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末日】
結局
她知道那里迎接她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因為他已經看到無數個人曾從這里走下去。
“不要!”他嘶啞著嗓子想要喚她回頭。可他忘了,她聽不見他,也看不見他。
開端
自極樂鎮的消息傳開后,這一路上絡繹不絕的,都是趕往極樂鎮的人。不論男女老幼、不論高矮胖瘦,也不論黑白美丑,人人臉上都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和急切。
阿根混在人群中,幾乎是被推搡著向前行。
極樂鎮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但青梅竹馬的奇樂一個月前就不顧他的勸阻和兩個閨蜜興高采烈地奔赴極樂鎮“享受人生”去了。
爺爺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勞而獲,只會帶給人苦難。這一波又一波的人,為“極樂”而去,可惜必不能得嘗所愿。
正因為相信爺爺所說,阿根才堅持要走這一趟,他想勸奇樂和他一起回家來,靠兩人的雙手去創造他們的未來。
爺爺長嘆一口氣,輕輕搖搖頭,“你要去就去吧。記住,別碰鎮里的吃食,也不要靠近你不了解的任何東西。”
這一路走來,他聽到很多極樂鎮的傳說——在那里,可以吃到世界上所有精致的美味、可以穿上全世界最漂亮的衣服、可以徹夜跳舞歡歌,也可以肆意縱酒享樂……總之,只要到了極樂鎮,就可以得到永無止境的快樂。不論是誰,喜歡什么鎮里就會有什么;想干什么,鎮里就會提供什么。
一
在人群中已經擠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近午時,疲憊的人群忽地騷動起來,已經有人拔腿疾跑,余下的人不甘落后,也都狂奔起來。
阿根被帶得趔趄不斷,只好盡量往路邊靠,避免被推倒踩踏。
和忽然的騷動一樣,人群的安靜來得也很突然。所有人都睜圓了眼睛望向前方,那眼里有期盼、有渴望、有貪婪,還有……些許畏怯。
稍頃,有驚呼聲在人群中響起,“天啦,太漂亮了!”
“是啊,真雄偉!”“好壯觀。”
“你看你看,那尖尖的城堡屋頂!”一個姑娘右手指向前方,左手使勁拉拽女友的衣袖。“是啊,像彩虹一樣絢爛好看。你說城堡里會不會有白馬王子?”“啊,肯定有。”
“快瞧那門樓,看不出拼接的痕跡,不會是整塊大理石雕琢而成吧!”“做夢都不敢想有一天我會走進這樣巍峨城樓。進去后,真的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嗎?”
“好浪漫啊,你看那拱形的玫瑰花門!哎呀,還有那些白色的蕾絲裝飾!天啦,我太喜歡了!”
……
人們的贊嘆此起彼伏,阿根卻越聽越糊涂,前方哪有什么巍峨的城門,他也沒看到浪漫的玫瑰花,更沒有尖尖的城堡屋頂。在那不遠的前方,不過是一圈磚砌圍墻和一方普通的條石門樓,透過門樓往里看,一條主街、兩排高高低低的房屋、有小街沒入某兩幢房屋之間……無論怎樣看過去,那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鎮子。
十來個穿著黑衣黑褲的人從門樓里魚貫而出,于門前列隊站定。一個領頭模樣的人從隊伍里走出來,對著人群高喊:“歡迎大家來到極樂鎮,享受極樂世界!”
“請排好隊依次進入,我們已準備好豐富的美食供大家享用。等大家用好餐,會有專人帶你們進入小鎮神奇的極樂世界。”說著指揮手下們分成兩隊列于門樓兩側。
聽著那小頭目的聲音,阿根皺了皺眉,感覺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清楚是哪里不對。隨著人流穿過門樓,和那隊黑衣人擦身而過時,阿根打了個冷顫,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來——那些人面部僵硬,眼里沒有眼白,黑亮的眸像一個個不見底的深淵,仿佛正等著進入鎮子的人們跳下去。
阿根有立即轉身逃走的沖動,但這念頭只是一瞬,他知道自己不會逃走,他要找到奇樂,要帶她回家。
跨進極樂鎮的那個條石大門,迎面是一個極寬大的圓形廣場。小鎮的主街把廣場一分為二,左右是對稱的半圓。兩個弧形長廊依半圓底線而建,墨綠的不知名的藤蔓密密地蓋在廊頂,有寬大的掌形葉片從廊前垂下。
廊下很寬敞,弧形的綠色長桌位于長廊中間,長桌兩側一張張緊挨的,是深棕色的高背藤椅。走在阿根前面的人群“哇~”地一聲奔向兩條長廊,餓狼般撲向那兩張長桌,隨身攜帶的干糧和包袱扔了滿地。
廊下的長桌上重重疊疊擺滿了各種色彩艷麗的美食——龍蝦、鮑魚、霸王蟹……整只的羊、雞、鴨……巨大的豬頭、整塊紅彤彤的牛肉……碩大的面包、涂滿奶油的多層蛋糕、黃黃綠綠紅紅橙橙的各式點心……琳瑯滿目的水果、五彩繽紛的酒水……
但桌上沒有碗筷,也沒有刀叉。搶食的人群似乎也不介意,手掌為碗、十指為筷,人人張大鮮紅的嘴,兩手不停地把食物塞進肚里。
阿根不敢顯得太特殊,想拉開角落的一張椅子坐下,但不論如何用力拖拽,那椅子都紋絲不動。他納悶地蹲下身查看,這才發現所有的椅子和長桌都不能挪動,它們是從地下長出來的。長桌的每一個桌腿都是一根粗藤,桌面則是無數的細藤相互纏繞而成。因為太過緊密,桌上又有無數杯盤疊放,不仔細看不易發現;而每張椅子則是一根小藤,枝丫迂回往復,盤旋成坐凳和高高的椅背。
阿根挪動雙腿,想貼近椅子看得更真切些,一條腿擠到了他身前,逼得他后退了半步,大約是這腿的主人看到什么特別喜歡的食物了。阿根側頭讓視線越過那腿繼續看向椅子,余光瞥見有幾條細小如絲的東西正從那人裸露的腳踝往上游動。他想幫那人拍掉那些細絲,剛伸出手就想起了爺爺的話,“不要靠近你不了解的任何東西。”這一遲疑,細絲已經沒入那人的褲腿,消失不見了。
抬眼向四周看去,無數粗的細的、白的黑的、光滑的、長著黑色長毛的腿在桌邊往來穿行,擠擠攘攘,推搡中食物掉了一地。無一例外的,數條閃著綠光的細絲正從他們的腳踝順著腿往上快速游動,直至沒入褲腿。
阿根驚得連連往后跌退,拼命拍打自己的小腿和腳踝,后背撞到什么,回頭一看,更是驚懼,那是一根廊柱,竟也是一根藤,一根粗大得需他的雙手才可環抱的藤。
“啊!”呼聲剛一發出,阿根已快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為他發現在遠處的兩個黑衣人正轉頭看向他的方向,黑色的眼睛里閃著詭異的光。
阿根快速撿起地上的一個面包,站起身,擠進人群里佯作抓搶一只肥大的雞腿。待黑衣人不再留意這邊,他扔掉手中的食物,從包袱里拿出自己的干糧啃食。
剛才條件反射地拍打自己的小腿和腳踝的時候,他沒看到有綠絲,身上也沒有東西爬動的感覺。不知是綠絲并沒有襲擊他,還是已經進入了他的身體。
那些綠絲到底是什么東西?有可能鉆到人的身體里嗎?如果鉆進去了,人會怎么樣?奇樂是不是也被這些綠絲襲擊了?她還在這個小鎮嗎?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她要的快樂?會不會跟他回家?……所有的問題阿根現在都無法回答。也許進入小鎮,去到那些黑衣人說的“神奇的極樂世界”后可以找到答案吧。
阿根低頭想得入神,感覺有人在推他,抬頭一看,長廊下早已一片狼藉,吃飽喝足的人們正依次走出長廊,走上小鎮的主街。
上了主街,阿根這才發現,街道兩邊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外墻上都密密麻麻地匍匐著長廊上那種墨綠的不知名的藤。
進入主街大約五十米左右,人們被一面藤墻攔住,只留靠近右側房屋的一個一人通道,有兩個黑衣人守在通道外。阿根轉頭往后看,發現之前鎮口的那一隊黑衣人一個也沒有跟過來。看來他們這批人已經被交接給城內了。
有人站在了通道口,兩個黑衣人閉上雙眼,各自伸出右手輕輕放在面前人的頭頂上,大概只一兩秒的時間,那兩個人轉身走進了通道往前走去。
然后是另兩個人被輕撫頭頂,放行;又是兩個人被輕撫頭頂,放行……如此反復。
阿根發現,進入通道的人們各自散開了,有些人進入了幾步外左邊的房子,有些人進入右邊的房子;有些人走得遠一些,進入了另外的房子……慢慢地,視線內的房屋基本都有人走了進去。
馬上就要輪到阿根了,他很緊張,不知那兩個黑衣人摸頭頂是做什么,他沒吃鎮里的東西,會不會被發現?
阿根擠在隊伍里大著膽子往前,待排在他前面的兩個人穿過通道后,阿根在黑衣人面前站定,等待“檢查”。但那黑衣人并沒有理他,而是示意他身后的人走上前,抬起右手放到了那人的頭頂上。
他有些奇怪,向四周看去,發現沒有人留意到他,不只兩個黑衣人如此,連排在他身后的人群也是如此,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看著兩個黑衣人,他試著后退著越過藤墻的通道往里,沒有人阻攔他。身后那些接受了“檢查”的人一個個目光呆滯地與他擦身而過,走向屬于他們各自的房子,沒有人留意他。
阿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果斷而快速地跑進了離他最近的那幢房子。
“噼噼啪啪”“轟轟隆隆”“哐哐啷啷”……敲擊聲、槍炮聲、垮塌聲、興奮的嘶吼聲……巨大的聲浪向他襲來,驚得阿根倒退一步,大門“砰”地被他撞緊,眼前是五彩斑斕的黑——房子里沒有燈光,漆黑中,伴著聲浪,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亮光激烈交錯。阿根趕緊閉眼低頭,稍作適應后慢慢睜眼,借著這些刺眼的光線向內打量。
這是一個極大的廳,屋里沒有隔墻。屋子中間有一張豎擺的長桌,桌上凌亂地擺放著很多東西;屋子的左右和正對面的墻壁上是一張接一張很大的屏;每張屏幕前的大軟椅上都坐著一個人,他們的頭上都頂著一個碩大的耳機,耳朵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耳套里。
聲浪充斥著整個房間,激烈的亮光就來自那些屏幕。
觀察一圈后看回身側,阿根這才發現大門兩邊還有樓梯往上,樓上也有亮光和類似的聲浪傳下來。他定了定神 ,背靠大門長呼了一口,決定就從這里開始。
奇樂在家時并不怎么喜歡玩游戲,但他不確定她現在是不是喜歡。
“一幢一幢找,總能找到。”阿根抬腳往里走。
每張軟椅前都有一張小長桌。長桌上,酷炫的、泛著淡淡熒光的鍵盤和鼠標擠在煙蒂、煙灰、食物殘渣、咬了一口的面包、長著霉的爛水果……之間。
越往里走,空氣愈漸稀薄,渾濁的空氣是臭的、酸的、澀的、辛的,泔水味、霉爛味、各種體味……怪味雜陳。但屋里的人似乎并不覺得,他們都極專注。屋子中間的那張大長桌上的吃食還有很多,也沒人去取。
阿根強忍著不適一路看過去,越看越心驚。近門處的那些人還算正常,玩得很興奮,勝利的“嘶吼”聲就來自他們。
越往里的人越安靜。他們的脖頸以奇怪的角度伸向前,眼睛定定地盯著屏幕,面色是怪異的平靜;他們顴骨高挺,臉頰深陷,單薄的衣服松垮垮地貼在微駝的背上;他們左手不離鍵盤,指頭反復快捷地敲打著幾個常用鍵;右手仿佛粘在了鼠標上,不停地左右輕移,食指和中指機械又快速地彈壓著按鍵。
桌面上的垃圾都帶著些死氣,他們大概許久沒有吃東西了,不知是如何撐下來的。
阿根匆匆掃過一樓的一張張面孔,接著是二樓、三樓。但都沒有,沒有奇樂。
這結果如他所料,但他不能放過哪怕一絲的可能,萬一呢,萬一奇樂就在他錯過的某間屋子里呢?他必須一幢一幢一間一間找過去。
輕輕拉開大門探身往外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阿根這才發現,小鎮沒有路燈,夜色下,只余房角、街邊的藤叢里有一團團淡淡的黃光。
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他想,至少有利于他隱藏。左右仔細留意后,他快速出門沖向對面那幢房屋。
推開門,依舊是巨大的聲浪和刺眼的亮光,房內的結構和前一幢一模一樣。阿根從側面樓梯直接上了三樓,準備從上而下,這樣會更節約時間一些。
雖然在上一幢房子里已經看過玩家們的樣子,但里面的情形還是讓阿根難以接受。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會如此癡迷于游戲世界,為什么會對游戲世界的殺戮和暴力上癮。
在二樓找完一圈剛走到樓梯,阿根聽到樓下的嘈雜聲中夾雜了奇怪的拖拽聲。他貼著墻壁躲在陰影里輕手輕腳往下幾步,蹲下身來。
有椅子“嗤啦”在地板上移動,“砰”地撞上桌子的聲音,還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接著,他看到兩個黑衣人正拖著什么往門口來。他反射般地縮回身體,盡量把自己藏在暗處。
待黑衣人來到門口時,借著屋里的閃爍的亮光,阿根這才看清他倆一人抓著一只腳,一個男子正被他們倒拖在地上。
那男人雙眼翻白,面部痙攣,嘴角有白沫溢出,頭往后仰,脖子隨著拖動左右抽搐著晃動,雙手五指如雞爪般收攏,手臂僵直地懸在身體上方,同樣伴著抽搐。
“癲癇!”阿根暗叫一聲,可看那兩個黑衣人的樣子,并沒有救那人的打算。眼見黑衣人已經把那人拖出門去,阿根趕緊下樓跟上,希望能有機會幫幫那人。
輕輕關上大門時,正看到一頭黑發貼著地面消失在房屋的轉角,阿根快步跟上去。那是兩幢房屋之間的一條小巷,幾團淡黃的光散落在鋪滿房屋外墻的藤叢里。小巷很深,巷尾順著兩側一幢又一幢的房屋一直往里……再往里,直至消失在濃黑中。
兩個黑衣人不見了蹤影,被拖出游戲屋的那人躺在離阿根大約二三十米外的一個轉角上。阿根沒有多想,快步跑了過去。“你怎么樣?”他蹲在那人身前,團起手上的包袱,伸手想扶起那人的頭,以便把包袱墊到他的頭頸下。
“住手!”一個聲音響起,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胳膊,猛力把他拽離了躺在地上的人。
還來不及回頭看來人,有急促又紛亂的“窸窣”聲傳來。是那些藤,它們仿佛活了一般,分別從相鄰的四幢房墻上探下來。又像是在賽跑,搶著奔往目的地。
其中一根很快纏住了地上的人,瞬間收了回去,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那人沒進了夜色中墨黑的藤叢里,沒留一絲痕跡。另三根藤氣急,“啪啪”地狠狠抽打了幾下地板,盤回各自的房墻上去了。
二
“碰到他,你會和他一樣被卷進去。”驚惶的阿根伸向前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那個低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先跟我離開這里。”
“他,他怎么了?去,去哪里?你是誰?這,這是怎么回事?”跌跌撞撞地跟著那人跑,阿根語無倫次地問。
那人沒說話,悶頭拽著阿根急步往前走。兩人很快轉過了一個房角又一個房角。這鎮比阿根預想的要大太多,每幢房子的外形都差不多,整齊地坐落在無數條橫的、豎的小巷形成的十字格中,猶如一個巨大的迷宮。
急行少時,那人突然停下腳步,“算了,在哪里都一樣。”說著轉回身,看向阿根,“你叫什么?為什么來這里?你沒吃這里的食物?”
“我,我沒吃。”那人的聲音聽著明明是個中年人,可看他的臉,竟是溝壑密布,還有他佝僂的身體和一頭白發,無一不告訴阿根,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我,我叫阿根,來找我朋友。她一個月前來的。您是?”
“叫我源叔吧。我也是來找人的。”源叔隨意指了指旁邊的路牙子,“來,坐下慢慢聊。你不用擔心,要有事,我早就不在這了。我猜,他們看不見我們。只要不吃鎮里的食物、不白天到鎮口的廣場去,就沒關系。”
“你也看出來了吧,那人癲癇發作了。不過和我們平常知道的癲癇不太一樣,這是‘光敏性癲癇’。是長時間游戲屏幕的光刺激,引起神經細胞的異常興奮而誘發的。”
“他們不會施救,就這樣直接扔出來。給……”源叔無力的抬手指指周圍密布的藤,“給它們做——食物……”
最后兩個字,帶著明顯的哽咽。
“源叔,您?”
源叔搖搖頭,伸手輕輕拍了拍阿根的手背,“你要找的,是很重要的人吧。到了這里能不被誘惑,可見你心無貪念、心志堅定。”“你為什么不吃這里的東西?”
“我爺爺,讓我別碰鎮里的吃食,也不要靠近不了解的東西。”阿根把自己來極樂鎮前前后后的經歷和爺爺的告誡都告訴了源叔,接著問他,“您呢,源叔,來找誰?”
“老人的話是要聽的,那是生活的智慧。”源叔感嘆一句,接著講了自己的故事。
源叔是一個中學老師,妻子阿素是醫生,兩個人工作都太忙,對獨子小寶疏于看顧,常讓他一個人在家。小寶迷上了游戲,每天沉溺其中,不吃不喝也不學習。給他的零用全部用來買了裝備,后來又偷偷刷他媽媽的信用卡……沒收手機、切斷網絡、扣掉零花錢,又請他奶奶每天在家里盯著他、送去戒網癮……什么辦法都用盡了,一點用也沒有。
兩個月前,趁奶奶出門買菜,他留下一張字條就消失了。字條上說他來了極樂鎮,說這里游戲可以隨便玩,一分錢不收,還包吃包喝包住。說這里就是他想要的極樂世界。
夫妻倆報了案,接警的警察讓他們放心,說已經接到很多起類似的案件,已經成立了專案組。
他們滿懷希望,時間一天又一天,眼見一個月過去了,卻一點消息也沒有——警察找不到極樂鎮的所在。
妻子傷心欲絕,不顧他的阻攔辭了職,要自己找。他也請了長假,陪妻子一起,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了這個傳說中的“極樂鎮”。
“我們來的時候也很容易啊,為什么警察會找不到?”阿根有些疑惑。
“關于這一點,我們也很奇怪,”源叔說,“不過到這里幾天后,我和阿素有了一點猜測。”
“它們,”源叔指指滿鎮子滿墻壁墨綠的藤,“有辦法把消息只傳遞給它們需要的人。也就是你爺爺說的,追求‘極樂’、迫切想要找到這個地方的人。”“這也是你和我們夫妻倆能找到這里的原因。旁人的意念沒有這么強烈,不會被它們接收到,便不會給予指引。”
“你也發現了吧,這里,其實是藤的世界,粗壯的藤條無處不在。”
“嗯,外面的長廊、桌椅,房里的家具、器皿,幾乎都是粗粗細細的藤條天然長成的。”阿根停一停,“源叔,這……代表什么?”
“在鎮子的中心,有一個巨大的深坑,不論白天黑夜,那坑底都是墨一樣的黑。每逢初一、十五……”源叔頓了頓,“……過兩天就是十五了,到時你自己去看吧。”
阿根見源叔不愿多說,便換了話題,“源叔,您有沒有覺得這些黑衣人有點奇怪?他們仿佛,不是人類。”
“他們是人,也不是人。”源叔說,“他們是被篩選出來的,都有家人在鎮里‘享樂’。心甘情愿被種了藤絲到腦子里,變成了傀儡。”
“不知是那些藤腦子過于簡單了,還是能力不夠,這些傀儡都沒有視力。你注意到他們的眼睛了吧?”
見阿根點頭,源叔接著說:“這些傀儡的結構也不復雜,只有兩組,一組是在鎮口接人進來,只需要確保來人吃下他們早準備好的食物就行。”
“另一組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了,他們只能感應到吃過鎮里食物的人。所以看不見也聽不到我們。但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是為什么。”
“藤絲?”阿根想起了那些閃著綠光的細絲,便將當時的情形講給源叔聽了。
“原來是這樣,鎮里的食物應該是它們給人種下藤絲的媒介。恐怕這些藤絲和鎮內的黑衣人所種的類似。所以進入鎮里的這些人也都看不見我們。”
“啊,幸好爺爺提醒過我。”阿根心有余悸,“對了,源叔,阿姨呢,不是和您一起來的嗎?你們,分頭找小寶?”
源叔側過頭不看他,許久沒有說話。
阿根有不好的預感,他抬頭望向環繞在周圍的藤墻,心頭一陣陣發涼。
“阿素她,永遠留在這里了。”源叔扯了扯嘴角,“不過也沒什么,小寶大概找不到了,我大概也出不去了。一家人……挺好。”
到極樂鎮的那一天,夫妻倆在鎮口遇到那群黑衣人時,阿素也對黑衣人說話的聲音提出了疑問。“你平常用AI聽書嗎?”源叔問阿根。
“有時也聽,”阿根回答,“對,就是那個感覺!他們說話沒有聲調,也沒有感情。斷句停頓也非常機械。”
“進鎮后,阿素堅持不讓我碰黑衣人準備的食物。問她為什么,她只說是直覺。”
“直覺!”源叔凄涼地笑笑,“可這直覺沒能擋住她生為醫生的本能。”“就在前面那個路口,”源叔抬手往右邊指了指,“那是我們來這一個星期后的事,我們已經找遍了游戲區,一直沒找到小寶。”
當時兩人都累得有些脫力,因為帶的食物不多,體力也有些跟不上了。源叔拉了阿素在路牙子上坐下:
“還繼續找?”
“找!”
“好!”
簡短的對話后,兩人都沉默下來,各自慢慢噎著半個冷饅頭。
有腳步聲從旁邊的小巷傳來,很快他們就看到兩個黑衣人拖了一個半大的孩子過來,扔在路口上。
“是癲癇!”阿素輕呼一聲,把饅頭塞進源叔手里起身向那孩子跑去。
“你別……”源叔來不及阻止,只好跟上她。
阿素邊團著手上的包,邊把手伸到那孩子的脖子下,輕輕往上抬,“是‘光敏性癲癇’。”把包墊在那孩子頭頸下面后,她邊幫他解開過緊的衣領,邊觀察他的抽搐情況。
待抽搐有所緩解,她抬頭叫源叔,“快,幫我把他身體側……”
兩人都太專注眼前的半大孩子,未留意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藤條猛地卷了過來。阿素離那孩子太近,藤條也纏上了她的腰。
源叔飛身撲過去,卻撲了個空,藤的速度太快,瞬間就把兩人拖進了藤叢。
“阿素!”源叔踉蹌著爬起身,不顧一切又要往前撲,“別過來,食人藤!”阿素凄厲地叫住了他,“找小寶!”
“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被拖走,消失在那些恐怖的藤叢里。”源叔淚流滿面,“小寶沒找到,阿素也沒有了……”
“早知道有今天,我就該多些時間陪小寶。那樣,也許他就不會無聊,不會那么沉迷游戲,也不會來這里……這些年,一天天的,也不知都忙了些什么……”
阿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源叔。他把手輕輕放到源叔肩上,“我跟您一起找小寶吧。”
“不用,”源叔抬手抹了一把臉,“你去找你朋友吧,小寶癡迷游戲,我再去游戲房繼續找。”“你朋友的照片有嗎?我幫你一起看看。”
三
和源叔交換了奇樂和小寶的照片后,阿根繼續下一幢樓。
他本想把帶的干糧分給源叔一半,但源叔拒絕了,說小鎮入口的廣場上,人們扔下了很多包袱,晚上廣場沒有黑衣人看守,他去收撿一些就行。
阿根走進了又一幢游戲房,然后又是一幢,接著還是游戲房……喜歡玩游戲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但沒有小寶,也沒有奇樂。
推開新一幢房子的大門,這里的結構和之前的屋子不同:偌大的房間被分隔成無數個小間,每個小間一張極大的藤桌,桌上擺滿了無數重口味的小吃和零食。
每張桌前都有一張舒適的大躺椅,椅子里無一例外的都半躺著一個人,他們都專注地做著一件事情:兩手不停、嘴巴不停。
“嘎吱嘎吱”、“稀里呼嚕”、“吭哧吭哧”……包裝袋的刺啦聲、吃零食的脆響、喝湯汁的呲溜聲、被辣到的吸呼聲……從四面八方向阿根襲來,聲音不大,卻撓得他焦躁。
這應該算是“美食屋”吧,阿根猜想著順著隔間一間間找過去。
三層樓,全部是一樣的隔間,椅子里的人有些已經胖得不成樣子了,就如一個龐大的肉球,深陷在軟椅的中間。他們除了不停地吃,別的什么也不做,甚至不挪動半步。不管他們怎么吃,桌上的食物之間只要稍有空隙,就會有新的食物填補上去,永不減少。
阿根又跑了幾幢樓,情況都差不多。走到第四幢時,又遇到兩個黑衣人拖了一個肉球出來,照樣丟在后巷的路口。那“肉球”已完全不能動彈,僅余被擠得只剩一條線的雙眼偶爾眨一下,證明他還有點生氣。
阿根沒去碰他,他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這就是所謂的“極樂”嗎?他無法想象奇樂若是吃成“肉球”將是什么樣子,他又是不是還能認得出她。
那肉球很快被一條粗藤拖到了墻邊,周圍的藤條瞬間掩埋了他。
阿根打了個冷顫,轉身想跑,卻被什么東西絆倒在地。轉頭看去,竟是一根藤。“啊!”他尖叫一聲連連后退,這才發現因為周圍的墻藤太過茂盛,擠得美食屋這邊的巷子比游戲屋旁的窄了很多。
“難道……”阿根有不好的預感,他回頭向小鎮入口的方向張望半晌,使勁捏緊了拳頭,“奇樂,你一定不要有事,我一定會找到你,一定會!”
小心地踏在藤條間的空隙里,阿根機械地走向另一幢小樓。
接下來的行程一如之前,在阿根看來,都無“樂”可享,更無“極樂”可言。
在一些房子里,阿根看到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好多人。他們有些手舞足蹈,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歌;有些人仰躺在地上,手腳呈大字在地板上不停劃動,從嗓子里擠出“嘿嘿哈哈”的笑聲;有些人斜靠墻邊坐著,嘴角掛著極詭異的輕笑;也有人趴在地上一聲不吭,口涎溢出好大一攤……
在一些房子里,阿根看到一溜一溜的玻璃隔間,每個隔間里坐著低頭拿手機的人,他們眼神空洞,對著發出嘈雜聲音的手機屏幕“嘿嘿嘿”地傻笑,大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
在一些房子里,阿根看到一張張綠色的桌子周圍擠滿了嘶聲力竭喊著“大!大!大!”、“小!小!小!”,喊著“開!”,喊著“跟!”……的人。接著是推搡、大打出手、血沫橫飛。
往鎮里走得越深,阿根遇到被拖出小樓的人越多,那些藤條愈加粗壯、藤葉愈漸肥大。
再往前,小鎮好像被腰斬了一般,一塊比鎮口廣場大出十倍的空地突兀地出現在阿根眼前。沒有任何建筑,甚至沒有鎮里隨處可見的藤。
阿根怔忡著,勉力讓自己平靜一些,仔細觀察那一片空地。在發現空地的中央顏色比周圍稍深時,他想起源叔的那句話:在鎮子的中心,有一個巨大的深坑。
看來他已經到了鎮的中心了,算算時間,和源叔分開有三四天了。
“今天就是十五。”阿根喃喃自語。根據源叔的說法,就在今天,這里將有很重要的事情發生。
四
定定神,他慢慢向那大坑靠近。
周圍很安靜,空氣似乎都靜止了。
阿根很忐忑,他想象不出那大坑的情形。不論源叔說到大坑時的語氣和神態,還是在鎮里的所見都讓他極度不安。
按捺住狂跳的心,他終于走到了大坑邊。那坑比他預想的要大,視線往下只能達到約十來米的深度,再往下,是很突然的一片漆黑。頭頂的陽光很刺眼,細密的金針一到坑里便仿佛遇到了阻隔,怎么也透不進那墨黑里。
“竟然沒有安裝防護欄,人掉下去怎么辦?”阿根嘲笑著自己腦子里忽然閃過的這個念頭,趴在坑邊小心翼翼抬頭觀察四周。
是的,大坑沒有防護,大坑的內側猶如刀砍一般垂直,僅靠鎮子深處那一側有一個缺口,自缺口而下是一個約兩米寬,曲折的、細長的,深深探入那極致暗黑的石階。
有什么東西在眼前晃了一下,阿根使勁閉閉眼睛,睜開,再次往大坑的深處看去。是的,在石階探入深坑的那一端,確實有點點極淡的光暈閃現。
距離太遠,看不真切。阿根抬頭看看空曠的四周,決定繞過大坑到對面的石階處去看看。
自進入小鎮以來,除了因為不能吃鎮里的食物趁夜間跑回過入口的廣場外,在小鎮里行走與在鎮外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此時不知為何,每走五六步,阿根就會發現自己靠近了大坑的邊緣。刻意離坑遠一些,不一會又莫名其妙地貼近了坑緣,驚得阿根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看起來并不是太遠的路,阿根走了很久,頭頂刺目的陽光已經軟了下來,被一層黑紗慢慢籠住。遠處的小樓間和街道上又浮起了一團團的昏黃。
石階就在腳下了,一直往下插到坑下的深黑里。
左腳剛踏到第一步臺階,右腳立馬踩到了第二步。大坑有莫名的牽引力,阿根迷糊著又提起了左腳。
“回來!”熟悉的聲音響起,是源叔!阿根驀地醒過神來,趕緊收回腳,退回到大坑邊緣。
“快過來。”源叔站在離大坑兩三米遠的位置向他招手,“別離它太近。等下要來人了。”
不知是不是夜色的原因,不過兩天時間,源叔臉上的皺紋好像又多了一些。
“什么人要來?”站到源叔身邊,阿根問,“來這里做什么?這坑是干什么用的?”
“等下你就知道了。”有一束淡黃的光正好打在源叔的臉上,他的右眼不受控制地抽搐幾下,“等下,你就知道了。”
幾天沒見,阿根有很多話想跟源叔說,轉頭看到那雙失神又絕望的眼睛,怎么也開不了口。
兩人呆立在大坑邊已經快半個小時,周圍并沒有什么動靜。阿根想再靠近大坑看看,卻被源叔一把拽住了胳膊,“過來。”說完拉著他站得離石階更遠了一些。
“怎么……”話還未說完,阿根就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
小鎮的兩端各有影影綽綽的一群人向大坑走來。
從鎮子深處過來的那群人很安靜,紛亂的腳步聲里有清脆的高跟鞋聲;鎮口方向的那群人腳步聲拖沓一些,人聲喧嘩,一張張慘白的人臉猶如暗夜的幽靈向大坑“飄”了過來。
“是什么?”阿根驚得退后一步。
“手機!”
阿根這才反應過來,喧鬧的人聲來自那些人的手機,慘白的臉不過是手機屏幕上的光打在了他們臉上。
“他們來這里做什么?”
“別動。”源叔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些。
兩隊人離大坑愈來愈近,眼見已經到了大坑的邊緣還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尤其是鎮口的那隊人,都專注地看著手機,根本沒人留意前方路面的情況。
“停下,快停下!”阿根掙脫源叔,使勁揮著雙臂大喊著向他們跑去。沒有人聽到他的叫喊,那群人死盯著手機,手指在屏幕上翻飛,腳步不停。
“別去!”源叔追上來再次抓住他。“源叔,會掉下去了,這么多人,不管嗎?”阿根急紅了眼。
“沒用的,你會被他們帶下去。”源叔不松手。
拉扯中,一個腳下不穩,兩人齊齊跌倒在坑緣。阿根還要掙扎,卻聽坑底傳來巨大的窸窣聲,間或有讓人心顫的嘶吼響起。
那聲音喚起阿根心底最深的恐懼,他手腳冰涼,齒間發出“咯咯”的聲響。即便源叔沒有壓制住他,他也已無法動彈。
他努力轉過頭看向源叔,希望能從他那里得到一點力量,但源叔沒有看他,只把自己的整張臉埋在了肩窩里。
坑底的窸窣聲變得急促,嘶吼聲也密集起來,仿佛一只激動的大獸,正等待著饕餮的一餐。
下餃子一般,鎮口來的那群人已經一個接一個地跌進了深坑里,一片片巨大的掌形葉片被粗大的藤條從墨黑里展開出來,精準地接住每一個人,快速收攏、裹嚴,又迅速地收回墨黑里去。一只只手機散落,像一點點流星,轉瞬便沒了蹤影。
阿根伸長手臂,額頭青筋暴起,他拼命想喊,卻只從喉嚨里擠出咯咯咯的響聲。
在最后一只手機的熒光被黑暗吞沒后,周圍恢復了寧靜。阿根垂下手臂,無聲地痛哭起來。驀地,他想起另一群人,轉頭看向石階處。
從鎮子深處來的那群人已經走到石階口,一個個安靜地站著,想來也已經木然地看完了坑對面的那場殺戮。
對于即將發生的事情,阿根有不祥的預感。
又一陣窸窣聲響起,和之前的響聲不同,帶著輕微的節奏。大坑的墨黑里,有一團團柔和的光浮上來,那光團慢慢化開,竟是一簇簇嬌艷的花朵。細長的粉色花瓣擠擠挨挨包裹著黃色的花蕊,如蓮鉆出淤泥,皎潔地綻開在那片墨黑之上。
那把花兒頂近坑口的藤條,一對一對輕輕扭動著,像跳一場無與倫比的華爾茲。
阿根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手撐向地面。如果不是源叔仍死死地把他扣在原地,他已經站起身來,跟在那群人的身后走下那石階。
是的,那群來自鎮子深處,身著華麗服飾的安靜的人,正沉默地排著長隊,沿著石階魚貫而下。
待一行人在石階上站定,粉色的花輕盈地跳動著向石階兩側靠近,淡雅的清香撲面而來,讓人迷醉。
像是要擁抱那些花兒,石階上的人們張開雙臂,縱身躍下,不偏不倚,正正躺進花芯里。如之前的葉片一般,花瓣緩緩收攏,包裹著這些戰利品沉進黑暗里。
被源叔捂住鼻子的阿根睜圓了紅透的雙眼,渾身顫抖。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源叔之前不愿告訴他大坑的詳情,這樣的場景,哪怕只是在腦子里回憶一下,也是一場酷刑。
大坑徹底安靜下來,坑里的黑漸漸漫了上來,已經把整個鎮子淹沒。
源叔松開阿根,輕輕拍拍他的背,翻過身仰躺在地。
“是他們自己,選擇了‘極樂’。”待阿根的呼吸平緩,源叔說,“也許,這就是他們需要付出的代價。”
“小寶,還是沒有找到嗎?”過了好半天,阿根才問。
源叔又把半個鎮細細地找了一遍,遇到了很多和小寶同齡的孩子,但他獨獨沒見到小寶。
“您說,我還能找到奇樂嗎?”驚懼攫住了阿根,他勉力按住“嗡嗡”亂響的腦子,“即便找到了,我有可能把她帶回家嗎?”
“我不知道。”源叔啞聲問,“那你還找嗎?”
“您呢?”
“我累了。”
“您要回家了嗎?”
“我沒有家了。”
五
阿根腳步沉重,進小鎮有半個月了吧,體力一天不如一天。在大坑看到源叔時,他就有所懷疑了。自進入小鎮,他的時間便坐上了高速列車,流逝得特別快。他沒遇到過鏡子,但從自己的雙手可以看到,它們不再飽滿,已深深刻下了歲月的痕跡。
那日,源叔催他盡快離開大坑,說既然要找,就該抓緊時間。在這魔鬼的小鎮,哪怕多一分鐘,也可能攸關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多少時間,也不知自己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他又進進出出過很多棟小樓了,見識了無數稀奇古怪的“極樂”。
在其中幾個小樓里,他看到西裝革履人一群人,輪流站在高處,用最難聽、最惡毒的話命令臺下的其他人磕頭、爬行、求饒、打滾……
在另一些小樓里,他看到刺眼的燈光快速地變換著顏色;聽到震耳的鼓聲敲打著心臟。人們畫著夸張妝容,跟著鼓點瘋狂而投入地扭動身體、舞動四肢。汗水一層層冒出來,打濕了他們的頭發、泡花了他們的妝、浸透了他們的衣裳。但他們一直跳,一直跳,不能停下。
還有一些小樓里,每個房間里都鋪著無數個自墻體而出的軌道,盛著色彩繽雞尾酒的玻璃杯流水一樣被輸送帶送出來。年輕漂亮的人兒們端起一杯,在眼前略微晃動一下,干脆利落地倒進嘴里,“咕嘟”喉結滾動一下……接著是下一杯,又一杯……
……
又來到新的一幢樓,里面會有些什么呢?阿根疲倦至極,身體透支得厲害,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起來,但意志還是占了上風,強迫他拖著雙腿走到了門前。
疲憊地長嘆后,他側身用肩頂開了大門。
屋子里燈光很亮,人聲嘈雜。迎面是一個自正前方的墻面延伸出來的“T”型長臺,長臺底端兩側有梯步供人上行。屋子左右貼著墻的,是一個接一個晶瑩的梳妝臺,鏡前一圈白色燈泡發出柔和的光。美麗的女子們坐在妝臺的妝椅上,細心地為自己繪著精致的妝容。
貼近長長T臺的兩側,是琳瑯的衣架和貨架。華麗的、充滿設計感的服飾和首飾,還有鞋子、包包……鱗次櫛比。
屋子里人很多,都是極年輕漂亮的女孩, 她們擁在衣架或貨架前,一手抱著一大堆衣飾,另一只手還在不停地翻找。
有些人會向另一些人推薦某件衣服或者飾品;也有些人會因為搶奪一件衣服或一件飾品大打出手,尖叫著抓對方的頭發、抓對方的臉……阿根發現,不管她們相互間如何拉扯,都絕不會去撕扯對方的衣服,也不會對飾品下手。若是某一方不小心碰到對方的衣物,便會瞬間臉色發白,連連后退。
有音樂聲響起,已經穿戴整齊的女孩們排隊從兩側的梯子走上T臺,模特般在臺上展示自己的搭配。還沒能裝扮好的女孩們手忙腳亂,也不避人,隨便找一小塊空地便開始自行換裝。
阿根被嚇了一跳,趕緊把視線轉到臺上。已經有女孩展示結束走下T臺,邊走邊脫下身上的衣服掛回衣架,接著開始新一輪的化妝和裝扮。
紛繁的貨品、擠擠攘攘的人群讓人眼花繚亂。屋里的情形也讓阿根尷尬。但他必須走進人群里,因為這里的一切,這里漂亮的衣服、精致的包包都是奇樂最喜歡的。
阿根避讓著來來往往的女孩們,視線盡量上抬,只看女孩們的臉。
一樓二樓三樓,每層樓的情形大同小異。女孩們不斷化妝、打扮、搭配飾品,在音樂響起后排隊走上T臺展示。
沒有奇樂,還是沒有。
鎮子還沒走到盡頭,這給了阿根希望,推開門,他趕往下一幢小樓。
新的一幢樓里全是年輕帥氣的男子,他們做著前一幢樓女孩們一樣的事情,唯一有點區別的是打架的時候會更暴力、更血腥。
阿根在二樓遇到兩個男子打架,其中一個男子被打破了鼻子,血滴落到雪白的襯衣上。襯衣剛暈開一個紅點,兩個黑衣人就從屋角走出來,架起流鼻血的男子,把他拖下了樓……
走進下一幢小樓,正逢音樂結束。女孩們都停下梳妝站在原地,整幢樓瞬間鴉雀無聲。
“啊!”三聲驚呼同時響起,一聲就在阿根身邊不遠,一個女孩隨后癱軟在地;另兩個聲音遠一些,來自另兩層樓。
兩個黑衣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架走了癱倒在地的女孩;樓上也有腳步聲響起,然后是拖拽著下樓的聲音。
被拖走的女孩腳上穿著兩只完全不同的鞋子。阿根這才明白為什么這些年輕漂亮的人會為一件衣服一個飾品大打出手——因為在每一次音樂響起后,都會有一個“裝扮”不合格的人被選出來,被拖到樓外,被……丟進長滿藤蔓的小巷里。
阿根失魂落魄地走在小鎮的主街上,心里的恐懼和疲累早已超過了身體的負荷。
這些,就是人們所追求的“極樂”嗎?來這里的人,都“如愿”享受著他們曾經的癡迷,但他們真的快樂嗎?看過了這么多,阿根可以斷定:并不!沒有埋頭用心地努力,“快樂”怎能憑空產生!人們為欲望而來,便要為欲望付出代價。他們曾經所癡迷的一切,正一步步把他們推進深不見底的黑暗。
抬頭望向面前的這幢樓,阿根開始猶豫,他怕再一次失望,不僅僅是找不到奇樂的失望,更多的,是怕看到人性更深的貪嗔。
他還是推開了那門,走進又一場光怪陸離里。
六
催著阿根離開后,源叔任由自己癱倒在地上。他仰面迎來晨光熹微,又眼看著大坑把最后一絲亮光吸進它的深處……循環往復。手上的老人斑一天多過一天,可那有什么關系呢?他不再在乎時光的飛逝,也不去想自己會在哪一天消失。小寶為尋找快樂而來,他和阿素為尋找小寶而來。如今小寶沒找到,阿素也離他而去了。如果不是阿素那一聲“找小寶”,他堅持不到現在。阿素離開那天就已是他的末日,他和在小鎮尋樂的人沒有區別,早已是行尸走肉。
他想爬到坑邊,翻身滾進那墨黑里。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成為那對怪物的餐點。他不甘心啊,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不甘心看著一群又一群人不明就理、歡天喜地地涌進這個小鎮。他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不行!”他坐起身來,“我得讓阿根離開。”
但他也明白,如果找不到奇樂,阿根恐怕不會輕易答應離開。但時間拖得越久……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離開的可能性就越小。
要如何才能幫助阿根更快找到奇樂呢?源叔費力地站起身來,在腦子里搜索關于小鎮里的一切信息。
對了,手環!找到小鎮深處時,有一次,他聽到一個女孩問另一個,“她的手環顏色為什么那么深?”另一個女孩怎么回答的?對了,她說說明那人來小鎮的時間很長了。
來小鎮尋樂的人,每人右手腕上都有一個手環。他觀察過,新人的手環都是白色的,每過一天,手環顏色會加深一點,直到變得鮮紅。
在小鎮里,他老得太快了,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每月初一、十五來到大坑的那些人啊,他們的手環都是鮮紅的。
多長時間算長呢?源叔拼命回憶,記憶的碎片在腦子里亂轉,他有些乏力,無意識地從包里摸出一塊餅來吃。剛咬一口,他想起一個人來。那是個少年,有點胖,鼻子有點塌,臉很圓,遠看著很像一張大餅。
那天他把阿根按倒在坑邊,晃眼間見到過那張臉。當時他就在玩著手機跌進大坑的那群人中間,手機屏幕的亮光讓他的圓臉在黑暗里清晰可見。
到那天為止他來小鎮多久了?源叔蹲下身在地上亂畫,試著往回推算胖子來小鎮的時間。
在鎮子里的日子沒有太明確的分界線,玩的人玩得沒日沒夜、天昏地暗。來找人的他們,日復一日推開的也是一模一樣的門。
石塊嘎嘎地在地面上畫出一團白色的線,源叔終于吐了一口氣,“對,是兩個月。”
如果手環從白色到鮮紅需要兩個月的時間,如果奇樂還活著,那留給她的還有多少時間?
遇到阿根的時候他是怎么說的?一個多月前?對,阿根來時奇樂已經進鎮一個多月了。阿根來了多久了?源叔敲著自己的腦袋,邊回憶邊念叨著把手上的餅一小塊一小塊撕開擺在地上。
“一,二,三……十,十一……”扒拉著地上的大餅碎塊,源叔越數聲音越急促,阿根進鎮也有二十來天了。即便奇樂還活著,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了,幾天后的初一,奇樂一定會出現在大坑邊。
他必須在這之前找到阿根。
飛逝的時間帶走了他的健康,快速老去的身體讓源叔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艱難。為了節約時間,他沒有走進那些小樓,只順著小鎮的主街一步一步往前磨,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下歇一口氣;困得狠了,便就地躺下瞇一會。
阿根也牽掛著源叔,他往鎮子深處一路急尋,想快些找到奇樂,也好快些返回接上源叔。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帶著源叔一起離開鎮子。
一前一后的兩人,都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往鎮子深處行去。
東邊的天空亮起魚肚皮,西邊的天空掛上彩霞,白云悠悠地漂過,烏云層層疊疊地鋪了半邊天……太陽和月亮已經換了好幾次班,源叔還在走,一樣的藤一樣的樓,這迷宮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結局,不是終局
阿根是在退出一幢小樓時發現小鎮的異常的。
主街上已經站著好些人了,還有人不斷從背后的小巷里走出來。這些人大多是青年男女,衣著華麗、妝容精致。無一例外,所有人都表情木然地面對鎮口站著。許久,隊伍再無人加入,一聲尖利的嘯叫后,他們列隊往前行去。
像有無數小蟲爬滿了后背,阿根全身酥麻,一個冷顫,雙臂細細密密地冒出雞皮疙瘩。巨大、妖艷的粉色花朵長出一張人臉,獰笑著向他襲來。
難道已經初一了?冷風颼颼,阿根來不及多想,轉身跑向隊伍最前面,他不能錯過,得一個一個仔細地看。
起初還不覺得什么,越往后看,阿根越是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錯過了奇樂。整個隊伍里,經過仔細修飾過的臉,不論男女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幾乎所有人都是濃眉、大眼、紅唇、錐形臉。
記憶變得不再牢靠,自小一起長大的奇樂,在阿根的腦子里竟開始有些模糊。
逆著隊伍正細細看過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沒有嗎?”是源叔。
阿根搖搖頭,“我,不知道是不是錯過了她。”源叔沒有說話,只慢慢地陪著他。
大坑越來越近了,阿根依然沒在人群中找到奇樂。但他和源叔都發現了一個小變化:隊伍里的一些人,開始有了細微的表情。有些臉部開始有微微抽搐,有些眼睛恢復了一點光澤,眼珠開始輕輕轉動。還有一些人,臉上雖仍舊木然,走路的動作卻開始不太協調,像是要掙脫某種束縛。
隊伍最前面的幾個人已經站在了大坑的石階旁,坑底又傳來了嘶吼,鎮口方向的坑邊,人和手機一個接一個跌下……擔心錯過奇樂,阿根不敢再往隊伍后走,扶著源叔趕到石階邊。
這次不用源叔拽著他,阿根站在原地沒有動。殺戮就發生在身邊,他們卻無能為力,是何等的煎熬。
阿根的牙齒又開始“咯咯”作響,源叔也沒好到哪里去,盡管他經歷了很多次,但仍止不住渾身顫抖。
石階前的隊伍里有輕微的騷動,急促的呼吸、抽動的嘴角、微微轉動的頭、微屈的腿、抖動的手臂……
坑底的花又浮上來了,有人僵硬地踏上了石梯。
阿根無法再忍受,抬腳要沖上前去。
“不行,”源叔拉住了他,“我們都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你還要不要找奇樂?”
猶豫中,阿根看到了她。她站在石階口,動作有些僵硬,但頭頸似乎已經正常了。
她朝著他站的方向極釋然地笑了笑,踏上了那長長的、通往那極致暗黑的石階。
已經有好些人走下去了,她知道那里迎接她的是什么。
“奇樂!”他嘶啞著嗓子想要喚她回頭,“不要!”但她聽不見他,也看不見他。
一個身影從身邊掠過,源叔沖了過去,撞散了那群等著走下石階的人。有人跌倒在地,有人掙扎著要站起身……看著巨花吞噬場景的人發出驚悚的尖叫。
場面一片混亂,數個黑衣人從暗處跑出來,企圖控制已經開始亂竄的人群。
源叔拽著奇樂跑到一時沒醒過神的阿根面前,本已渾濁的眼睛里閃著亮光:“醒了,哈哈,原來這樣就能讓他們醒過來!”
“逃啊。”他抬手指向鎮口,轉過頭對人群喊,“逃到鎮外去啊。”
有脫離黑衣人控制的往鎮口跑去。
“嗷~啊!”一聲嘶叫幾乎穿透了他們的耳膜,“快帶她~”一句話還沒說完,源叔半張著嘴,瞪圓了雙眼,一根藤死死纏住他的脖頸。
“走啊!”被拉離地面的源叔擠出一點聲音。
“源叔!”阿根撲過去想抱住他的腿,更多的藤已自坑底“簌簌”地爬到地面。
眼見逃走的人一個個被長藤拖進深坑,阿根不再猶豫,抓緊奇樂的手拼命往鎮口跑。
人們從小樓里蜂擁而出,每個人都用盡全力往鎮口逃。
一聲又一聲的尖嘯響起,接著是巨大的窸窣聲從四面襲來。所有的藤都脫離了小樓,蛇一樣探近逃跑的人群,纏住、收緊……
鎮口的廣場就在眼前了,奇樂跑丟了高跟鞋,腳底磨出了血。她不舍地看了一眼阿根的后腦,用最后一點力氣掙脫了阿根的手。
不過稍停一瞬,她的身體快速后退,消失在了一片墨綠里。
最后,并非最后
一個中年男子,手里拿著一個鮮紅的手環,逢人就講“極樂鎮”的故事。
故事很快傳開,有人信其實,引以為戒;有人嗤之以鼻,仍向往極樂。
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