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一個仲夏的夜晚,在溫暖的炕頭,每個人睡得正熟,鄉(xiāng)村的夜靜的好像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或許有人正在做香甜的美夢吧,突然,大鐵門上急促的敲擊聲,劃破了整個夜晚的寧靜。
孩子們的父親披衣出門,神情還有些恍惚。
只是門外帶來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大兒子出了車禍,兇多吉少。
高大的男人脊背猛烈顫抖了一下,來不及帶上什么東西,匆匆向屋內(nèi)的婆姨交代了一聲,連夜趕往省城。
病房里的兒子面目全非,被卡車拖行了一兩公里,腿上森森白骨掛著鮮紅的血珠。幾乎失語的父親,強忍著悲痛,輕聲喊了聲“兒子”。沒有反應。“兒子”。依然沒有反應。他攥緊了他的手,那雙因為過早投入勞動,老繭遍布的手已經(jīng)沒有了溫度。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他咽下哽在喉頭戳得他的心生疼的悲愴,輕聲道:“兒子,你去吧。你牽掛的所有事父親都會幫你打理好”。
一行淚從大兒子的眼角流了下來,好像這就是放心的告別。
葬禮上,人們并沒有看到父親哭泣,他的臉只是看起來有些陰郁,井然有條處理著兒子的后事。
有人說,這個父親足夠強大。其實,誰也不知道的是,很多個夜晚,他痛哭失聲,那種壓抑而又壓抑不住的痛,絞爛了整顆心。
二十年前,這位父親的母親溘然長逝,其實那并非是他的親生母親。他三歲失了父親,十三歲失了母親。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是他二叔家的婆姨給了他一碗飯吃。所以他叫二嬸“媽媽”。幾十年過去了,“媽媽”好像真成了媽媽。
孩子們對這位有些尖酸的“奶奶”沒有什么感情。葬禮那天,四五個孩子,跑出去跳繩的跳繩,湊到別人家圍著黑白電視機看電視劇的看電視劇。
他扯開嗓子想要讓孩子聚到身邊來幫忙,但即便聲如洪鐘,孩子們依然裝沒聽見。
他跪到老太太遺體前誦經(jīng),詞老是念錯,眼睛也模糊的看不清東西。老母親好像就是他生命的一盞明燈,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總是給他方向。如今這盞燈滅了,他的整個人突然就像迷航的游船,茫然到不知所措。
他是婆姨的男人,是一家十多口的頂梁柱。但在老母親那里,他可以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母親頂下的擔子,而今“哐”一聲全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入墳時,他突然扔了手里的鐵鍬,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當黃土堆出一座小山時,他嘶吼道:“從今往后,兒子找誰商量?”
十八年前,他的四兒子因為一場意外耳朵失聰,那天,他背著他往醫(yī)院趕,村醫(yī)院無能為力,縣醫(yī)院無能為力,省城的大醫(yī)院總算給了床位,但經(jīng)過一番的檢查后,得到是“永遠失聰”的噩耗,一刻間,他的臉暗如灰土,亦如兩年前一樣,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在樓道里渡步,急促的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從日出到日落。那天,當他走到醫(yī)生面前時,那位醫(yī)生被他的樣子嚇得瞪大了眼睛,僅僅是一天的時間,他兩鬢斑白,嘴唇上裂開的大口子像一條條吐著信子的毒舌。他哐一下跪到醫(yī)生面前,緊緊抱住他的大腿,那樣的緊,就像溺亡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說“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只有十四歲,聽不見,您讓他怎么活?”醫(yī)生說,你先放手,我們也想讓他聽見,只是……他不想聽下去,立刻打斷了醫(yī)生的話,他說“你們是醫(yī)生,醫(yī)生怎么能不知道怎么救,醫(yī)生如果愿意,就一定是有辦法的。我求求您,只要您說出來,什么條件我都答應您。”醫(yī)生被他抱得有些發(fā)怵,警告著他放手,可他不撒手,他說我就想要一個我想聽的答案。最后沒有辦法,醫(yī)生說,你放手,我們再想辦法。他咧嘴慘然一笑,就像個剛哭完后得到一顆糖的孩子。
或許愛創(chuàng)造了奇跡,經(jīng)過手術,四兒子恢復了90%的聽力。出院那天,遲遲不見父親的身影,等婆姨辦完手續(xù)帶著孩子走出病房時,他從悠長的走廊深處走來,手里拎著二十斤菜籽油,那是他們家最值錢的東西。他把她放到醫(yī)生的辦公桌上,醫(yī)生拒絕的推過來,他又推回去,他說“你就是我孩子的再生父母,這雖然是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但卻并不能表達我們對您的感激之情,您如果不收下,我們今天得到的這份喜悅就不能算是喜悅了。”
那天從來舍不得花錢的他,馱著四兒子在大街上走,還給他買了一串糖葫蘆。他銀白的發(fā),在陽光下顯得更白,小兒子偷偷摸了一把,被燙到一般趕緊縮回了手,他在他的肩頭哭到一片狼藉。
父親抬起頭,笑著說:“傻兒子,能聽見高興吧!可不是嘛,你老子我比你還高興。”
十七年前、十六年前、十五年前……十年前,身邊的至親陸陸續(xù)續(xù)逝去很多,除了他母親去世后的那次失態(tài),這么多年,面對一場又一場的葬禮,他似乎從未再掉下過眼淚。有人說,看得生死多了,人也就麻木了。
六年前,他的小孫子突然肩膀疼痛,縣城的醫(yī)院查出是惡性腫瘤,知道結果的那一晚,父親坐在餐桌前,臉隱在黑暗里,一動不動。午夜12點,小兒子起夜上廁所,被石雕一樣背對著自己的父親嚇了一跳,走到他的身邊時,見他十指交叉緊緊頂著下巴,嘴里一直念著詞兒,小兒子聽懂了最后一句,“主啊,求您饒恕這孩子!”
在京城的大醫(yī)院,見多識廣的專家告知小孫子的父母,孩子并無大礙。原來是誤診。連忙把消息告知了遠在家鄉(xiāng)的父親,父親長出一口氣,說“感謝主。”
后來,他們才知道,在一個風雪交加、寒風刺骨的冬日,老父親背著食材,爬到山頂。三四公里的崎嶇山路,他幾次差點葬身谷底,爬到山頂?shù)膹R宇時,人都要凍僵了,那一天的禱告,他在冰冷的地板跪了足足一下午,自那以后他的類風濕病再也沒有轉好過。
得知小孫子并無大礙的那天,他偷偷在臥室里流眼淚,然后又哭又笑,嘴里念念有詞,“感念主啊,孩子們不用承受失去兒女的那種痛”。
六十多歲,父親依然像最強壯的小伙子,拿起鐵鍬十多分鐘就能翻出好幾畝地,割麥子年輕的小伙子都跟不上他的腳步,輾出的糧食,他輕松一提就能扛起百十斤。他從不吝于使出力氣,哪里活兒臟活兒累,他就沖在哪里。
但是,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他突然就干不動了,腿疼的厲害,一雙大手彎彎曲曲,變形的骨節(jié)像一把年久失修歪歪扭扭的鐵耙子,兒女們都有了出息,不讓他再使力氣。
他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一輩子跟耕牛犁耙麥芒打著交道,他并非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他這輩子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一個愛字。他脾氣暴躁,從不給別人解釋的機會,動輒一通劈頭蓋臉的罵。他身強力壯,干活兒沒有誰能比得過他,但六七十年的人生歷程,他并沒有做出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既沒有讓一家人過上體面的生活,也沒有掙得大錢讓家人富足。老來更是絮絮叨叨,也不怕得罪人,看誰不順眼,便是一通毫無顧忌的貶損。他喜歡看戰(zhàn)爭劇,機槍射擊的突突聲能把房蓋掀掉,家里人讓他調(diào)小一些,他反而會調(diào)到更大。他搭上一個話題,就會高談闊論,沒完沒了,直至別人避之不及。
他滿身的缺點好像隨年齡越大,越顯得刺眼。
幾個月前,因為二兒子在一件事情上沒有隨他的意,父親留了“你們再也不需要我”的話離家出走。突然安靜下來的家,好像缺了什么,每個兒女都滿腹慌張——
這么多年,他撐起的不光是一個小家,而是意外痛苦之下對生活的信念。
是啊是啊,這些年來,那樣不堪的父親卻又是那么的鮮活,他的秉性從未隨著時光被打磨殆盡,他對生活的熱情也未隨著經(jīng)歷的坎坷消退,他所有的不可理喻,其實細細理順不過是想用讓人厭倦的方式凸顯自己的存在感罷了。他有什么錯,錯的只是我們再也沒有細心聆聽過他需要什么。
其實,我們都一樣,時間久了,最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活著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