿古長廊,假山,石橋,雖不甚婉約,卻也顯得大方落落,無拘謹羞澀的扭態。兩三點小蘆洲,零星的荷,不知名的野紫花叢,拍進照片里,自然可人。我在水草根處聽到有魚在嬉戲,莫不是曾放過的那些?
湖對面有巷子叫北塔巷,北塔巷早晨有早市。我見有人在湖里放過魚,也就近去早市上買魚來放。賣魚兩家,一家在屋里,一家在外頭,都是女子在賣。一說要活的,她們就明白是要放生,撈歡快的兩寸左右裝袋里,又兌些有氧水進去。屋里女子冷靜,外頭女子和悅,就想她們啥時不賣魚了,便是魚籃觀音。
觀音要從世間里去聽,去看。黃昏即逝,塔照如星。觀這北塔附近一片小區,都叫海寶。史記赫連勃勃本是雜胡,無姓,就自創“赫連”之姓,言其徽赫與天相連。
如今“赫連”化為“海”,“勃勃”也作海中一物。歷史如斯,唯時光長存,斗轉星移間,人生百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