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太太:
和“我”這個字關系最近的是“你”這個字，所以，請您原諒我，接下來就先不用敬語了。
小老太太，你可真不夠意思阿，說好了在家等我的呢，姑父從天津站接到我，一路車都開得飛起了，就是為了讓我能趕上跟你說句話，結果你可倒好，連最后一面都不給我看。
你是不是在怪我啊，從我上大學去南京的時候開始，你就抱怨，說我離你太遠了，每次我開學要走的時候，你都會說，等我放假再回家，就看不見你了，你就這樣說了四年，抱怨了四年，守著窗口望著盼著，等了我四年，結果我畢業回家了，到北京工作了，你反倒離我而去了。
你這樣做，是不是不對。
上周末我回家看你，那個時候你已經十幾天吃不下飯了，虛弱的躺在床上，連喝水都是勉強，我見到你就問，奶奶你怎么這么瘦了阿，你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喊了聲我的小名兒，然后又昏昏睡去，那個時候應該不算是睡了吧，說昏迷好像更合適些。可明明上上周我走的時候，你還能吃兩個肉包子呢，你還能自己坐起來呢，你還能在半夜大聲喚我，問我現在幾點了呢，我才不在家十天，你怎么這么任性，怎么連飯都不吃了。
也怪我，非要去北京上班，我跟你說我要去北京上班的時候，你還挺高興的，你說挺好的，離家近，有什么事阿，很快就到家了。
我今天上午阿，從家里隨便抓了個包就坐地鐵去北京南站了，因為我怕打車會堵，怕你生我氣嫌我慢就不等我了，從青年路到南站，一共13站，我在金臺路那站換14號線，烏央央的全是人，車開到大望路，要停一下，到九龍山，又停了一下，到十里河到方莊，到景泰到陶然橋，停了好多下，我心里就想，北京地鐵真慢阿，真慢阿，后來到了京津城際上，下了車都快十一點了，我跟著人群出站，一次又一次被擋住前路，我心里又在想，從北京回天津真慢阿，真慢阿，真他媽慢阿。
我往前廣場跑，一路跑一路抹眼淚，還要強迫自己把即將決堤的剩下的眼淚憋回去。在公共場合失態，是會被看做怪人的阿，你腿腳不好許久不出門了，不知道現在外面的世界已經這么兇險了吧。
不過你不要擔心我，我很好，掙得錢夠吃飯夠交房租，也夠每周買城際票回家看你，可是阿，今天我等地鐵的時候，我從玻璃閘門里看到自己的鏡像，我曾經以為我會不同，當我打扮的光鮮亮麗腳踩高跟鞋走進通用國際大廈的電梯時，我總有種自己就是世界的錯覺，我以為只要我到了這里，我就可以變成功，就可以掙錢送你好多好多東西，可我今天看到的鏡像告訴我，原來我那么普通，扔到地鐵上會被擠到縫隙里，丟在CBD的街道上也會被車流逼到角落，我沒錢，沒背景，甚至連臉皮都不夠厚，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回家，好想拉著你的手說說話。
到底是為什么呢，為什么非要來這里呢，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呢，我實在是想不通了，早知道這樣，我就在家里陪你，哪也不去了。
小老太太，我記得你最怕我哭了，以前我上初中的時候，養了一只貓，我爸媽非要把它送人，我就抱著貓站在陽臺上哭，你走過來喊我吃飯，跟我說，別怕，奶奶在，貓不送人。
還有一次我在屋里看書寫稿子，因為看的故事太感動了，一個勁兒流眼淚，你那時候意識已經糊涂了，午睡起來看了看我，問我說，是不是你爸爸說你了，沒事，奶奶在，你別害怕。
前幾個月你連下床都成問題了，有一次我爸媽出去遛彎，我在屋里掃地，你迷迷糊糊的以為是半夜了，又跟我說，一會你爸媽就回家了，別害怕，你有我呢。
小老太太，你就知道騙我，我從早上七點多開始就怕死了，你這次怎么不跟我說不要怕了，你見過了他們所有的人，唯獨沒等到我回家，你這么做，是不是不對。
好吧，我不跟你抱怨了，你是我的小老太太，我讓著你，知道你怕我哭，我跟你保證我今天不哭，我不哭，我只流眼淚，好不好。
我進家門的時候，就看到了你的照片，那時候你多健康阿，臉上還有多余的肉，現在躺在那個冰殼子里，是不是特別冷，我爬過去看了下，零下十度呢，哎呦，真讓你受苦了。
小老太太，其實我很討厭某些老風俗的，我跪在你面前掉眼淚，他們好多人過來拉我，就要把我拉走，說我耽誤了其他祭奠你的人，你說他們是不是很過分阿，我一邊跟他們說別拉我，一邊往你那邊爬，掙扎慌亂中差點把燒紙錢的盆打翻了。
不過，小老太太，我現在平靜多了，人也不能總掉眼淚，對吧，再想你，我下周也還是得去上班，再難過，我也得接受你去了另一個地方這種事實。
瓊瑤阿姨曾寫過，生下來就注定了死亡，那為何要為此悲傷。
昨天我養的金魚也死了，你答應我，替我繼續好好養它阿，我知道，你不喜歡小動物，你以前，總是用掃把趕走我收養的流浪狗，我真的特別生氣，可又拒絕不了你給我買的各種好吃的，所以那時候我爸總是說，你這人比較冷血，什么都不愛，但唯獨愛我。
小老太太，咱們倆，也算是誰都對得起誰了，我敢保證今天所有為你掉眼淚的人里，我一定是最傷心的那個，因為只有我，和你朝夕相處的住在一間屋子里，長達22周年。
從平房到樓房，從你給我做飯，到我給你端屎端尿伺候你洗漱。
對了，還有我爸媽，小老太太，他們也真的是超級疼你，我上高中時你小腦萎縮，半邊身體開始不聽使喚，我媽二話沒說就把墻砸了給你安了一根特別結實的管子扶著走路，我上學不在家，每次你大小便失禁都是她應付，那時我爸為了每天照顧你給你做飯，有什么情況能及時出現在你身邊，買了車臨時做起了出租，誰想到你一病就是六七年，而他那么一個高材生，在一九八幾年就拿六七千塊工資的銷售總管，竟也逐漸做慣了司機這個職業，這幾天他瘦了不少，可總歸是踏踏實實的保了你一生衣食無憂。
小老太太，上周末我看你的時候，你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你要走了，我問你去哪，你反過來問我，“對啊，我該去哪啊？”
我想，那應該是個很溫暖的地方吧，沒有擁擠的地鐵人潮，沒有霧霾，沒有疾病，沒有壓力，也不用費心考慮該怎么拼命度過一生。
那樣，會很幸福吧。
我的小老太太，我媽說你走的前一天一直在喊自己的媽媽，你是想她了嗎？
你這一生，真的太苦了，因為抗日戰爭，你的媽媽為了帶著弟弟逃命到北京，把你賣在了天津，你做了幾年童養媳，后來才輾轉遇到爺爺，重組了家庭，之前的兒子成年后就走了，我沒見過他，爸爸媽媽也沒見過，因為他再也沒回來看過你，今天，他依然沒有出現。
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這些惹人煩憂的塵世間的糾葛，都不重要了，你受的苦夠多了，今天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坐在你身邊陪你，第一次有這么多人陪你，他們有的在聊自己的孩子，有的在聊自己的工作，有的在聊家里的瑣事，我窩在墻角，只想安靜的坐著陪會你。
醫院，輸液管，褥瘡，跌倒，摔傷，這些事物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世界了，想到這個，你會不會開心點兒阿。
小老太太，你沒上過學，也不認字，我小時候你總是坐在我身邊看我課本上的插畫，我當時覺得你特無聊，現在突然明白了，你明明是為了陪我才那樣做阿，而我卻等了很多年才懂得。
還有很多話，這些年我在南京上學欠了你很多話，但不能一一寫出了，小老太太，你答應我一件事吧，如果真有什么奈何橋什么孟婆湯的，你找孟婆要它滿滿一大碗，然后忘了這些年所有的事，也忘了我們吧。
什么都不記得，才會快樂阿。
如果真有下輩子，那你也要答應我，一定要做個小公舉，你知道什么是小公舉嗎？就是，會有很多人跟你說，別怕，有我在。
好了，現在我要跟你說再見了。
是真的再見了阿，你千萬不要哭。
那，小老太太，再見了。
那，奶奶，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