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鄉(xiāng)村冬景2022-02-12

? ? ? ? ? ? ? ? ? 鄉(xiāng)村冬景

? ? ? ? ? ? ? ? ? ? ? 1

? ? 北方冬天,不但風(fēng)大塵多,還奇冷,刺骨的那種。每一陣風(fēng),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像刀子一樣,一點一滴的剜著你的每一寸肌膚。玩雪烤火吃溜冰都是小事,每年不把臉上、耳朵上、手上、腳上凍幾個硬梆梆的青疙瘩,不算真正過完冬。

? ? ? 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仍記憶猶新。

? ? ? 從小學(xué)到高中,冬天最難熬。往南的武漢,教室里有暖氣,往北的鄭州,教室里也有暖氣,唯獨我們這一片處于這中間的尷尬地帶,可有可無,如果有,那也是一種幸福,可偏偏沒有。難怪常聽人說,要是俺小時候?qū)W校里有暖氣,說不定俺也是清華北大的料。有人直懟,鱉形,高考的時候可不冷,咋沒見你考上清華北大呢!咦——,那沒空調(diào),太熱,更影響發(fā)揮。不會游泳怨河里苲草多,人都這樣,總能找出一千個理由來安慰自己的失誤。

? ? ? 我就是那時萌生了逃出去的想法,憋足了勁想逃出去,不只是逃離這里冷,還有窮。

? ? ? ? ? ? ? ? ? ? 2

? ? ? 家是根,從家里走出的人是風(fēng)箏,思念是中間的線。父母是執(zhí)線的人。

? ? ? 長大后,無論你逃到哪里,都逃不出對家的眷戀,對親人的思念,就像孫猴子永遠也逃不出如來的手心。因為那里是我們的根。

? ? ?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老地方,熟悉又陌生,久違又親切。人生溫暖最是家。

? ? ? 這次,我們還是回去過年。已經(jīng)兩年沒回了,挺想的,盡管疫情還在,但也阻止不了我那顆回歸故里火熱的心。外面不是不能過年,總感覺缺少家里獨有的那種濃濃的年味兒和年趣兒,外面的年冷冷清清,沒意思。

? ? ? ? ? ? ? ? ? ? ? 3

? ? ? 妻半個月前就跟母親說了。

? ? ? 年邁的母親,已經(jīng)習(xí)慣每天扳著指頭數(shù)著我們到家的日子。小侄女每晚睡覺前也必問母親,“奶,我二伯二娘們什么時候回來?”“急啥?快了,快了。等你有一天一覺醒來就看到他們了。睡吧,睡吧。”“嗯!嗯!”小侄女每晚被這樣哄著睡去,睡的一定很香很甜。其實,這些天,母親心里比小侄女還焦急。

? ? ? 母親像往年一樣,提前為我們打掃了房間,鋪好了被褥。靜等歸來。

? ? ? 歸心似箭。一路向北,車水馬龍。天晴路好,走走停停,逢停必添衣。出粵地,入湘鄂,那蒼?;臎龅脑瓣J入眼簾,一望無際,碧空如洗,迅疾逼來又遠去,來不及親近,又無暇欣賞,渾身頓時有一種無以言表的復(fù)雜心情。沒錯,這是故鄉(xiāng)的風(fēng)景,多少次在夢里出現(xiàn)過。

? ? ? 朝發(fā)夕至。近十點,一到街上,長出一口氣。霧蒙蒙的,路燈昏暗,輕車熟路地找到那家最熟的小飯館。一下車,從鼻子眼嘴里躥白氣,賊冷,機靈靈打個冷顫,脖一縮,急把大衣的毛領(lǐng)豎起圈住,不由自主地把雙手捂近嘴邊,哈著手,夾著膀,疾步?jīng)_進飯館。迫不及待地交待,“老板,一個煨牛肉,一個燉羊肉,兩碗板面?!蹦欣习逑抵唏g的白圍裙,正收拾桌椅,老板娘正打掃衛(wèi)生,準備打烊。見我們停下活,都仔細打量了我們一眼,“咦——,正好。再晚一會兒,都下班它個龜孫了?!薄巴獾鼗貋淼??”“深圳。”“咦——,老遠哩。”“三四千地?!薄袄习?,幫忙整個大蒜。”“中,中?!边@是兒時的味兒道,讓人魂牽夢繞,幾十年了,怎么也吃不夠。

? ? ? 還想再來碗熱氣騰騰胡辣湯,可惜黑了沒有。這鄉(xiāng)音,親切,舒服,美氣,老得勁,幾十年了,怎么也聽不夠。

? ? ? ? ? ? ? ? ? ? 4

? ? ? 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

? ? ? 想起了小時候,我在煤油燈下做作業(yè),母親一旁陪著做針線活,縫縫補補,納鞋底子的針鈍了,就在額頭的發(fā)根上蹭幾下,“哧啦哧啦”,一聲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的納鞋底聲,音猶在耳。母親臉上的皺紋就是這樣一天天刻上去的,頭發(fā)就是這樣一根根變白的。

? ? ? 母親近七十,不識字,看不懂電視劇,又嫌太冷,不愿待在客廳,習(xí)慣坐在被窩里,半靠著一邊陪小侄女說話一邊等。

? ? ? “吱扭。哐當?!?/p>

? ? ? 妻還沒來及喊,母親已打開樓門。母親是聽到車響,穿著襖子,趿拉著靴幫我們開的門。在父親買的太陽能的白熾燈光下,寒風(fēng)里,母親佝僂著身軀,瑟瑟發(fā)抖,當我打開后備箱拿出行李箱時,母親伸手急忙要接,我沒給?!皨?,行李明天再拿,您甭管了,趕緊回去睡吧?!逼抟粋€勁地勸母親回屋。在母親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我看到母親又增添了幾道皺紋,幾多白發(fā)。

? ? ? 一進屋,妻迫不及待地跑進母親的房間,看著酣睡的小女兒,摸摸臉蛋,拭拭被窩,又輕輕俯下身去,在小臉蛋上親了又親。上樓時,妻的雙眼紅紅的。小女兒是暑假送回來的,九月接了大的回深上學(xué),把她撇在了家里。妻不放心,幾次打電話想接母親和女兒來深圳住些日子,享點福,母親反駁說,去那干啥?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整天懸在半空里,不得勁,不如老家接地氣,不去。妻只得作罷,心里牽掛,一星期打幾個電話回去。老人家不會用智能手機,只能通話,妻只好把思念深藏心底。

? ? 洗洗漱漱,已是深夜。

? ? ? ? ? ? ? ? ? ? 5

? ? ? 一覺醒來,日上三竿。

? ? ? 和煦的陽光,隔著玻璃從窗戶里伸進來,擠在床梆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暖。睡不著,又不想起,趴在被窩里瀏覽微信。懶床,又何償不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和享受。

? ? ? 鍋里的紅薯稀飯還溫著,不熱也不涼,正好。母親一定是跟從前一樣,天一亮就起床做早飯的,一年四季都如此。紅薯是從地窖里拿出來的,父親也跟從前一樣,每年秋里都不忘在那個老紅薯窖放點最大最光溜的紅薯,好年下吃。小時候可憐,胸前和袖頭被鼻涕抿的放光,沒什么吃的,尤其是冬天,每天早晚必兩頓紅薯疙瘩子攪苞谷糝稀飯,中午也不忘面條里插紅薯疙瘩子,又甜又香,碗堆的冒高,小心翼翼地往人場里一扎,布砸聲,吸嚕聲,大笑聲,此起彼伏。還有那紅薯干攪苞谷糝,煮的稀烘,入口即化,幾十年不變的飯,幾十年不變的味兒道,一輩子也吃不夠。我爹說過,他小時候煮一鍋紅薯疙瘩子也照樣過年。是否開心?他沒說。

? ? ? 小女兒人小鬼大,依偎在妻懷里,蹭來蹭去,磨得人沒法吃飯。父親叫也叫不走,拉也拉不走。到底母女連心,氣親,無論隔多遠隔多久,一見面三分鐘就熟。父親無奈,從條幾上拿盒煙,邊撕邊往門外走,快到門口了嘟囔一句,早起早忙一天不慌。這大冬天的,有什么好忙,又有什么好慌的呢?沒人理他。他一個人又從棚下推出那輛黑洋馬兒,又破又舊,品相極差,左腳一蹬,身子一斜,跨上走了,像一溜煙。也不嫌冷。

? ? ? 母親說,甭理他。整天就知道騎著他那爛車子去東坡轉(zhuǎn),早不種地了,有啥好轉(zhuǎn)的。母親不知道,父親每天都去東坡運糧河的老虎橋上,跟一幫子老伙計約會,都坐在橋欄上,一邊抽著最廉價的煙,一邊曬暖,東扯扯西拉拉,半天就過去了。末了,煙屁股順手往橋下河里一扔,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吃過晌午飯再來,一會兒一天就過去了。老虎橋有三十多年了吧,當初就在窯頭,幾十米高的磚窯早已抹平,青磚青瓦也就成了歷史。橋依舊,略嫌窄,只是欄桿太破,跟沒有好不到哪去。流水嘩嘩,曾由清變濁,寸草不生,魚蝦絕跡,又由濁變清,水草豐茂,魚蝦成群,野鴨成對。偶有長腿高臀,尖喙短尾,雪白雪白的大鳥從水草中驚起,撲楞著翅膀,尖叫著直插霄漢,霎時,一個翻身,雙翅靜止,伸脖收爪,一個滑翔,輕輕地在不遠處,又落回水邊。老人們說,這是白鶴老雕。老雕常有,而每年來橋頭聊天的人卻一年比一年少。

? ? ? 母親蹲在院內(nèi)的菜地邊,收拾著中午要吃的青菜。上了年紀,自己在院子里隨便瞎鼓搗點,一年到頭吃不完的菜。夏有蕃茄豆角野莧菜,冬有蘿卜白菜和蒜苗,還有一乎片密密麻麻的溜地波菜和芫荽,黑旺黑旺的,擁擠不動。母親把擇下的菜葉菜根抓起,隨手往院墻根一撂,立刻有幾只雞,乍著翅膀撲上去,猶如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欣喜若狂,低頭翹臀,又啄又刨。

? ? ? 母親跟妻說,他們每天每人兩個雞蛋,不是甜的就是咸的,成天也吃不夠。

? ? ? ? ? ? ? ? ? ? ? 6

? ? ? 今年河南雨水多,鄭州周口都淹了,疫情也光爆發(fā),多災(zāi)多難。

? ? ? 門前的河水還滿著,長滿了綠綿,綠汪汪的。前面的小華爺說,要是有魚多好,水清,無綠綿。天再冷,鴨子也會下水。幾只鴨子,游蕩在水中央的樹枝間,不時地把頭伸進水里,撅著屁股,兩腳快速地撥弄著水面,正在覓食。偶爾傳出一二聲“嘎嘎”的鳴叫,這叫聲從蘇學(xué)士的《惠崇春江晚景》里一直響到現(xiàn)在,何時不響,沒人知曉。

? ? ? 那年雨水大,花生和苞谷欠收,我曾和營陣一起在河中種下幾株蓮藕,放了魚苗,不曾想中間連旱數(shù)月,河床又枯竭,蓮夭魚亡。要不然門前定是別一番景致。

? ? 村子中央的埠口嘴,是小河最窄處,有一石拱橋連通南北。必在此徘徊,搜尋記憶。堤高水深,橋狹而長,墩多孔稠。兩岸以柳樹和榆樹居多,間雜構(gòu)樹楊樹洋槐樹和葛花樹。那時楊樹沒有那么多的毛子,不像現(xiàn)在的特?zé)┤?。春來雜花生香,可以折柳而成哨,夏來綠樹成蔭,可以坐橋而濯足。這里也是村民的活動中心,凡有要事,必在此開會,玩電影、貨郎挑、說書的、玩把戲的等都選在橋兩頭扎攤,甚至丟了雞鴨锨耬的,也在這里開罵?!爱敭敭敗?…”,午后隊長要開會,拎鐘一敲,片刻,村民便聚集在河兩岸的樹蔭涼里,或站或坐,或躺或臥,或端著飯碗,或抱著小孩,或拎著小椅,或搖著蒲扇,或下河淘草,或撩水洗臉,一堆堆交頭接耳,一個個拭目以待。一一點過名,一家不漏,然后開會。沒喇叭,全憑嗓門,都聽得見,都聽得認真,隊長說完,還能各抒己見,暢說欲言,該抓疙瘩的抓疙瘩,該散會的散會。最后一次是啥時候開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不像現(xiàn)在,一切從簡,隊里有了微信群,群主并非隊長,有事隊長在群里吼一聲,無須再開會。

? ? ? 科技改變了社會,改變了生活,也改變了人際關(guān)系。

? ? ? 村民多已遷至路邊居住,只有少數(shù)幾戶堅守,退田還耕成空話,耕田只見少不見增。石拱橋廢棄多年,不通久矣,幾個橋墩破敗不堪,幾個橋拱翻落水中,四腳朝天,日對月架,夜觀繁星,悠哉悠哉。堤已不存,樹亦不在,代之以莊稼,橋兩頭灌木叢生,荊棘縱橫,極謹慎方可行。橋北頭東邊大肚處一碾盤,上有一石滾,滾上有把,推之可動,動之便響,吱吱呀呀,曾是我們兒時的樂園。橋北頭西邊秦伯家門前有一大桐樹,葉大而圓,似巴掌,桐花淡紫,如喇叭,春來,滿樹花開,香飄四溢,一陣風(fēng)過,落紅滿地,掬一瓣,銜嘴里,奇美無比,花蒂如鐘,串之掛項,如珠如蛇,愛不釋手。桐樹的伙伴是一棵大洋槐樹,枝繁葉茂,其蔭如蓋,暮春,槐花滿枝,盛夏,知了聲聲,我們曾在樹下聽過評書,看過《隋唐演義》,翻過畫本,還聽過古經(jīng)。西廂房南邊有一氣壓井,水池出水口直通河底,井水甘冽,澆頭頭涼,喝肚肚爽。

? ? ? 俱往矣,不復(fù)存,唯流水無語東去。

? ? ? ? ? ? ? ? ? ? ? ? 7

? ? ? 不幾日,黃昏,風(fēng)起,更冷。母親說,變天了,要下雪。

? ? ? 農(nóng)村的飯點準時,天沒黑母親就做好了晚飯。這像是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少時家貧,點不起煤油燈,晚飯必須在天黑前解決戰(zhàn)斗,天一黑就該干嘛干嘛。其實,除了睡覺,還能干嘛。有時,我們提議點燈,母親會說,不點燈也沒見你吃到鼻子里。是啊,即使再黑,我們也能準確無誤地把飯送進嘴里,而不是鼻孔里。母親的話沒錯。

? ? ? 晚飯后,母親和妻洗刷完畢后尚早,我們就在客廳里看電視,閑聊。母親說,自從有了小女兒,她就有了尾巴,整天走到哪跟到哪,日子過得也不那么冷靜那么寂寞了,有了營生。母親說,女兒太調(diào)皮,你們一打電話,她就搶手機,不給就哭,給了就翻過來翻過去找視頻,沒有就“啪”往地上一扔,翻箱倒柜去了。一眼瞅不見,就到處翻騰,把條幾抽屜里的東西一個一個全拎出來,翻個遍,無數(shù)遍了,也翻騰不夠。一眼瞅不見,就鉆進灶火里,翻灶臺抽屜,把鍋門上的柴禾扔的到處都是,往草窩里拱。有一次鉆到鍋底道里,弄得滿頭滿臉滿身黑不溜湫的,全是小灰。這幾天迷了逮雞子,一得閑,就跑到院子里踅圈子攆,雞飛狗跳的。母親沒法,拴了所有的抽屜和門。我和妻聽了,笑得肚子疼??蛷d寬又高,關(guān)了門窗,仍感覺有風(fēng)從每一個磚縫里擠進來,包圍著你,擁抱著你,親吻著你,穿再多衣服都還有種冷颼颼的感覺。我和妻都站著跺腳取暖。母親逗小女兒數(shù)數(shù),小女兒很乖,依墻而立,叉著腿,仰頭看妻,搖頭舞臂而數(shù),帽子耳邊的兩個絨球不停地跳舞,聲音稚嫩,奶聲奶氣,忘記了,以手托腮,作思索狀,可愛之極。數(shù)罷,跚蹣著一頭扎進妻懷里,逗得我們無不撫掌大笑。母親坐了片刻,帶著侄女回屋去睡覺,還說,冷呵呵的,少看會兒,早點睡。我拿著遙控板不停換臺,電視劇看不成,電影也看不成,不知幾時起已墮落,變成了一種快餐,味如嚼蠟,還不如老的有味兒道,曾經(jīng)多么高雅的藝術(shù),如今徹底淪陷了,慘不忍睹。想想,這些年來,慘不忍睹者,又何止是電影和電視劇,心里就拔涼拔涼的。文化娛樂化,樂是樂了,文化卻被遭塌了。再金貴的東西一旦突破了底線,也就一文不值了。不知算進步還是倒退。

? ? ? 算了,洗洗睡吧。我瞄了一眼墻上的鐘表,不到九點。

? ? ? 農(nóng)村夜里靜,除了偶爾一二聲狗叫,寂廖無聲。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但窗外明晃晃的,如同白晝。窗外,墻根的樹下,斜豎著兩根木棍,上面落滿了一層又一層的雞屎,半空的樹枝上,棲著十幾只雞,搐成個疙瘩,膀挨著膀圪蹴一起取暖,風(fēng)雪中瑟瑟而抖。妻很奇怪。我說,我們這里都這樣,有毛豬娃哼哼哼,沒毛豬娃照過冬。

? ? ? 妻說,下雪了。

? ? ? 我趕緊跑到陽臺上,仰望蒼穹,久違的雪花,飄飄蕩蕩,洋洋灑灑,張開雙臂,手掌里,臂膀上,頭上,身上,有零星的停留。我剛想張口而喊,一股風(fēng)來,戧得我連連咳嗽。唉!喝西北風(fēng)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剛下,地還沒白。去年疫情,沒能回成。我激動不已,心說,小是小點,下吧下吧,明天就是另一個世界。

? ? ? “二伯,起床,下大雪了。”迷糊中被吵醒,一抬頭,看見侄女和小女兒站在門口,穿著嶄新的羽絨服,帽子蓋頭,臉蛋紅撲撲的,我連忙招手進來。一看手機,已近九點。一覺睡到大天亮,真舒服。不是每個人每一天都有這樣的享受。每次回來,每一根神經(jīng)完全松弛,身心徹底放松,飯好吃,覺也香,不像深圳,每天像一個卯足了勁的發(fā)條,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十一點多睡,六七點起,夜里還不停地醒,一年到頭難得睡個囫圇覺。

? ? ? 雪未停,深處已沒過裸趾骨。這是今年的第二場,屬這次最大,有點雪的熊樣,卻是我兩年來的第一場。估計夜里偷懶,下下歇歇,歇歇下下,不算大也算太小,正好蓋住地皮,房頂、樹上、地里全白了,俊的丑的都一樣,銀裝素裹,潔凈無比。孩子更興奮,侄女領(lǐng)著兩個女兒在門前的雪地里跑啊,跳啊,捧雪,吃雪,揉雪,玩雪,妻叫不回,也拉不回。看到他們,也就看到了我們小時候,童心都差不多。

? ? ? 灶火窗前墻角的梅花正盛開,雪壓枝頭,白里透黃,星星點點,暗香幽幽,獨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綻放。這是2018年春節(jié)特意買來的,時隔四年,如今已高過院墻,同時種的還有五株桂花樹。女兒湊近問我,這是啥花。梅花?。↑S梅。她脫口而出:

? ? ? “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 ? ? 聲音稚嫩,洪亮,清晰,頓挫,悠揚。普通話中夾雜著河南話,別具一格。我和妻都笑了,看來幼兒園真沒白上。

? ? ? 粵地孩子可憐,見雪喜罕。一整個上午,女兒和侄女都纏著我在雪地里瘋。

? ? ? ? ? ? ? ? ? ? ? ? 8

? ? ? 三天后,雪過天晴。日出于東南之上,徘徊于樹梢之間。

? ? ? 這一口氣下了三天三夜,下累了就歇,歇好了繼續(xù)下,黑了下,白天下,下下化化,化化下下,下得天昏地暗,下得雞子不認得鴨子,把萬物用白漆涮了一遍。時間長,勢頭猛,雪卻不厚。下的還沒有化的多,越下越搐,反而還沒有第一天的厚。母親說,好幾年都沒下過真大的雪了。常言說,雨夾雪,下半月。這還沒抓著爪呢,可停了。我還嫌不過癮,小時候的雪隨便一場,就有膊老蓋深,就這點雪,太差勁,在小時候根本都排不上號。

? ? ? 憋了幾天月架終于忍不住了,格外火熱。晴空萬里,艷陽高照。驅(qū)散了一絲寒意,送來了一陣溫暖,我感覺還是透骨的冷。

? ? ? 妻提議,暖和,去東坡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雙手贊成。千里迢迢,撈不著吃燴面喝胡辣湯,看野景可以有。知我者,妻也。路面結(jié)冰,稍滑,一不留神,兩腿往前一送,身子向后一仰,就是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坐墩,墩得眥牙咧嘴,墩得兩個股屁蛋子清疼清疼。雪面微凍,只有一層鏹皮,踩上去“咔嚓咔嚓”,清脆悅耳,美極了。孩子們喜雪,專挑有積雪的地方踩,嬉戲著前往。

? ? ? “孫娃子,都回來過年了!”

? ? ? “李姑娘,回來了!”

? ? ? “二爺親自回來過年了!”

? ? ? “帶娃們?nèi)|坡轉(zhuǎn)轉(zhuǎn)。”

? ? ? “你們這工作真不賴,一年回的沒回數(shù)?!?/p>

? ? ? … …

? ? ? 村北路邊的茶館門前,稀里不拉地坐著幾位鄰居,熱情地打招呼,我微笑著一一回應(yīng),趕緊拿出煙,上前又一一敬上。傳統(tǒng)的稱謂,親切的土話,聽著就是美氣,如飲甘飴,從頭頂美到腳后跟。是??!無論在外當多大官,發(fā)多大財,多大歲數(shù),我永遠是他們的孫娃子,無論在外混多貧窮,多不成型,他們該叫爺?shù)挠肋h還得叫。平常這里有好幾桌,打麻將、斗地主、爭上游的都有,因為疫情,禁止聚集,就這幾個人有距離地坐在門前太陽地的小椅上,把雙手互相交叉插在袖筒里曬暖,瞎噴,悠閑而自在。他們本分老實,厚道勤勞,土的掉渣,沒多少文化,只知道種地,甚至渾身臟兮兮的,透著一股子土腥味兒,可無論你在外多久,混的多糟糕,多寒磣,只要你一回來,他們都一視同仁,永遠熱情地歡迎你,招呼你。我們的祖輩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走到了今天。冬天曬暖,也曾是人生中最愜意的事情之一。小時,條件有限,一吃過晌午飯,得空就斜躺在溝邊的末子堆上,或者依偎在麥秸垛根,脫去鞋襪秋衣,一邊曬鞋殼簍,一邊翻弄著秋衣對縫逮虱子,兩個拇指對著狠勁一擠,“啪啪”作響,真解恨。擠完虱子,擠蟣子,白花花的,密密麻麻,成堆成片,響而不紅,聽著極美。活干完,起身,在空中啪啪一甩,往身上一穿,不癢了,舒坦了,能管好幾天哩。

? ? ? 一只毛絨絨的哈巴狗,肥而白,四蹄帶泥,趴在門邊的干地上,把頭伸在兩只前腿上,耷拉著耳朵,正閉目養(yǎng)神,聽到動靜,睜睜眼,又閉上,一副不屑的表情。唯尾巴搖擺不止。我不服,敢蔑視乎?跨步上前,伸手擬掿脖而起,以訓(xùn)之。妻急攔說,“鱉形,跟狗較啥勁?”“沒,我只想提醒它,我回來了。”遂罷手。別之,沿路而東。一路上思索著,跟狗較啥勁呢?有太多的事情,是狗錯了,還是自己錯了?有的人,是不是吃飽撐著的時候太多。

? ? ? 陽光萬丈,普照身上,暖洋洋的。雪未盡化,路中間汽車印、電車印、三輪車印、洋馬兒印、腳印等擁擠著爭相向前,把路擠伸得又細又長,一直奔向遠方,直到白茫茫的天盡頭。兩邊地里的麥苗倔犟地從雪堆里拱出腦袋,枝叉著,東張西望,四下踅摸。雪未能完全覆蓋,整個原野,有的地方,綠中泛白,白中透綠,綠白相雜。一望無際的原野,到處都散布著土饃頭,或稀或稠,或高或低,不遠處的河邊,幾株高而瘦的楊樹上梢頂,孤零零地杵著一個老鴰窩,主人不知去向,隨風(fēng)左右飄擺,搖搖欲墜,但又墜不下來。樹邊是高壓線,電線松松垮垮,幾只小蟲膀挨膀圪蹴著,縮身搐脖,一動不動,像曬暖,又似假寐。

? ? ? 路肩上雪多無痕,侄女領(lǐng)著女兒,走在上面,不時地彎腰抓一把,胡亂揉巴揉巴,拋向遠方,然后又把凍紅的小手湊近嘴邊,哈著熱氣暖手,身后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腳印和一陣陣歡笑。人生,能一步一個腳印的地方不多,這是其中之一,大多如飛鴻踏雪,不留痕跡。

? ? ? 這些鄉(xiāng)村最常見的風(fēng)景,也最美,城市里沒有。

? ? ? ? ? ? ? ? ? ? ? ? 9

? ? ? 夜半,月色闖入戶,樹影橫床前。披衣而出,寒氣逼人,皓月當空,繁星滿天。一片光明,萬籟俱寂。此景只有在家鄉(xiāng)才能遇見,只有家鄉(xiāng)的才最美??磥?,明天又是一個晴天。

? ? ? 遠在海南的同學(xué)羨慕忌妒恨,打電話說,回去就是喝不到胡辣湯吃不上燴面,能聽聽雞鳴狗叫喝口涼水,也比在外美。末了,感慨說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去,沒見過雪了。江湖熙攘,有為升官,有為碎銀幾兩。人生如露,來日苦短,各有所念,為何不能常回家看看?

? ? ? 曾有人問我,老家有何好,總是往家跑。大抵緣于此。?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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