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覺往往是不太被重視的感官,普通人識別到一種氣味,判斷出“好”或“壞”,基本上就不再關注它了,我們以為影響我們喜好的是更顯而易見的東西。
格雷諾耶的腦海里有一個氣味博物館,他天生能夠識別到每一種氣味微妙的差異,并且在心中儲存它。
更妙的是,格雷諾耶能夠隨意組合氣味,單憑想象就能創造出新的氣味。
格雷諾耶的一生始于所有人都厭惡的惡臭,沒有絲毫可以勉強稱之為愛的氣味環繞在他身邊。
格雷諾耶的一生終結于所有人都熱愛的奇香,他死于愛,或至少可以說死于基于愛而產生的行為,他的死亡被完全能夠被稱之為愛的氣味包圍。
始終之間,他追尋一生的是自己的氣味,是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在世間的存在感。
如果從這一點來評論,我們可以為格雷諾耶寫下這樣的墓志銘:“他一生一無所獲”。
人們總在討論,格雷諾耶的一生是因為遭到冷落、被資本家剝削,他的謀殺行為是心理變態的投影。
他們把他看作一個連環殺手,普通的那一種,也許有一點點特別。
上海譯文出版社版本的序言里,譯者大談“唯利是圖”、“仇視人類”、“惡有惡報”之類的概念。
也許他們說的不錯,我沒有深入了解作者的創作背景,也許其原旨真的是在抨擊時事。
但是拋開這些觀眾強加的價值觀,設身處地地體會格雷諾耶的一生,我想這只是一個關于尋找自己的故事。
純粹、美麗、脆弱、悲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味,如果可以被看見,它應該至少分為三層。
首先是一層人的氣味,以便被識別到是屬于人這個分類,而不是其他物種;
之上是一層群體性氣味,在人的范圍里細分了人群,這一層氣味相似的群體會自然聚集,中國人說是氣味相投。
最上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具有辨識度的氣味,它直接定位到某個人,區別了你我他,在世界這個大氣味池里占據分毫之地,也許這就是靈魂的氣味。
格雷諾耶什么都沒有,連最基本的一層也沒有。
他經過之處了無痕跡,他經過一生卻仿佛從未存在,他不歸屬于任何群體,怎樣擴大范圍都不行。
一開始格雷諾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首先認識到的是自己的天賦。
對他而言這個世界唯一重要的只有氣味而已,識別、收集、創造。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只需要能夠維持生存的量就夠了。
他在極端惡劣的環境里幸存,出生時的惡臭沒有殺死他,缺衣少食沒有殺死他,其他孩子的蓄意謀殺沒有殺死他,畜生一般的學徒生活沒有殺死他。
十幾年生存挑戰給他的獎賞是馬雷大街的少女。
巴爾迪尼遇見格雷諾耶的那個夜晚,以為是自己得到上帝的眷顧,卻至死未能明白,那天得到眷顧的是格雷諾耶。
格雷諾耶得到系統學習的機會,他稍微給出一點點新的氣味,付出一些體力勞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
在格雷諾耶的心里,他的付出與得到相比是不值一提的,巴爾迪尼絞盡腦汁想出的條件是無意義甚至可笑的。
在戰爭開始時,格雷諾耶離開巴黎,鄉間自然的氣味讓他厭惡人類的氣息。
在毫無人味的純凈之地避世七年,格雷諾耶躲開了戰亂,也終于認識到自己毫無氣味的事實。
他要尋找自己的氣味,人的氣味,其他一切都更加無足輕重。
在蒙彼利埃的經歷無關緊要,只是讓格雷諾耶更清楚地認識到人這個物種是如何受到氣味影響,讓他制造出人的氣味,并將他帶到格拉斯、帶到那少女香氣附近而已。
格拉斯,十年前格雷諾耶大病垂危之際,格拉斯擁有更多保留香味的方法的信息將他救回,如今他終于到了這里。
格拉斯沒有辜負他,他來的第一天,格拉斯就送他了一份大禮——德魯瓦大街少女的氣味。
他必須占有這氣味,這時格雷諾耶認為這就是全部的意義。
命運的時鐘開始倒計時。
格雷諾耶嫻熟地使用不同的人味香水得心應手地隱藏在人類世界。
而隱藏在氣味假面背后的真正的他幾經試驗終于找到了占有那少女氣味的方法。
于是,25位少女為他的香水貢獻了配料,他成為了格拉斯談之色變的連環殺手。
人們抓住他、唾棄他、仇恨他、判決他,卻最終臣服在他的香水之下,毫無還手之力。
在格拉斯的瘋狂之夜,他看見人類可以迷失到何種地步。
格雷諾耶擊殺那25位少女時,心中是沒有邪惡的。
唯有美。
那些臟活不過是留住美、創造出至美的必要手段罷了。
他仇恨這個世界嗎?不,他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
格雷諾耶得到了他的香水,占有了世間最美好的氣味,他可以憑借它成為神,可是那對他毫無意義。
他仍然未能找到自己的氣味,離開香水的他仍然仿佛不存在于世間。
如果從這一點看,這是一個悲劇。
但是這又確實是一個喜劇。
格雷諾耶按自己所愿經過這一生,他未能選擇出生,卻自由選擇了死亡。
既然靈魂從未存在,肉身也當分毫不留。
如果說格雷諾耶消散于風中的一生留下了什么遺產,那么我們可以說,他讓一群從未被愛過的人一生中第一次出于愛做了一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