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但羅三猛不能那么干。
也不是不想，那兩天，只要一想到寶霞會睡在那個男人身下，羅三猛殺人的心都有。
更別說爆炸了。
可是羅三猛23了，身體莽撞但心里清楚，他這么炸一回能同歸于盡也罷了，但沒那么大威力。他悲憤交加地把寶霞要了，唯一能炸碎的，就是寶霞的人生——那個男人愿意出那么高的價，看中的當然是寶霞的年輕貌美，但在意的，也還有她的白璧無瑕。
更何況在那個相對保守的年代。
所以羅三猛炸一下很容易，留給寶霞的，會是再也無法修補的千瘡百孔。
羅三猛，狠不下那個心。
他舍不得。
幾番進退之后，羅三猛到底成功抵抗了寶霞的破釜沉舟，寶霞甚至連激將法都用上了，罵羅三猛不是個男人，沒膽量，沒能耐，死太監……
羅三猛油鹽不進，扛著。
最后寶霞不鬧騰了，趴在羅三猛懷里嚶嚶地哭了。
寶霞哭了好久，把羅三猛胸前的衣服都濕透了，最后寶霞不哭了，抬起頭來在黑暗中摩挲著羅三猛的臉，寶霞說，羅三猛，這輩子，我都是你的女人。
羅三猛一仰頭，讓眼里掉下來的淚停在了唇邊。
寶霞就這么嫁了，沒等到20歲。
羅三猛之后的兩三年都沒見過寶霞，只能從寶霞家的熱鬧程度來判斷，寶霞的日子過得應該很富足，寶霞媽經常吆喝寶霞送回來的東西，拿出來顯擺。
但寶霞很少回來。
或者也回來過，有兩次晚上，羅三猛看到寶霞家門口停著的桑塔納轎車，是煤球廠老板的車。
卻沒聽過寶霞的聲音，隔著一堵墻，羅三猛跟寶霞活成了兩個世界。
6
羅三猛直到27歲，才在他媽的以死相逼下結了婚。
那時候羅三猛對女人已經不陌生了，他有過形形色色的女人，熟悉的，陌生的，外頭的，場里寡婦……名聲壞得一塌糊涂。
想找個好女子也難，最后羅三猛只能娶了一個離過婚的。
女人叫王倩，在縣農機局上班，結婚半年男人有外遇離了婚。
王倩五官還湊合，但個不高，身材圓滾滾的。
一個離過婚，一個名聲差，倆人條件都不好，媒人撮合了兩次，羅三猛家里逼得又急，羅三猛懶得再抗了，就這么娶了王倩。
日子過得能淡出個鳥來，白天各自上班，家安在縣城的一處平房，離農機局不遠，羅三猛下了班騎著摩托車轟隆隆的回去，有時在外頭跟人打酒伙，有時回家吃。
對話都是家長里短，也不多。
可日子也過了下來。
半年后王倩懷了孩子。
也是王倩剛懷上孩子后，寶霞離了。
確切說，是寶霞被男人給扔了，理由是寶霞是只不會下蛋的雞。
結婚好幾年，寶霞沒能懷上孩子。
然后時隔幾年，羅三猛到底也跟寶霞見了面，就在自家爹媽門前，羅三猛跟王倩吃完晚飯要回縣城，剛把摩托車推出來，一抬頭，看到寶霞正朝自己家走過來。
7
寶霞變化很大，整個人好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水蜜桃，干巴了，羅三猛差點沒能認出她來。
好在五官還有當初的影子。
寶霞穿了件長風衣，風一吹，人在風衣里好像都能飄起來。
寶霞瞅著羅三猛笑起來。
羅三猛張了張嘴剛要說什么，王倩背著包從家里出來了，看到寶霞，愣了一下，隨即伸手挽住了羅三猛的胳膊，王倩說這是……
那時候王倩懷孕四個多月，已經開始顯懷，她本來就胖，肚子看著很大，王倩又把手刻意地放到了隆起的肚子上，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她即將為人母的現實。
不等羅三猛答話，寶霞先開了口，說這是嫂子吧？
又抬頭看羅三猛一眼，恭喜了三猛哥，要當爹了，好事兒。
說完寶霞就進了門，風衣的一角在門邊一飄，像極了寶霞那一刻空茫的眼神。
羅三猛心里一緊，眼神剛追了幾步，就被王倩伸手扯了回來，王倩扯住羅三猛的袖子說，哦，這是寶霞吧。
寶霞的事兒羅三猛的媽嘮叨過幾回，王倩是知道的。
三猛媽馬上過來打圓場，說天不早了，你們先回吧，我跟寶霞嘮會兒。
羅三猛說了一聲好，抬頭跨上車座，發動了摩托車，對王倩說走吧。
王倩也應了一聲，側身坐上去，兩手緊緊抱住了羅三猛的腰。
王倩說，悠著點兒，別顛著你兒子。
羅三猛眉頭一皺，沒吭聲，一加油門，摩托車竄了出去。
8
事情也就那樣吧，平時來來回回，王倩也沒想起來叮囑羅三猛，偏這回叮囑了就出了事兒。
也不是大溝坎，好像就一個小石塊兒巔了一下前輪，就把羅三猛的摩托車墊歪了。
這段路羅三猛熟得要死，因為騎得不慢，車身一歪，車子直接傾斜滑了出去。
王倩的驚叫聲一聲接一聲，然后王倩不叫了，開始哎呦起來。
倆人和摩托車一同倒地，王倩整個人倒在了羅三猛身上，左腿被壓在了摩托車下頭。
好在有驚無險，王倩也就是傷了腿，胎兒無大礙。
只是嚇得不輕。
羅三猛被他媽狠罵了一頓，也不敢回嘴。
也是這次出了事檢查，羅三猛的媽找人花了錢確定了王倩懷的是男孩——羅三猛倆姐，家里就他一個男孩，王倩肚子里羅家的種兒頓時金貴起來。
也不讓兩口子來回跑了，王倩一出院，羅三猛媽就搬到了羅三猛家里，專職伺候起了兒媳婦。
日子無波無瀾地滑了這么一小段，寶霞那頭出事兒了——寶霞離婚后從幼兒園辭了職，籌備了兩三個月，自己招兵買馬開了個私人的幼兒園。
是當時縣城里規模最大的私人幼兒園。
因為動靜大，煤球廠老板察覺到了什么，確定了那幾年寶霞在錢財上走了私。
老板氣壞了，當初是他主動提出來離婚，所以也沒小氣，房子給了寶霞還給了兩三萬，但兩三萬開不起來幼兒園。
寶霞做得又巧妙，賬目上竟然查不出來。
無論如何煤球廠老板咽不下這口氣，拉人登門圍攻了寶霞亟待開業的幼兒園，非要寶霞把多占的錢財吐出來不可，一連圍了好幾天……
這事兒在縣城傳了幾天傳到了林場，羅三猛知道了。
知道后，羅三猛二話沒說，扛了把電鋸去了寶霞幼兒園。
到了之后，羅三猛把電鋸往地上一丟，人往門口一站，跟煤球廠老板雇傭的那群小混混說誰敢來混的，他羅三猛就跟他們拼了。
寶霞站在院子里，就那么看著羅三猛為她橫刀立馬，沒勸，沒吭聲。
9
那天羅三猛到底跟那群小混混干了一架，干得轟轟烈烈，警察趕來問詢時，羅三猛已經放倒了仨，自己也掛了彩。
但羅三猛沒罷休，當天晚上拿著當初林場建廠房用剩下的一截子雷管去了煤球廠老板家里，羅三猛說，如果這事兒不罷休，大家同歸于盡。
羅三猛拼得太狠，最后煤球廠老板妥協了，但提出來讓寶霞把房子還回來，不然日后也不會消停。
寶霞同意了，當天就把東西搬到了幼兒園。然后那天晚上，寶霞跟羅三猛說，別走了，咱倆說說話。
羅三猛說，行。
可羅三猛沒能跟寶霞說一晚上的話，也就說到十點多，他腰上別的呼機響了，傳呼是他姐打的，說王倩早產，在醫院，讓他趕緊去。
羅三猛只能趕緊去了，王倩在醫院折騰了大半個晚上，最后還是剖腹產生下了羅三猛的兒子，六斤七兩。
王倩從麻藥中醒來后，瞅著坐在床邊的羅三猛說，你要是敢跟我離婚，我就抱著孩子一塊兒去跳了林場的池塘。
王倩說我說到做到。
羅三猛苦笑一下，說離啥婚啊，都哪兒跟哪兒？
羅三猛沒跟王倩說，寶霞又要結婚了。
10
很快寶霞的幼兒園開了業，沒多久，寶霞真就結了婚，還懷了孕。
羅三猛沒意外，寶霞怎么不能生呢，那種水蜜桃般豐潤的身材。
寶霞那時候，是故意不生。
隔年，寶霞生了個閨女，卻把婚離了，外頭傳言寶霞閨女不是男人的，男人察覺了，憤而離了婚。
寶霞也不在乎，幼兒園開得風生水起，沒兩年開了分園，年代也慢慢朝著新方向突飛猛進，寶霞那些紛紛擾擾的過往不再有人提及，反倒是她成了一個新時代女性事業成功的楷模。
有時候，羅三猛甚至能在縣里的報紙上看到寶霞。
過了三十的寶霞又慢慢回到了十六七歲時的豐潤，只是人成熟了很多，也氣派得多。
羅三猛跟王倩的日子依舊平淡無奇，好在兒子頑劣，讓這平淡能多出點兒滋味。
羅三猛過了三十五之后開始發福，林場效益不好，工作也閑散，人漸漸胖得沒了當初的樣子。
卻又在三兩年后慢慢瘦了下來，瘦到某種程度，王倩察覺出異樣，逼著羅三猛去做檢查，結果查出來肺癌。
中期。
羅三猛煙抽得太兇，終究抽出了大事兒。
確診后便是進一步檢查，結果瘤子位置長得不好，手術做起來很麻煩，費錢不說，縣城包括市里腫瘤醫院都不敢做，大夫跟王倩說，家里要是有人就去大城市吧，去北京或者省城。
大夫建議手術還是做，壞消息里摻雜的好消息是沒擴散，并且那種癌細胞發展很慢，如果手術成功，效果不錯。
羅三猛知道了詳情，跟王倩說，不治了。
王倩哭得稀里嘩啦，她不能接受羅三猛不治了，但她也沒辦法。
沒錢，也沒人。
就這么在家悶了兩天，身體還沒開始疼痛，但羅三猛有了一種等死的感覺。
王倩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哭了兩天，王倩去找了寶霞。
王倩把羅三猛的病跟寶霞說了，王倩說，許寶霞，你帶羅三猛去看病吧，治好了，羅三猛我還給你。
寶霞白了王倩一眼，他用得著你還？
說完寶霞拔腿跟王倩出了門。
11
二話沒說，寶霞把羅三猛弄到了北京。
去的時候王倩想要跟著，寶霞說你去能干啥？
王倩不吭聲。
寶霞說人你都給我了就別跟著礙事了。
一點兒沒給王倩面子。
王倩瞅了瞅一臉唏噓的羅三猛，又瞅了瞅風情萬種的寶霞，松開了拉著羅三猛的袖子。
寶霞沒少花錢，她北京也沒什么熟人，最后還是把羅三猛送進了一家大醫院，還弄了個單間。
很快就做了手術。
手術前簽了生死協議，風險系數還是不小。
寶霞跟羅三猛說，就當碰碰運氣吧，萬一呢。
羅三猛說，行。
羅三猛運氣還不錯，手術很成功，后續要繼續治療，有種進口藥物效果不錯，但價格昂貴。
寶霞說包我身上。
羅三猛自嘲地笑半天，無以為報。
寶霞說可不，你這身子骨現在都不值個啥了。
然后倆人就瞅著對方哈哈笑半天，再等羅三猛身體略一康復，便跟寶霞回去了。
到了羅三猛家門口，寶霞沒進去，把王倩喊出來辦了個交接，說人還給你了，全須全尾的。
晚上，王倩在羅三猛身邊默默躺了許久沒睡著。知道羅三猛也沒睡，黑暗中，王倩聲音顫顫地跟羅三猛說，咱倆離了，你跟著寶霞過吧。
羅三猛說沒那必要，咋過都一樣。
王倩說能一樣嗎？欠了她那么多錢，拿啥還啊？
羅三猛說啥好還的，也不是旁人。再說寶霞要帶孩子出去，這個小縣城裝不下她了。外頭海闊天空的，她帶我個病懨懨的半老頭子有啥意思？
王倩一愣神，寶霞那架勢，命都能給你，難不成嫌棄你得這病？
羅三猛搖頭，兀自一笑，你不懂。
王倩說我有啥不懂的？再說你嘴再硬我也知道，你倆早那個了，寶霞那閨女是你的吧？我生兒子那天晚上，你倆……要不是我死命攔著，你跟她老早就過一塊兒了。
羅三猛又笑笑，沒辯駁，也沒承認。
12
是的，王倩不懂，羅三猛也不想說，羅三猛跟寶霞從來沒那個過。
從來沒有。除了她十九歲那年把自己塞進羅三猛的懷里，完后倆人連嘴都沒親過。
在身體上，寶霞從來沒屬于過羅三猛；但羅三猛知道，自始至終，寶霞都是她的女人。
她一個人也好，在誰身邊也好，在寶霞生命里，13歲那年，就把自己定義給了羅三猛。
羅三猛也一樣。
羅三猛覺得這輩子，他跟寶霞雖然沒能花好月圓，但他們，真的都為對方拼盡了心力。
——寶霞13歲那年，羅三猛為了寶霞不被欺負胖揍了她弟，轉頭自己也被他爸收拾得腿瘸了好幾天。
——寶霞16歲那年，他們頭一回在樹林子里親嘴，寶霞不讓，羅三猛硬是在男人最沖動的年紀克制住了爆棚的欲望。
——寶霞19歲那年，羅三猛再次克制住了一觸即發的沖動，克制著內心瘋狂的疼痛，讓寶霞完好地嫁了旁人。
——之后幾年，羅三猛胡作非為，但誰都不娶，寶霞則想盡了辦法不讓自己懷孩子，為了羅三猛，寶霞不惜自毀，用盡心機。終于被離了婚，寶霞成了自由身，不想羅三猛卻娶了旁人有了孩子……
——寶霞離婚后，為了護住她的幼兒園，羅三猛拿了命來拼。
——那晚羅三猛摩托車被石子墊了一下滑出去，多少是他心里存了故意，為了能重新跟寶霞在一起，羅三猛在某一剎那泯滅了良知，連血脈骨肉都舍了出去。
——代價過于昂貴，就算羅三猛沒有清醒，寶霞也清醒過來，她能從王倩手里搶回羅三猛，卻不忍心傷害無辜孩子，轉頭干脆利落地結了婚。
——很快就離了，女兒是她第二個男人的。這場婚姻，寶霞要的也不過就是一個孩子。心不在男人那里，男人很快察覺，跟寶霞離了婚。
——之后便就是羅三猛查出惡疾，寶霞心無旁騖，把羅三猛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
該做的不該做的，他們都為對方做了。
一對恩愛夫妻，所能給予彼此的也不外如是，不過沒有名分，沒有形式，但從里到外，見與不見，羅三猛跟寶霞，都屬于對方。
彼此忠誠，堅貞，從沒有過任何疑心和猜忌。
充滿信任感。
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