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電影《燃燒》,導演李滄東,號稱戛納影史上獲得場刊評分最高的電影,據此,有人稱之為“雖未得獎,卻是無冕之王”。
關于這部電影好不好,好在哪里?眾說紛紜。
有人說這部電影超越了人性的躁動,落點在“階級”。
有人反駁稱,如果僅僅停留在階級矛盾的層面就太Low了,不是大師所為,大師的著眼點在于畫面的留白和隱喻。
有人說,作為一部懸疑劇,這部電影其實不咋地,到最后都沒個讓人心里踏實的定論。
有人回應,老兄,那是你沒看懂吧!聽我給你分析:首先,那只貓……,其次,那口井……,再其次,他到底殺沒殺她哩?聽我給你解釋哈,首先……,其次……
最后有人說,別叨叨了,都沒夸到點上啊!看不明白就對了,啥都說了又好像啥都沒說,這就叫境界,知道不?
這部電影究竟好在哪里?
其實,我也說不透,就像跟很多人一起去爬座名山,又累又爽又歡喜,于是總忍不住拍幾張照發在朋友圈,讓大家看看我眼里的風景。
1.
影片的主角是三個人,落魄男青年鐘秀,有錢有閑的帥哥Ben,游走在Ben和鐘秀間的女孩惠美。
鐘秀和惠美都在鄉間長大,小時候是鄰居但多年未見,長大后都以替人打零工的方式在城市里潦倒漂泊。某天他們在街頭偶遇,惠美一眼就認出了鐘秀且主動發起進攻,鐘秀迅速淪陷,但一炮之后就匆匆分別。因為惠美要去非洲旅行。
惠美從非洲回來時,鐘秀去接機,卻看到惠美身旁多了一個男人:Ben。Ben開著保時捷住在高檔社區,這一切都讓鐘秀自卑羞怯,他忍不住往后退,退到自己鄉下的破房子里。
不久,Ben和惠美卻不請自來,于是,三個人一起在屋檐下看夕陽。后來,在大麻的刺激下,一向寡言的鐘秀突然向Ben敞開了心扉,談到自己對父母的恨,談到年幼時他曾在父親的授意下燒掉母親的衣服來發泄滿腔恨意。說到這里,Ben突然開口,淡淡說:“我有燒塑料棚的愛好,挑一個田野里無人看管的破舊塑料棚燒掉,兩個月一次吧,我覺得這個節奏最好。”
Ben的話讓鐘秀嚇了一跳,在鐘秀眼中,那些塑料棚是別人的財產,在Ben口中,它們卻成了又沒用又臟亂得礙眼的垃圾,注定該被燒掉。
于是鐘秀問:“那些又沒用又沒人需要,是大哥你來判斷的嗎?”
Ben回答:“我不做什么判斷,只是接受而已,接受它們等待著被燒這個事實。就像雨一樣,下雨了,江水滿溢了,起洪水了,人們被沖走了,雨做什么判斷嗎?”
Ben說:“真的相當簡單,澆上汽油,點著火柴一扔,結束。全部燒光,都花不了十分鐘,就能讓它像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消失掉。”
“我看著那些燃燒的塑料棚,會感到喜悅,然后這里,這里會感受到低音,從骨骼深處響起的低音。”
“韓國吧,塑料棚真的很多。”
說這些時,Ben的嘴角始終掛著一絲淡然的微笑。
Ben和惠美離開后,鐘秀開始四處巡察周邊的塑料棚,因為Ben曾說過,他馬上要燒的塑料棚就在離鐘秀很近很近的地方。
他始終沒找到被燒掉的塑料棚。
與此同時,惠美卻失蹤了,如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得干干凈凈。
鐘秀找到Ben,向他問起惠美的下落,Ben表示一無所知,可他的身邊卻出現了另一個女孩,一個像惠美一樣單純卑微的女孩……
2.
遇到惠美時,鐘秀正被一種不得已的力道推著向前,父親因為自尊和暴戾即將面臨牢獄之災,他不得不回來,收拾父親留下的爛攤子。惠美讓他怦然心動,但情敵Ben的實力又讓他望而卻步,只好倉皇后退。此刻的鐘秀,正陷于“不愿但又不得不”的泥潭里,找不到發自內心的動力。然后,和Ben在檐廊下的對話卻讓他變得主動而進取,是什么給了他前進的力量?
也許,是Ben在談及塑料棚時臉上的冷漠和疏離。那表情里流露出一種輕賤與蔑視,富貴對貧窮的輕賤與蔑視,這激發了鐘秀的自尊,讓他決心成為塑料棚的守護者和捍衛者。
又或者,他從一開始就隱隱的感覺到,Ben所說的“燃燒塑料棚”,沒那么簡單。伴隨著惠美的失聯,他內心的擔憂與日俱增。因此,需要在尋找中確認“塑料棚”真的只是塑料棚,以安慰自己躁動不安的心靈。
但是,他始終沒找到燃燒的塑料棚。這讓他不得不面對一個可怕的事實:像惠美這樣的女孩兒,才是Ben口中的“塑料棚”。
這個事實需要驗證和確認,而且困難重重,他有勇氣走下去嗎?
這時候,有人給了他繼續前進的動力,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對手Ben。
3.
Ben對鐘秀的態度有點耐人尋味。
初次見面時,他對鐘秀說:“聽說鐘秀在寫小說,我也想找個機會跟你說說,告訴你我的故事。”
第二次見面時,他在鐘秀面前提起,自己喜歡做菜,“最棒的是,可以吃了它,就像人類向神供奉祭品一樣。我為自己做好祭品,然后自己把它吃掉。”最后,他還特意強調,“祭品,是一種隱喻。”
第三次,他主動跟鐘秀談起自己那獨特的嗜好,還一遍遍的重復提到,即將被燒掉的塑料棚就在離鐘秀“很近很近的地方”。
第四次,惠美不見了,鐘秀假裝無意的出現在Ben身邊,跟他打聽惠美的下落。Ben說他也聯系不上惠美,他還說惠美跟家人互不聯系,沒有朋友,是個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寂寞的女人。
不過,“鐘秀,你知道嗎?鐘秀你對于惠美是特別的存在,她跟我說過,你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相信的人,說你是會始終站在她這邊的人。”
這段話對鐘秀來說,意義非凡。
他愛著惠美,但惠美從非洲回來后,他主動退出了她的生活,讓自己成為惠美情感世界的局外人。而這段話讓他意識到自己在惠美心中的地位,讓他有充分的理由站出來,繼續調查惠美失蹤的真相。
只是,跟他說這段話的人是Ben。如果Ben不提,也許,鐘秀永遠也沒機會知道自己對于惠美的意義。Ben的這段表達,既似挑釁,又像邀請。也許,他希望鐘秀成為他生命的見證者?見證什么呢?
與Ben見面后,鐘秀開始了他不屈不撓的追蹤之旅,以至于Ben所到之處,都有鐘秀的身影。站在高樓的跑步機上,看著地面公交站旁遠遠盯視著他的鐘秀,Ben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帶著不安的凝重。這是怕了嗎?怕什么呢?
4.
Ben想讓鐘秀見證的,是自己的全能控制感。
他把自己視為神,把女孩兒當做祭品。掠奪別人的生命,如同一種封神的儀式,給他帶來一切盡在掌控的感受。他需要這種掌控感,這種需要通過不斷獵殺別人的生命而不斷鞏固的虛妄的掌控感。
但神是孤獨的,封神的儀式是隱秘的,他渴望有人看到和見證,看到他的“神力”,見證他的“全能與偉大”。
只是,他的獵殺對象都是如惠美這樣的女孩,迷茫脆弱、寂寞的飄蕩在城市中、無人掛懷,他殺害她們,就像燃燒塑料棚,就像小男孩踩死螞蟻,惡,但又慫。
這慫勁兒暴露出他極惡之下懦夫的底色。
沒錯,Ben就是個懦夫,只敢采擷路邊的小花,放在手里揉搓,踩在腳底碾壓,然后讓那些在風中飄零的碎屑證明自己“神力”非凡。顯然,這虛妄的自大并不牢固,它構筑在自視為神的謊言之上,就像氣球一般,膨脹、薄脆、外強中干,因此需要一遍遍的重復那殘忍的儀式,才能防御和對抗心底的沉積。
在他內心的深海里,究竟沉積著什么?
他“邀請”鐘秀進入他的生活,成為他生命的見證者,當鐘秀接受了“邀請”,以追蹤者的姿態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時,他又表現出厭倦,不安,甚至逃避。
也許,需要用“神力”對抗的是,是他心底極度的自卑、渺小和脆弱。因此,他對自己“神力”的認知會在波峰和波谷兩種狀態下徘徊游蕩。身處波峰時,他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將世間萬物都視為螻蟻。這虛妄的自尊自然很容易受到挑戰,當鐘秀接受他的挑戰,以一種執著堅定的姿態與他對面而立,他就迅速萎縮了,又退行成那個只敢踩死螞蟻的小男孩……
5.
但他不會任由自己這樣萎縮下去。
為了對抗萎縮,他故技重施,拿出了自己專用的大力丸,也就是那個被他稱為祭品的、新鮮的女孩。在享用之前,他會為她舉辦一個儀式,讓她受人注目、被溫情環繞,并因此綻放華彩……
那些前仆后繼的女孩兒啊,確如塑料棚一般,膨脹而脆弱。
她們多半與家人互不往來,獨自一人飄蕩在人潮洶涌的都市中,渴望著被愛,被欣賞,被關注。她們什么都沒有,唯一擁有的,只有一副完整的皮囊,那皮囊,終日屹立在曠野中經歷著雨雪風霜的歷練,以至于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愛的灼燒。
特別是,當愛來自Ben這樣的男人,帥氣、多金、眼神專注、語態溫柔。他把野玫瑰帶入自己的朋友圈,給了她被承認的欣悅、被注目的榮耀,接下來……
接下來的情節全靠腦補,關于惠美的下落,電影里始終沒給出確定的答案。盡管如此,那答案卻又在情節的推進中通過線索的層層疊加呼之欲出:
惠美消失多日,鐘秀進入她的公寓,卻發現那里一反常態的整潔,這并不符合惠美遠行前的習慣,而且,她的行李箱還在。
有只貓突然出現在Ben的公寓里,是惠美的boil嗎?
成年后初次見面時,在惠美的幫助下,鐘秀曾抽獎抽到一只手表,后來那只表一直戴在惠美的手腕上。惠美失蹤后,它卻出現在Ben洗手間的壁櫥里,和其他女孩兒物品放在一起。
根據這些線索,鐘秀認定Ben殺了惠美,基于這個認定,鐘秀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可我們不是鐘秀,一直到影片結束,始終沒有一個福爾摩斯或波洛出來將我們心里的問號變成嘆號,這樣的情節安排就像一個缺口,讓我們無法順理成章的將關注焦點放在對真相的探尋上,或放在對各種線索的整合追憶上。
創作者想借助這樣的情節安排,在我們心里留下什么呢?
對此,相信每個人的胸口都徘徊著屬于自己的節奏。此刻,我眼前浮現的,是Ben臨死前輕輕抱著鐘秀,就像小男孩抱著溫暖的樹樁,目光看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