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的玻璃門帶有永遠擦不掉的污痕,迎接每一個面無表情踱入餐廳的人。在這里,永遠不會見到值得紀念的時刻或者對食物期待的面孔,它太普通,太平常,十年如一日的菜單,一成不變到老板自己都記不清這是餐廳的第幾個年頭。餐廳里面的一切物體都帶有不知何來的劃痕,食客也就這樣麻木地接過斑駁盤子中的常餐。作為茶餐廳中的經典搭配,常餐憑借著一碗面、一塊面包、一杯飲品,成了香港食譜中最約定俗成的搭配。
與其一樣約定俗成的還有茶餐廳里永遠存在的一股壓抑氣氛,哪怕奶茶氤氳的香氣加上若有若無的英語金曲,也不能讓人更想逗留一會。大家對于一成不變的生活的態度,都太麻木、太無所謂了。
所以她的存在實在是太奇怪。作為一個連后廚都沒有位置給她的洗碗工,她站在后廚門口的小巷子里,極高頻率地接過一方盆又一方盆的臟碗筷。由于她的背極度佝僂,脖子幾乎和地面平行,使得她不得不站在一大塊泡沫塑料上才能夠到水池。濺了水的泡沫塑料又是那么的滑,她終于在某一天從上面摔了下來,腳上的拖鞋直接一路飛滑到后廚里。可惜沒人看到,她掙扎了好久,終于慢慢地站了起來。
也是那次,她沒了一顆門牙。每次她大笑的時候,大家就能看到一個黑漆漆的黑洞,出現在一張也遍布劃痕的臉上。但是她毫不在意,也愿意不厭其煩地回答別人的問題:“我今年才七十幾呢!大家都叫我江妹。”
面碗是最容易洗的,她洗的又快又好。余下的就是帶有油漬的盤子和很深的杯子,看似不多的半盆碟,她卻需要洗上好久。生意火爆的時候,后廚幫工的伙計會心急地不停跑來看她的進程,她也心急,抿著嘴洗得飛快。洗過一個飯點后,總算能夠歇一口氣,便靠墻慢慢地除下手上的膠手套,將里面的水抖落出來。
只要靠墻超過一分鐘,她便控制不住自己,合上雙眼開始打起了瞌睡。整個餐廳其實都心知肚明,但是她每次打盹不會超過五分鐘,餐廳老板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最近,幫工的伙計偶爾過來看進程的時候,發現她站在泡沫塑料上也開始低著頭一晃一晃地打著盹。伙計便上前開始幫忙一起洗碗,但只要一碰到她的碗,她便立刻驚醒,不好意思地轉起手中的抹布。
每天從凌晨六點起到深夜十二點,她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站在那邊洗碗。老板一直不好意思讓她工作那么長的時間,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丈夫或者子女。雖然覺得她一個人租著三條街外的一個床位不像是有家庭的樣子,但是如果她有呢,豈不是一個更悲哀的故事。在租金漲幅不那么大的年份里,老板便想著給她加點工資,可惜那么多年下來,也只有前年一鼓作氣漲了五百塊。她卻仿佛受了鼓舞一般,整天盤算起如何替老板節約更多的水,對人的笑容也更燦爛了。
的確,對比起一同居住在那間共計不到二十平方的小屋子里的其他老人而言,她不僅可以被稱得上一句“江妹”,也是其中賺的最多的那一個。因此她不動聲色地承包了小屋子里添置廁紙和洗衣粉的責任:當其他人拿起那卷似乎永遠不會用完的廁紙,蹣跚地走向走廊盡頭的公用廁所的時候,她的內心是幸福的。
她憑借路燈打下來的光,細心地看著每一個碗上的污漬。但她也越來越分不清,到底是路燈開始不那么亮了,還是自己的眼睛不那么行了。但不論如何,她都決心將這件事作為一個秘密埋在心里。也許是明年,也許是今年,她就不得不脫下膠手套,用雙手去撫摸每一個碗,來感受是否清洗干凈了。但長期泡在肥皂水里的手又會怎么樣呢?好在她連是否要除下手套的問題都沒有開始考慮,她正在糾結是否需要買一個鬧鐘在每天的五點半叫醒自己,可是又擔心影響同屋其他人的休息。不過更讓人糾結的是,哪家賣鬧鐘的店能撐到半夜十二點半還不關門呢?
她想不明白,想著不如下班后去問問老板好了。可是連著一周打烊后步入餐廳才發現,老板一般十點左右就回家了。之前她下班后,都是在后廚收拾好一整天的垃圾,從后門扛去兩條街外的垃圾收集站,然后便可以回家了。可能是腦子里始終思考著鬧鐘的事情,今天的垃圾袋扛上肩的一瞬間,她不禁一個踉蹌,差點連人帶垃圾摔在地上。于是她向左斜著身子,將垃圾袋提在自己的右邊,一步一晃地踱向巷子的盡頭。
一周七天,每天都要五點半起,晚買不如早買,反正每天都要用。她看著遠處成排向自己慢慢靠近的路燈,暗暗下定了決心。“搵食是每一天的事情!得,買!”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不是周一到周日的每天。
這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