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雍正十二年,輝發那拉族中的一位十六歲姑娘嫁入皇族。輝發那拉屬于鑲藍旗,是八旗中地位較低的一支,而輝發那拉族自努爾哈赤時歸降滿人后,家族里也就一直沒出現過什么重要人物。
此時,這位輝發那拉小姐很可能就是家族的希望,因為她要嫁的是和碩寶親王——愛新覺羅?弘歷。
雍正的兒子多早夭,成年的兒子里,弘時于雍正五年觸怒皇帝而被削了宗籍,弘晝則放浪不羈顯然也不是儲君的合適人選。唯有一個弘歷,品貌皆端正,且自年幼起就頗受雍正的重視。滿清雖無立太子的傳統,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弘歷必定是雍正密定的儲君。雖然這位輝發那拉小姐只是嫁為側福晉,可他日弘歷登基,她必也能被封一個品階不低的皇妃。
這前途,怎么看都不差。只是除了前途,有誰過問過她的喜樂呢?
那拉氏嫁給弘歷時,弘歷二十三歲,青壯之時,且相貌俊朗,又身份高貴,絕對是少女們難得的愛慕對象。只可惜,那拉氏晚了七年。她入宮時,弘歷身邊已有了一位嫡福晉,早她七年入宮,與弘歷同庚。有時候,男人愛的,不一定是那個更年輕的,而是更能與他心性相通的。
雍正十三年,雍正帝駕崩,弘歷即位,封嫡福晉富察氏為皇后、側福晉高氏為貴妃、側福晉那拉氏為嫻妃。乾隆二年,一起行冊封禮。
是的,她的冊封禮是和皇后一起舉行的,只是此后多年,后宮中的悲喜似乎和她也沒有太大的關系。
乾隆三年,嫡長子永璉夭折,僅八歲,帝后皆大慟。永璉夭亡,乾隆向外宣告,他早已密定永璉為皇儲,所以要以葬皇太子的禮制下葬永鏈,謚號端慧皇太子。清代的嫡長子沒有自帶繼承權的特權,所以這其實是乾隆給皇后和嫡子的殊榮,盡管是那么悲傷。
那時的那拉氏也一定會認為這是殊榮,且這樣的殊榮似乎永遠與她無關,畢竟,入宮數年的她,連個孩子都沒有。
沒有皇帝的寵愛,也沒有子嗣需要養育,能做的大約就是侍奉皇太后了。就這樣,時光又平靜地走過了幾年。乾隆十年,后宮選秀,又一批秀女入選晉封。隨著新人入宮冊封,她這樣的資深皇妃自然是要被抬高地位的,于是乾隆十年,做了十年嫻妃的她晉封為嫻貴妃。同時晉封的還有純妃、愉嬪等,她并不特殊。
不特殊的她不知那時有沒有注意到人群中多了那么一個新入宮的姑娘,出生于正黃旗包衣(包衣就是家奴的意思),姓魏,年十八。魏氏雖出生不高,卻入宮即為貴人,還未冊封就晉為嬪,封號為“令”,是取自詩經的“如圭如璋,令聞令望”。
不過注意到了又怎樣,這后宮多的是受寵的嬪妃,不多這令嬪一個。
02
乾隆十一年,三十五歲的富察皇后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永琮,乾隆作詩慶賀,毫不掩飾他對這個兒子的重視。只是這么一個含金湯匙出生的皇子終是福薄,僅二十個月便夭亡了。
第二個兒子的夭折給了富察皇后致命的打擊,數月后就病逝于東巡回京的途中。
連失嫡子與愛妻,乾隆大悲,親自停留在德州料理皇后喪事,并一路護送皇后梓宮回京。回京后,乾隆做《述悲賦》悼念亡妻,并親自為亡妻擬定謚號為孝賢純皇后,而皇后生前所住的長春宮一切陳設如舊,不許其他妃嬪入住,直到乾隆退位。縱是如此,乾隆猶覺不夠,他還提高了喪儀規格,訃告在外文武官員、軍民等照京師治喪,舉國同悲。
富察皇后出生名門,嫁入皇家又深得皇帝喜愛,一生育二子二女都頗受皇帝重視。她原本有那個時代的女子難得的幸運,可再多的幸運都抵不過命運的戲弄。這人生的起落沉浮往往不可琢磨,就像已經冷清慣了的那拉氏,可能也不曾料到,那些看著遙遠的殊榮,有一天會倏然而至。
富察皇后薨逝后,皇太后懿旨冊立新后,并指定新后人選為嫻貴妃那拉氏。那時的宮中,論資歷論地位,確實沒有比那拉氏更高的了,這皇妃晉封也得按資排輩,除非有皇帝特別寵愛的。
那拉氏確實是最適合的新后人選,可皇帝卻發上諭回自己的母親說:“朕以二十余年伉儷之情。恩深誼摯。遽行冊立。于心實所不忍。”他不愿意富察皇后剛剛離世就冊立新后。是啊,在白月光一般的富察皇后面前,她算什么呢?
可那時乾隆正值盛年,后宮又諸事繁雜,確需要人管理。于是乾隆折衷了自己的意愿和太后的旨意,晉封嫻貴妃為皇貴妃,攝六宮事。同時,令嬪晉封令妃。
作為皇貴妃的那拉氏盡心管理后宮,悉心照料太后,未嘗出錯,終于兩年后,她這位副后可以轉正了。乾隆十五年,輝發那拉氏冊封為皇后,輝發那拉族由鑲藍旗抬入正黃旗。終于,在隱忍了近二十年后,她成了家族的榮耀。之后,皇帝對她也上心了很多。乾隆十七年,三十四歲的她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皇十二子永璂,后來又誕下一女和一子。
一切算是完滿。寒來暑往二十載,她熬過空庭春晚的寂寞,也頂住了玉帶蟒袍的壓力,終是走到了她能走的最頂端,抬起了整個家族的地位。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安穩地坐在皇后的位子上,她的兒子至少會被封為親王,她若晚于乾隆離世,無論哪個皇子即位,她都會以嫡母的身份成為母后皇太后。
可這一切榮光都需要她愿意。
03
乾隆三十年,為后十五年的那拉氏隨乾隆南巡,南巡途中忽然與乾隆反目,后自斷頭發。乾隆大怒,令駙馬福隆安送皇后回京城。南巡結束后,回到京師的乾隆立刻收了那拉氏自嫻妃至皇后的四份冊寶,裁減傭人至僅剩兩人,并將其幽閉。
一年后,那拉皇后薨逝。此時乾隆尚在木蘭圍場游獵,聽聞皇后薨逝并無悲容,只命人按皇貴妃禮下葬,而實際下葬禮制僅相當于嬪。沒有謚號,沒有祭享,輝發那拉家族也由正黃旗再度降為鑲藍旗。實際上,那拉皇后已成為廢后。
后人在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都會好奇,到底是什么能讓皇后如此憤怒于皇帝,甚至不顧家族不顧子女而自行斷發。于是好奇之下,就有了諸多猜想和附會,一個比一個煞有介事,又一個比一個更不靠譜。
2017年年末,南京博物院推出“走進養心殿”特展活動,其中一封阿哥呈給乾隆皇帝的請安折似乎露出帝后反目的一些端倪。
請安折不過是向皇帝的問安文書,本沒有什么意思,可這封請安折上寫滿了朱批,所批之事竟全與皇后斷發有關。
朱批寫道“俟進宮請旨,再傳旨與潘鳳等:皇后瘋了,送到宮時在翊坤宮后殿養病。”在乾隆看來,皇后瘋了,并且他也要用這樣的理由告知他人。可皇后為什么瘋了呢?朱批上還寫道“跟了去的女子三名,當下你同福隆安審問他們十八日如何剪發之事,他們為何不留心,叫他們出去他們就出去嗎?要尋自盡難道他們也裝不知道嗎?問明白每人重責六十板打發往烏喇。”
這就有意思了,敢情乾隆自己也不知道皇后為什么剪頭發。從這一句也可以看出,皇后是屏退了左右,一個人剪了頭發,并沒有和乾隆產生過激的沖突,至少表面上沒有,所以乾隆也要責問宮女皇后剪發的事情。
那么皇后是因為神智不清剪了頭發?就像乾隆說的那樣“皇后瘋了”?但從皇后剪發前屏退左右的行為來看,皇后是很清醒的,她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怎么樣才能做成。
朱批里還有一句,也值得琢磨,即乾隆說“皇后此事甚屬乖張,如此看來,他平日恨我必深。”
“他平日恨我必深”——這才是一切的緣由。如果帝后平日和睦,即便皇后忽然行事乖張,皇帝也不會說這樣的話。由此可見,十多年的宮闈糾纏,夫妻間早就積累了化解不了的矛盾,皇帝自己也深知,所以才會斷言皇后平日里就恨他。而最后斷發也不是皇后忽然的爆發,而是日積月累的無力之后做出的了斷。至于到底是何事成為最后的稻草,恐怕只有皇后本人知道了。
斷發觸犯國俗,必觸怒皇帝,其后果那拉皇后怎會不知。但她就是用這近乎自毀的方式做無聲的反抗,雖然不能撼動皇權毫厘,卻讓人肅然而敬。百年后,末代皇妃中有一位淑妃更是向皇帝提出了離婚,如那拉皇后一樣,無力卻決然。
輝發那拉皇后離世四個月后,令貴妃晉為皇貴妃,攝六宮事。
過往多少事,像是在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