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后院的紅梅開了，我陪您去瞧瞧吧。”梨花邊說邊推門進來，房間里頓時冷了下來，隨著她進來的還有被一陣寒風裹挾著的雪花。
我裹了裹身上的冬衣，“太冷了，我不想去看什么紅梅，我只想去放風箏……”
“郡主，這您可就不知道了，我聽房里的嬤嬤丫鬟們說，能看到寒冬里開出的第一枝紅梅，在新的一年里會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今天上午咱們府里的幾個丫鬟都還有意無意路過后院呢。說不定您看完這紅梅后，離遠將軍春天之前就能回來呢。”
“回來又能怎樣，皇上老爺子的圣旨都進府了，難道我抗旨不成？”我的心情比這數九寒天的日子都冷。
今天上午父王派來的裁縫歡天喜地地跑來府里為我準備嫁衣，整個王府喜氣洋洋的。
我望了望窗外漫天的飛雪，心動了，“梨花，走，陪我去瞧一瞧那冬天里的第一枝紅梅，我倒要看看它能不能帶給我好運，你要是騙了我，這紅梅就得給你陪葬。”
“嘿嘿，郡主，您總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看著梨花那笑得像綻開的花兒一樣的臉，心頭的陰霾去了幾分。當初之所以買下她，就是喜歡她這股子機靈勁兒。
雪中的道路濕滑，我半小跑著一深一淺地奔向后院，雪片兒跟棉花團似的，一攘一攘地飄下來。
我心頭像屯滿了干柴火似的，焦躁不安，“離遠啊，你再不回來，我就要被皇帝老爺子送給別人了，你想看都看不著了……”
自從東南戰火燃起，離遠遠赴戰場，皇帝老爺子為了鞏固他的皇權，牽制我父王為他效命，愣是要把我嫁給了他遠在東南封地的起兵造反的親王。
現下想來也是可笑，怎么說我也是堂堂郡主，居然會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一枝剛開的紅梅身上，我抬頭望天，除了大把的雪片，隱隱約約還看到了離遠帶給我的風箏。
“哈哈！你怎么笨手笨腳的。”我扯著風箏線在后花園奔跑，離遠小小的身影穿過園子晃了過來。他是跟隨他繼父過來的。
“這是我送你的風箏。”離遠很少說話，但眼神晶亮，那表示他很開心。
我歡快地點頭，扯著手里的線拐遞給他。突然一陣亂風吹過，風箏垂直栽到地面，“你笨死了，我來教你……”
“為什么喜歡風箏？”離遠把風箏遞給我。
“因為放風箏的日子到了就不那么冷了，我討厭寒冷。”
“那你喜歡我送你的風箏嗎？”
“嘻嘻……喜歡。”
“那我呢？”
“也喜歡，你的手是暖的，冬天可以當暖爐。”
“那等我長大，當上大將軍，就回來娶你。”
那天我看到了離遠的眼睛里閃著漂亮的星星。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跟這個來路不明的繼子……”花嬤嬤話說一半，瞅了離遠一眼，拉起我的手便走。留下他在原地，他的眼神暗淡，默默收拾著地上的風箏。
那年，我七歲，他九歲。
“呦呵，都待嫁的人了還這么不安分，怎么？你也跑來看熱鬧？”是父王新納的側妃，年紀跟我差不多，一進府就跟我各種不對付。
“您這剛嫁進王府沒幾天呀！不也來急著瞧熱鬧，這么快就想紅杏出墻？我想父王還不知道吧？”我思緒被打亂，心里那把干柴火總算遇到了火星，“砰”地燃了起來。
“你，你也太沒大沒小了……”一把白花花的雪團子密密麻麻地砸在我臉上，有些太頑皮，直接鉆進了嘴里。
“寧夏，你怎么午個休都能午出這么多花招，水都灑了……”我朦朦朧朧地抬頭，鄰座的同學正忙著幫我擦課桌，有水從我的臉頰滑下。
我立馬清醒，手忙腳亂地幫忙收拾。
“別急，是不是考前壓力太大？”后桌的沐陽遞紙巾過來。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很累，但現在想不起來了。”我的眼神對上他的，心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覺得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清醒一下。”他打開桌上一瓶未開封冰紅茶遞給我。
我一愣，但還是接了，他笑得一臉燦爛，“我的建議還不錯吧。”
我低頭抿嘴，兩人心照不宣。
那天傍晚，雨點豆子似的打在我的臉上，生疼，我倔強地在雨中奔跑，不知不覺來到了學校。猛地沖進教室，被眼前的陰影嚇一跳。
“發生了什么？”是沐陽，他剛剛結束學生會的會議準備回家了。
“我……我……”我像一只黑暗中飄零太久的孤魂終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忍不住大哭，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從我的眼淚中流走。
沐陽不說話，趕忙拿來紙巾幫我擦水，“女孩子淋雨不好，”他輕輕說一句，任我發泄情緒，只是重復地為我擦干身上的雨水。接著把他手里的半瓶冰紅茶倒在紙杯里遞過來，“潤一下，心情會好起來。”我下意識躲避。
我不喜歡被混合了的東西，比如我只喝水，點餐也喜歡小份兒單點。
“試試看，或許比你想的味道好很多。”他先舉起瓶子自己喝一口，接著繼續把紙杯遞給我，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那是我第一次嘗到冰紅茶的味道，酸酸甜甜的，雖不如白水解渴，但也沒那么讓人討厭。
“我討厭我爸爸，他從來不在乎我的感受，就連我上次生病，他都懷疑我是為了逃避高考裝病。”沐陽讓我有了傾訴的欲望。我告訴他我有多想媽媽能活過來，這樣爸爸就不會為了向大家證明他一個人也可以把我養育的很好而不顧慮我的感受。
沐陽不說話，靜靜聽著，直到我把半杯紅茶喝完，又把瓶子里的都倒進了紙杯。
我靜靜地盯著沐陽的眼睛，他眼里的光像夜晚的明燈，把我從對爸爸的不滿中抽離出來。
“紅茶味道還不錯吧？”
“是我喜歡的味道。”
“那在你喝之前，你有想過它是什么味道嗎？”
“我只喝水，不喜歡混合了的東西。”
“那現在呢？”
“沒想象中那么差。”
“所以，試著接納你爸爸，或許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晚直到保安大爺來關燈我們才離開，沐陽踩著自行車送我回家。
暴雨過后的夜晚，天沒那么燥熱了，知了也不叫了，人們紛紛從空調房里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是那么美妙，高考不再是難以穿行的獨木橋，爸爸也變得可愛起來。
那晚，紅茶的味道我到現在都記得，酸酸甜甜，但甜味更多，我喜歡。
回家后，我偷拿了爸爸的紅茶來泡，想看它和沐陽的紅茶飲料有什么不同，我學著爸爸的樣子泡了茶，茶葉翻滾，像極了掙扎在高考獨木橋上的我。
“梨花，把我珍藏的紅茶拿出來，快……”大老遠看到離遠進府，我趕忙跑回房間準備他愛喝的紅茶。
“郡主，您冷靜，想想皇上的圣旨，王爺下的死令……您得為小的們考慮啊……”梨花梨花帶雨地哭訴。
“圣旨個屁，都什么時候了，皇上能保住自個兒皇位就不錯了，不然他不能這節骨眼兒召離遠回京。”
“那……那……”梨花手足無措了。
“郡……郡主……南平王要打進京城了，皇上聽信讒言，離遠將軍被削了職，現守城將領大開城門迎接南平王了，老王爺讓您收拾細軟好做下一步打算。”管家匆忙跑進來。
“離遠在哪兒？”
“小的看他朝后院過來了。”
“告訴父王，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王府里，倒要看看南平王能把我怎么樣。”
我泡好一壺紅茶，靜靜地坐著，紛亂的腳步聲，嘶喊聲，砍殺聲鉆入耳底，府里徹底慌亂了，下人們忙著逃命，鬧哄哄的。
“走……”房門突然打開，是離遠，我念了這么久的人就在我眼前，我倒上一杯紅茶遞過去，“你最喜歡的。”離遠一愣，接著一飲而盡，“以后不要再喝紅茶了，酸。”離遠沒頭沒腦地來一句，拉著我的手就往外走。
穿過后院時，我看到了那枝傲立的紅梅，連樹枝都被砍斷了，在地上被踩了個稀爛。身后的喊殺聲越來越近，離遠拉著我沖向王府的后門，“記得，來世，不要再生逢亂世，不要再生在帝王家，來世記得等我，我們一生一世”。說完我便被推出了門外，那扇門成了我和離遠的生死之門。而我永遠記得離遠最后眼神中的絕望，那絕望像深淵，讓我沉溺，又像夜空閃亮的煙花，拼盡全力只為那一瞬間的燦爛。
我的眼睛不斷被夜空綻放的煙花點亮，畢業的日子比我們想象中來得更快，高考結束，沐陽要去大洋彼岸讀書了，而我選擇了本市的學校，我想留在父親身邊。
今天是我們的高中畢業典禮，同學們拿著相機四處拍照，我和沐陽留下了青春里唯一一張合影，班里的男同學玩笑般吹起口哨，只有我知道他刻意保持的距離。
我們站在教學樓的最高處巴望著綻放在夜空璀璨，這轉瞬即逝的美好定格在了我們的相框里，更定格在每個人的腦海里。
“以后打算做什么。”
“做一個寫故事的人，寫不同的人生，接納不同人的世界。”
“你不是更擅長理科嗎？”沐陽詫異。
“所以，要試著接納沒看到過的世界。”
那晚，參加畢業典禮的師生們點綴了那座城市的繁華，被點亮的夜空為繁華的都市增了一分彩，我是最后一個從主樓頂下來的，沐陽在我腦海里最后的影像是他在那片黑壓壓的人群里漸行漸遠，影影綽綽的身影。
我打開手里的紅茶，喝一口，微酸。
那天后我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喝白水，純凈，解渴。但我一直記得紅茶的味道，微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