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老王,便是在地鐵站前,他頂著一頭黑發在那賣煎餅果子。
地鐵站旁的攤子有很多:有賣茉莉花串的,有賣涼粉的。跟其它賣花花綠綠的攤鋪比起來,他的顯得格外辛酸。生了銹的三輪推車上堆著幾個大罐子和掛著一個精致的鐵罐子,在他眼中發光發亮。
“吶,這煎餅果子怎么賣?“我問他。
他低著頭,聲音仿佛在喉嚨里哽咽,“三塊錢。“
我愣了一下,說道:“那來一份吧。“
他馬上忙活起來,不過這個男人的頭一直死死地盯著下方,臉上承受不起一點光。
“謝謝!”我輕蔑地說,這么便宜的煎餅果子竟還如此賣力,“真蠢”,我在心里笑道。
我把兩枚硬幣擲進那個空空如也的精致鐵盒里,鐵盒發出了凄涼的聲響,啪嗒,啪嗒。
臨走前,我問他:“你姓什么?”
“別人都叫我老王。”他依舊哽咽著。
那個夏天,我成了老王攤前的常客,經常一起促膝長談,我們逐漸熟悉,去過他家兩三次,家徒四壁,從來沒見過他的太太,他的小女兒約莫六七歲,大女兒在上大學。這個女孩長得很可愛,我非常喜歡她。便時不時下了班來看看她,不過這許是對于我同情心的一種滿足。那真是一段叫人諷刺的時光。
秋分那天,我聽說賣茶葉可以賺大錢,我便坐在銹了的窗臺邊向他提出了這個建議。
“我,我還是算了吧。”他的雙手緊緊地攥著,那佝僂的身軀從未挺立,那臉上的光澤也一點點黯淡下去,無影無蹤。我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說“我可以借你兩萬塊。”他猶豫了,他的神經似乎禁不起對金錢的撩拔,雙眼下垂。
從那以后,我一年沒見到他。
恰逢又碰到秋分,我從地鐵站出來,看到了他,便整理好舒適的運動服,閑庭信步地走過去。“嘿,老王!”他佝僂著身子轉過來,雙眼布滿血絲,看到我,他將那頂黑帽轉整齊,不小心露出了一撮白發,他似乎蒼老了許多,衣服布滿了褶皺,向一面旗掛在桿上。光線穿過枝葉在他的身上層層疊疊。三輪車的夾縫中積起了紅棕色的泥,不變的是那個裝著硬幣的鐵盒,不知何時在上面加上了一行字,看不大清楚。
他沒回我話,自顧地做起了燒餅遞給我,說道:“謝謝!”
我心里咯噔一下,會心的笑了。偷偷地往他的小盒子里扔了三個硬幣,他趔趄的來追我,我硬是跑得很快不想讓他追上。
啪嗒,啪嗒。鐵盒發出了凄涼的聲響。
萬萬沒想到,那次見面,竟是最后一次。
老王,死了。
正值冬季,大女兒那年畢業,一通電話打破了死寂的早晨,那天天冷到了極點。大女兒說:“叔叔,我曉得你跟我爸爸關系好,我現在只能指望你了。”電話那頭哭聲淹沒了一切。
我為老王親手操辦了葬禮,打點遺物時,我看到那精致的硬幣盒上寫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牛植也,今已亭亭如蓋。”抱著那鐵盒,不知怎的,竟是那么的輕飄飄。搖一搖,啪嗒,啪嗒。每一聲都寒冷到極點。
葬禮上大女兒幾盡失聲,抱著墓碑下跪,小女兒卻不能完整地知道什么是死,我抱著她,她一勁地哭,一不小心,衣服滑落,我看到了滿背的蝶形紅印,在淚聲俱下中撐得通紅。在冬雪飄零中顯得格外刺眼,仿佛在責罵上帝的不公。
似乎,這飄雪永遠不愿停下,企圖以流亡之姿攫取永恒的力量。那個冬天,真是綿長。
大女兒告訴我,他的父親死于肝癌。那個秋天,我讓他經營茶葉,他便每天蹬著三輪車,拖著無力的身軀和難忍的肝痛在秋風中奔波。而這半年的奔波使他的肝病惡化了許多,在無數個無名的夜晚,燈光闌珊下嘔血。
我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不留余地捅了幾刀。
后來,我便時時去他們家照看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看到她家門前種著一棵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
大女孩將這個精致的鐵盒放在了父母的遺像前,一晚大女兒袒露,她母親死了,“我早就猜到了。”我有些不忍地擠出這句話,什么時候去世的呢?“我問。
“那個父親尋找賣茶之路的秋天去世的,母親在和父親結婚后生了一場大病,滿身的蝶形紅印,才知道是紅斑狼瘡,無法治愈。母親一直勸父親好生賣著燒餅,能過一天算一天。父親總是因為這件事生悶氣。一年后,母親去世了,父親回到了那個地鐵站賣起了燒餅。”老王也就是在那個秋分相見的不久去世的,更不幸的是他和他的妻子都死于秋分,都無法逃脫病魔,無法超越命運。而這不幸的命運這時卻無情的加在了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兒身上,黯淡,凄涼,沒了芬芳。
“庭有枇柏樹,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
這是大女兒在鐵盒上的題字,那枇杷樹是大女兒和老王為老王的妻子栽的。而那鐵盒是母親送給老王的定情禮物。老王用一生來守護之,現在這真愛的遺孤流亡在時間的長河里,再也無人光顧了。
一天秋風蕭瑟,大女兒記得很清楚,那是秋分。
我和她走過那個地鐵站,她說:“父母在一個公園認識,那天也是秋分,滿天卷著杏葉,而現在那個公園,變成了地鐵站。
我似乎又看到了第一次見到老王時頂著黑發低著頭哽咽的樣子,耳邊又響起了硬幣與鐵盒碰撞的聲音。
啪嗒,啪嗒。
像一顆孤苦飄零的心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