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的孩子們
十二年前我在濱海小學里認識的那群孩子,現在應該陸續滿了十八周歲,甚至是十九歲、二十歲。前幾天聽說班長姚小妖可能已經結婚了。總之,我們都不能被稱作孩子了。
一
孫大個今年應該十九歲了。按規矩城市里的孩子一般六歲要被送去小學,可我去學校的時候還差十天滿六歲。媽媽怕我等到明年就在起跑線上輸給了別人家的孩子,在開學前幾天領我去見校長。我被套上最好看的裙子,花了幾天時間背熟十以內的加減法,可是進了校長室就忘得干凈。我以為自己的人生還沒開始就要毀了,不敢哭。可母親毫不擔憂。后來我知道,校長是個好人,只拿了兩百塊就愿意放我一條生路。
按理說大部分孩子十二年后應該十八歲,可那是個奇怪的小學。孫大千是奇怪的孩子之一,你一眼就能看出來。因為她胖。
九月一號,燥熱。所有孩子在操場上排成四列橫隊。學校很窮,沒有錢裝塑膠跑道,操場地面是黑色瀝青,像工地,學生是工人,老師是包工頭。太陽暴曬之后瀝青軟化,粘腳,散發著高溫的氣味。教學樓年久失修,樓體灰藍色且掉漆,畫著孩子手挽手舞蹈的墻繪,臉已經看不清楚。烈日下黑乎乎的操場上最扎眼的就是紅色的孫大個。她足足有普通孩子兩個大,無論是高度上還是寬度上。她的紅色裙子緊繃著,贅肉一團一團的在薄布里糾結,看上去像一個個肉瘤。孫大個的臉粉撲撲的,全是膠原蛋白,辛老師喊她名字的時候她的臉刷一下憋成了醬紫色。
“嘖。”二年級班主任在辛老師旁邊咂了下嘴。孫大個本來去年應該上他的班,他不想收,說服孫大個她媽明年再入學。他個子高,斜眼,俯視孫大個,孫大個在他審視的目光下臉更紫了。過了幾秒,他帶著某種目的達成的神氣扭頭走開。
孫大個理所當然的坐在最后一排,而且不能更換位置。她媽媽對此沒有異議。孫大個能來上學就很不容易了,沒有學校愿意收。濱海小學的校長是個好人,可能拿了一千塊就愿意放孫大個一條生路。可是班主任辛老師沒有錢拿。她在這學校里少說呆了三十年,因為我爸就是她的學生。她知道之后對我一直很好,總跟我講我爸在她班里當班長考第一的事跡,然后透過老花鏡慈祥的看我,好像能找出我爸優秀的影子。可是孫大個跟優秀毫無緣分。幾乎次次考試都拿零分。辛老師看著孫大個的卷子,濃黑的眉毛和衰老松弛的皮膚扭在一起,像老樹根,特別丑。孫大個愣愣的低著頭,好像不會說話。沒有孩子跟她玩。她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排,小學生的桌椅對她來說顯然太小了,半個肥屁股在椅子外面耷拉著,平衡性差,動不動就翻倒在地,轟的一聲,樓下以為是地震,一片驚呼。
也不知是辛老師實在受不了了還是孫大個媽也覺得上學對她沒什么用,一年級下學期開學起孫大個就再沒來過。辛老師最終還是忍不住笑意,問大家是否發現了有什么變化。大家左顧右盼恍然大悟哄堂大笑。一群六歲孩子自動集成一個陣營,找到認同感,拍手跺腳慶祝一個孩子的缺席。幾年后我在街上看見孫大個和她媽一起買東西,挺開心。我最終沒有去打招呼,因為六歲時候,我同樣鼓了卑劣的掌。
二
辛老師退休了。她退休之前指派姚小妖當班長。姚小妖大我們四歲也許更多,據說是因為隨著父母打工不斷轉學,轉一次學就得留一級。姚小妖特別前衛,精瘦,一頭時髦短發,而且有耳洞。
我和姚小妖在上學前因為一次捉迷藏認識,因此得到她的庇護。她是大姐大,從一年級開始就廣交朋友,羽黨眾多,三年級的時候已經獨霸一方。可能是因為學生來自五湖四海,班級組成本來就過于奇怪,三年級的時候大家都莫名其妙的開了情竇。不想念書,閱覽課的時候女生們做賊一樣讀言情小說,穿越小說里必不可少的是情愛,女生不好意思,那部分要拿回家自己偷偷看,一遍遍幻想。
那時候辣條也興起。辣條的油膩、廉價紙張的香氣、男生身上的汗味和暴漲的荷爾蒙混在一起,誰看誰都對得上眼。那時候大家都戀愛。暗戀、明著的表白、痛哭、彼此作對、和解,沒人不沉浸于這種成年人的歡愉中。說來也奇怪,只有我的好朋友劉大腳和姚小妖不戀愛。劉大腳小時候父親欠債,一根繩吊死自己,債和人就都沒了,走的干凈。她媽媽帶著她來這個濱海城市,嫁了個潛水員,又給她生了個弟弟。劉大腳脾氣暴躁,個子高,指甲剪禿,對我百求必應。
那時候我喜歡個男生,轉學來的。沒有理由,看見他就緊張。彼時他在我和另一個女生之間周旋,我家和那個女生家是世交。劉大腳撐我的腰,給我出主意,我倆總膩在一起。劉大腳她媽愛說閑話,劉大腳腐,也愛說閑話。二年級有個男生,家里是收廢品的,性子野,年紀比姚小妖都大。劉大腳一開始說他和姚小妖有事兒,后來有一天悄悄告訴我,她覺得姚小妖是做那個的。
她說看見有輛汽車開進賓館的車庫,姚小妖坐在里面。沒有錯。劉大腳斜著嘴吸了口冷氣,注視著我,我也吸了口氣,然后忘得一干二凈。
三
張清華老師是來接辛老師的班的。她雖不是清華畢業的,但課講得不錯。以她為軸心學校招了一批年輕老師,有的是調任,更多的就像張清華,是第一次上任。張清華有一雙極其美貌的手,講題的時候非常吸引人。那手白凈,手指纖細,指甲圓潤,有規則的小月牙。
班級里都傳,別看張清華老師這么年輕,她其實已經結婚了。一個女生說,張清華老師跟她住一個小區,張老師家里有男人。
還沒有搞清楚張清華老師家里是不是有男人,就發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兒。市里發生一件綁架勒索案,全市警力出動,最后在小學附近抓獲了嫌疑人。城市不大,平日里治安很好,事情一出,一二三線報紙頭版頭條都在報道。某晨報放了一張嫌疑人被抓獲的照片:被便衣押解,雙手被反鎖,表情恐懼,嘴角下垂。
事情很快就傳開了。被抓的人是崔逗樂的爸爸。崔逗樂喜歡說小品,愛笑,從不生氣,人緣很好。他一家是外鄉來的,這班級里三十個學生中二十七個是外來的。這所學校不排斥外鄉人。崔逗樂連著幾天沒來上學,一種擔憂迅速在學生里蔓延起來,老師們閉口不提,但大家課間竊竊私語也不管。班級里沒幾個學生的爸媽是有正經職業的,所以產生了奇怪的氛圍——沒有偏見,而是有代入感的同情。
過了不久崔逗樂又來上學了。崔逗樂在張清華的鼓勵下讀了首給爸爸的詩。他讀的時候教室里十分安靜,秋天里開著窗,一絲風都沒有漏進來。大家就像欣賞一首普通的詩一樣,崔逗樂十分坦然,結尾處甚至挑了挑眉,露出了逗樂的笑。
張清華帶頭鼓掌,用她美麗的手撫摸崔逗樂的頭。在那一刻,大家都很嫉妒崔逗樂。
崔逗樂回歸校園不久,張清華老師就懷孕了,未婚先孕。冬天的時候,舉行了婚禮,用她白嫩的手拋了捧花。
四
張野野低我一級,可他比我大不知多少歲。
這所學校就是這么包容,容得下張野野和姚小妖這樣的小學生。當然有很大原因是因為快倒閉了,招不來學生,只好降低標準。張野野壯實,渾身肌肉,可穿上衣服卻顯得很瘦。在女生們還不知激素為何物時,他的臉上就起了很多青春痘,他用手撓破,結了疤,加上橫行霸道,就滿臉痞相。
出校門口右轉,穿過一條狹窄的磚頭巷道,拐角處的棚子就是張野野的家,也是他家的工作室,一個廢品站。張野野從來不學習,他就坐在廢品站的小凳子上,從廢品堆里揀些好東西,有時候是飛機,有時候是殘幣。
我不敢跟張野野打交道,他的班主任是個個子很矮的應屆畢業生,瘦瘦小小的,帶一副紅色眼鏡,也不敢管張野野。張野野拉幫結伙,手段殘忍。有一次早操的時候他在操場上撿了一只受傷的鳥,飛不起來。他想把它活埋,挖了個坑,結果坑挖好之后又改了主意。中午的時候我看他把一個卷起來的細長布包扔來扔去。聽二年級的說包里是那只鳥。
據說張野野在課堂上完成了這一切,大白天他的班主任嚇得臉煞白,說不出話。
張野野和姚小妖關系很好,朋友圈也相同。他倆抽煙,在學校廁所。我見過姚小妖抽煙,手法熟稔,抽一根夾在手上,把廁所窗打開,煙味、屎尿騷味和窗外松樹香味混雜,姚小妖吸一口,過肺,全進了她的胸腔,很優雅的模樣。張野野則是猛嘬,像吃煙。我不敢,只敢用煙糖裝裝樣子。張清華當班后我就成了班長,和姚小妖漸漸疏遠。那個紅眼鏡不知道是不是被張野野嚇走了,二年級不久就換了個人見人怕的女老師,滿臉橫肉,橫得過張野野,也管得住他。
不管怎么說,姚小妖和張野野一幫人勢力越來越大。奇怪的是,在這么混亂的環境里,竟然沒有欺凌。我沒跟人說,我猜姚小妖想當個好人。
五
我家鄰居有個女兒,五歲上學,跟我同歲。她帶副無邊框眼鏡,死魚眼,面色是常年不運動的蒼白,身體浮腫,手指短粗。
我在學校里沒見過她,見到了也無法注意她。她就像隱形了一般,終日窩在課桌前學習。她母親為了讓她比別人起步早提前一年送她上學。家里管得嚴,她媽媽一直看著她,回家也有固定的時間練琴,寫作業。偶爾我去她家做客,她才能獲得短暫的解放。
我覺得她母親把她逼傻了。小學的學習非常簡單,每個孩子都有大把的時間瘋跑,她每天被囚禁在室內,成績也是不溫不火,沒有兩性體征。她同班有個女生作反例,發育的早,某日晨操她穿著低胸短袖,日頭出來,可視處一片白花花的有起伏的胸口。該女生摟著肩臂,接受著眾人的審視。那條凹陷的甜蜜的胸縫,給大家對胸部最初的啟發。
我鄰居家的女兒既白又浮腫,整個人顯示出一種無用的病態。后來她考了個職專,當護士。某個冬日我回家,看見十幾歲的她穿著母親手織的毛褲毛衣和父親在樓下打鬧。父親背起她,動作幅度過大導致她的毛褲下滑,露出屁股一角和股溝。她沒有意識到。冬天的陽光發白,她的屁股明晃晃的,像個燈泡。
六
十二年過去了。98年出生的人,屬于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甜蜜的、灼人的、假裝早熟的、空虛的少年時代。
2017年,我在陌生網吧的包間里打游戲。越來越無聊的網游,掛機可以自己刷到40多級。凌晨四點去衛生間,路過打游戲的年輕人們,一個個掛著耳機,戴著眼鏡,圓睜著徹夜未眠的眼,臉上浮著油光,眼角有長期輻射造成的斑。角落里有幾個已經睡倒在桌子上,網吧里光線黑暗,永遠沒有晝夜之分。所以這里所有人都可以安心熟睡。陽光,對脆弱的個體來說,永遠是危險的。
我在衛生間門口的鏡子前洗臉。從里面走出個穿高中校服的女孩,瘦瘦高高,眉目清秀。我們透過鏡子對視一眼,她沒有洗手,轉身走掉。她臉上也掛著新世紀的斑,讓人覺得親切,但是毫不困倦。
我在包間里干掉最后一口雪碧。那些兜里有一把游戲幣、彼此勾肩搭背、愛恨充斥殺氣,相互稱呼“老…”以牽強顯示成熟的日子跟著嗆嗓的二氧化碳一起涌進胃里。咕嚕,胃痛。就是所有想起舊時他們,重逢又無話可說的痛感。很想自捅一刀。
過去的網絡時代已經不見。那對視一眼也會臉紅的日子在小學畢業的那天就已經順著濱城的河道流入江洋。在黑暗里把頭仰翻過去,閉目。我跟著十二歲的自己從小學的鐵門上跌落。無止盡的深淵,未知下墜感,冰冷不留情面的大地。
最后脖子酸痛,手掌擦傷。我和他握住掌心的擦痕,隱沒在瀝青地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