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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茶,是生活中的一個習慣。
窗外,細雨纏綿,冷風習習。雖然立春已有多日,田間地頭也能見到鵝黃色的小花,但缺少了太陽的溫暖,那山坡上的茶園能換上新裝嗎?清明未到,谷雨尚遠,想聞品那飽含春光浸潤的新茶恐怕還要耐性等一段日子。
一大早起來獨自坐在沙發上,泡了一杯“老”茶,還是去年帶過來的,老家的黃山毛峰。透明的茶杯里,根根芽尖在沸水的沖擊下沉沉浮浮,漸漸又立起,舒展,像溝邊柳枝上爆出的嫩葉,淺綠色,一絲春意,一縷幽香伴著裊裊上升的水氣在室內彌漫開來。而那些繽紛的往事,拉著文字的衣襟,叨叨絮絮于我的腦際。
喜歡喝茶緣自于我的父親。
童年時的印象中,父親每次買茶回來,就會抱出他的寶物,一只有點銹跡的圓鐵箱。底朝上倒凈里面能飛的殘沫,再將買回來的茶一撮一撮抓起,輕輕的放下,即使散落在桌面上的幾根零碎也被輕柔地揀進鐵箱,這時的父親表現出來少有的細心與柔情,不像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所為。放完茶葉,再將一節用黃裱紙裹得嚴密的栗炭插在鐵箱中間,蓋上蓋子再搖搖,像是在享受著茶葉擁擠的“沙沙”聲。
泡茶的是母親。一大早她就打開大門,趕走了在腳邊吵吵嚷嚷的雞鴨后,第一件事就是進鍋屋升灶燒水。本來就是白顏色的白瓷茶壺被擦得能照見人影,立在黝黑的臺面上顯得有些不協調。沸騰的開水緩緩的注入,沖散了聚在一起的茶葉,不知道那些茶葉是不是也在經歷著一種煎熬。
父親起床后坐在大桌邊的長凳上,低著頭,滿腹心思似的,白瓷茶壺立在他的面前,大品碗里盛滿了紅糖水顏色般的茶水,父親在等適合飲茶的時機。
我還沒到喜歡喝茶的年紀,在門前見到過母親倒下的茶葉殘渣,褐色的,像壇里的腌蘿卜菜,心里便嘀咕,這茶怎么能喝呢?那時愛玩不愛家的孩子都一樣,口渴了隨便跑進哪一家的鍋屋,掀開水缸蓋,舀半瓢清水,咕咚咕咚就吞下腹中,出門時能聽到水撞擊胃壁的“咣咣”聲。有時在野外,跑回村已來不及,就去溝邊,雙手撇除浮物,捧幾捧水,大口大口痛快地暢飲。
現在想想,童年的生活就是一捧清水,清凌凌,光滑滑的。
曾經我嘴對著茶壺,從那鷹勾鼻般的茶壺嘴里吮吸過幾次茶水,旋即就吐掉,還吐掉一連串的“漬漬”聲。那茶水真的的苦澀難咽,也不知道父親怎么會拿它當作寶物。也許他適應了這種苦澀,也許他從這種苦澀中中品味出什么人生真諦出來。
讀初中時土地到戶了,父親“升”到了村里的養殖場當場長,他手里多了個玻璃茶杯,蓋子是鐵皮的,很薄,比罐頭蓋稍厚的那種。很特別的是茶葉放的很多,多得看不見茶水,像母親放在瓶里的一層壓一層的咸菜。
我那時候也開始喜歡喝茶了,大概嫌清水太淡無味,但我從來沒嘗過父親杯中的茶,像從來沒認真的看待過父親一樣。
歲月的風拂過一年又一年,年年相似,年年迥異。
走在他鄉的田野,欣賞過春花爛漫,夏荷燦燦,但我手中捧著的依舊是老家的綠色,每每舉杯凝視,我便想起遠方的老家,遠方的父母。漸漸地喜歡一個“濃”字,像父親手中的濃茶,在濃中識得人生淡味。濃,是一種靜美,是一種相思。
二O一六年的仲秋,八十四歲的父親病重在銅陵人民醫院住院,其實他的病情三月份就查出來了,準備做手術的前一天,醫院通知說停止做手術了,原因是癌細胞已經擴散,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瘦得只有七十幾斤。那時候我就知道,父親這棵參天大樹已被蟲蛀空了樹心,倒塌已是早晚的事情。
那段時間里,我日夜陪伴在他的身邊。父親還是愛喝茶,但清淡了很多,茶杯里只放了幾顆葉子,像是點綴,淡黃色的茶水和針管里的藥水顏色差不多,點點滴滴注入他瘦如枯柴的體內.。
父親住的是人民醫院的腫瘤科病房,在九樓,同在一個病房的是個無為人,和父親同齡,參加過朝鮮戰爭,脾氣暴躁得很,白天吵死吵活的,夜里像個嬰兒睡得特別的香。他的兒子晚上從不陪在病房里,嫌這里味重,跑到附近的親戚家住去了。父親很安靜,和鄰床相反,夜里父親很少睡覺,有時便和我聊天,他說他不怕死,活到八十四歲是他沒想到的,即使這次倒在這張病床上他覺得也值得了。
在斷斷續續的閑聊中我得悉了父親的許多往事,父親的經歷就像杯中密密匝匝的茶葉,新中國成立時,才十六歲的父親就參加了工作,兩年后入黨;參與了土地改革,是區里最早的一批信用社工作人員;領導過普濟圩墾荒,安慶石化建設;做過小生意,也當過第二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普查員;六十多歲又被村里任命當了程家墩隊的隊長,到生病的前兩年才卸任。他一生中經歷的辛酸苦辣像他杯中的濃茶,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嘗得到。
出院時父親臉上的氣色、精神都有所好轉,早上還能喝下兩包麥片或是黑芝麻糊。臨行前我給他留下一盒半斤裝上等的黃山毛峰。回上海沒幾天我接到他的電話,說天氣涼了,有人回家給他帶一個保溫杯,他喜歡喝燙一點的茶。我忙打電話給在老洲街賣茶葉的朋友,給他送過去一只。
但半個月后,在冬至快來臨的前幾天,我又急匆匆回到程家墩。這次我就沒見到父親的面了。在他的靈前,我見到朋友送過去的那只黑色的,大口徑的保溫杯,里面有茶,滿滿的,能看見擁擠在一起的茶葉,還是母親給他泡的,但已經涼了,歲月不能保溫。我知道我和父親的緣也盡了。
眼下清明節又將來臨,老家街上的新茶也快上市了。那時候我會帶上一柱香,一瓶酒,一杯茶去村里的公墓,看看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