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遇到過于偉大或者強烈的美,恨不得馬上抱著美死掉。此刻我卻不想死,卻難以找到一句話來總括此刻的感受。于是,被幸福憋得喘不過氣來,只好獨自微笑……」
劉荒田,常聽朋友們稱道。他是從大陸過來的人,與我有許多共同點,在眾多的文友中,我們不免惺惺相惜,讀對方的作品特別親切。
記得我在讀完鼎公《文學江湖》后也曾感慨撰文,荒田在近作《那一瞬間》中,主題是圓滿人生,寫的是走過一生的大半程后,在讀完鼎公《文學江湖》掩卷之后的幸福陶醉,繼而寫他不思歸,那三十年的大洋彼岸之家,他不再當作安居之地,他躺在故國十五層高摟里,心頭漲滿幸福。
上面那段話,是他此時此地的這一瞬那的心情。
劉荒田又想起黃永玉隨表叔沈從文回老家湘西時,說的一番話,話很平常,只有劉荒田和我們這種被自我流放到他鄉的人才會讀出心頭的甜和痛來。
「三月里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近都是杜鵑叫,哪兒也不想去了……我總想邀一班好朋友遠遠地來看杏花,聽杜鵑叫……」
眼前浮現出劉荒田的身影閉著眼陶醉在休憩中,迭影中是湘西杏花樹下回到家鄉的沈從文和黃永玉,被這聲聲的杜鵑啼聲,卸下了半世的疲勞,心中還是想著朋友……。
而我自己也在這杜鵑聲中,神回故里,發覺自己已經站在桃花樹下楊柳岸畔的小河旁,那大路我通常不走,偏在橋下挑那條木板路,穿過諒亭,走過小橋,再在穹門下走到家門口,回到家里,與美國的家一樣,只是廚房里少了洗碗機和大烤箱,既然躺在床上一樣舒服,為什么美國家中陽光微風輕拂,這一動一靜之間不能撥動我的心弦?中國詩詞傷離別,我素來愛韓愈之句,每到別時心中涌出他兩句詩:「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外出之人雖非「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卻也多少受些株連及排擠,才會遠走天涯背水一戰,大概只有此等心頭痛楚,才能日后對祖國寫出謳歌般的文章。
劉荒田文中又說:
「我就這般陶醉在自我之中,哪里也不想去,……這種寧靜,一輩子唯如今才長久擁有,只有進入情欲消減近零度的晚年,才逐漸獲致。……此刻恰到好處,有實行的計劃和貫徹的能力。……歸根結柢,這瞬間的快樂來自:安臥的處所,位于我安放晚年的故國。」
如果劉荒田就從長住安放晚年的故國不歸,我便要嫉妬他了,因為我早就有了他目前擁有的這一份心情,沉醉在花香鳥語呼朋喚友之中,返去極樂,樂不思返,根本搞不懂哪里是我必須返去的真正的家國家園。
可是,到最后,他再不想走,也不得不離開了,回到舊金山。終于,他也會墮入日與月的顛倒之中,象我一樣,追著月,追著日,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