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個夏末,我來到蘇州,時值八月底,今天的陰雨使潮熱的江南多了些涼爽。這不是我第一次來蘇州,對于這里總是很喜歡。
喜歡古建筑的人千萬不能錯過的就是蘇州。舊城區那些精美的老建筑帶著歷史的痕跡和滄桑,僅僅是路過,也能看到往昔的影子一幕幕閃過。不只是亭臺樓閣,江南園林,那些胡同和小巷也別有韻味。
天色灰蒙蒙的,每到這時,其它色彩就被突顯出來。白的更白,紅色更艷,黑色更凝重。在煙雨中,除了人之外,所有的事物都被勾勒出重彩。
蘇州最著名的園林基本上都在舊城區。我是第二次去拙政園了,這座經歷過幾代興衰的園林依舊人滿為患,即使在雨中,泥土也在不停地被踏的稀爛。在拙政園望報恩塔,依舊是那個樣子,所有的風景與上次來只是多了層雨的外衣,其余照舊。
拙政園外是平江路,我漫步在這條被稱為文藝之路的街上,街邊賣著各種小吃。青石板路旁是流水。蘇州水系發達,處處有橋,處處有水,靈動而浪漫。所謂的小橋流水入人家就是如此。這里寧靜而平和,即使是暑假期間,依舊保持著自己安靜的靈魂。
也是在這煙雨中,在這條平江路上,我和過去的朋友沙子見面。她是西北人,曾在北京上學。剛認識她時,是在一個文學網站寫東西。沙子非常有才華,喜歡彈吉他,唱歌,寫詩。喜歡歷史的她畢業后沒有留在北京,而是去了文藝的蘇州。
她那時說,要是可以選擇自己以后住的地方,我一定要去蘇州。伴著小橋流水,伴著婉約昆腔,在細雨連綿中行走過那些歷史的遺跡,是她最大的愿望。于是,她放棄了當時可以進的大公司,來到了這里,去尋找她的文藝夢。
那時候的她長發飄飄,一席白裙,猶如安妮寶貝筆下的女主角。
再見到她時,她卻梳著利落的短發,穿著背心和短褲,瘦弱的臉上憔悴而蒼白。都說蘇州是個養人的地方,可她卻比之前看著要蒼老了很多。
可能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已經改變。曾經如不食人間煙火的她已經浸染了世俗的柴火氣。
沙子坐在我的對面,點了杯咖啡說:“你看起來怎么還和原來一樣。”
“你不一樣了。還彈琴嗎?”
“來了蘇州半年就不彈了,沒時間。你還寫東西嗎?”她低下頭,玩著自己曾經布滿老繭的手指。看她那精致的長指甲,想必也不會再彈吉他了。
“寫啊,我一直在寫。你呢,還寫詩嗎?”
她搖搖頭,“哪里有時間,每天上班下班就夠累的。要不是你來這里玩,我都不到舊城區來。我現在在開發區住,工作也在那邊。”
“你當時選擇來蘇州不就是因為喜歡舊城區嗎?”
沙子笑了下,縷了下挑染過的短發,“可我也得生活啊。這里是好,但我不是游客啊,不像你玩一圈回去。我要想在這里就得掙錢,想要掙錢肯定就要去有工作的地方。其實我到現在才明白,去哪玩覺得哪好,是因為那時候我們是游客。等要生活的時候其實哪里都一樣。”
“后悔嗎?當時沒留在北京,那么好的工作。”
“悔的腸子都青了。”說著我們哈哈大笑,笑過后,她安靜下來,眼神復雜的低頭說:“年輕的時候總以為生活會像詩一樣美好,我可以背著吉他去追求我想要的生活。到了這里一年我才知道,詩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生活永遠是殘酷的。我吃了很多虧,受了很多苦才明白,所謂的文藝是給那些不愁生活的人消遣用的。而對于我,生存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那個時候起我拋棄了曾經自詡為文藝青年的自己。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和大街上那些人一樣。你會不會笑話我呢。”
“不會,因為我也和你一樣。”
“謝謝。”沙子微笑著,給我講述她工作和生活的瑣事。不再談書,不再談吉他和詩,不再談寫作,不再談夢想。所有的一切都要讓位于現實,讓位于生活。
因為我們得活著,得靠自己活著。
與沙子道別后,我在觀前街吃小吃,看著來往的游人,她們與我一樣喜歡這里,喜歡這里的文化,歷史,風土人情,也與曾經的沙子一樣。但來這里玩和生活在這里是兩個概念,生活永遠是世俗的,離不開的煩悶。總覺得去不同的地方可以緩解,甚至擺脫。但不管如何,生活都要繼續,為了生活,有些東西永遠無法脫離。
夜晚的觀前街人流如水,各種打著老字號招牌賣著哪都有的小吃。商場,商店也都賣著哪都有的貨色。眾多的老街和每個城市必備的商業街都是如此。即使它們曾經有過再輝煌的歷史,現在也都臣服于現實之中,回歸于庸俗。
第二天,我去了幾個精致的江南園林,這些美麗精巧的建筑一直令我著魔。而這其中讓我停留最久的是滄浪亭。這個古老而并沒有其它園林優美的滄浪亭最吸引我的是,是曾經南宋大將韓世忠居住于此。雖然每個園林都有著自己輝煌的歷史,和古老的故事。但這位鐵馬金戈,縱橫沙場的將軍和這里小家碧玉的園林更為吸引人。
或許每個曾經有過揚鞭策馬之夢的人最終都要回歸于小橋流水的生活中。如同這位曾經布師橫江,獨擋十萬大軍的悍將,也最終卸甲回歸于平淡。雖然這里他只是住了些日子,最終于西湖終老。但是當這位曾有著萬丈豪情,一心報國的武將離開軍隊,離開朝廷,來到這里于假山青潭間度日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又如那十里山塘一樣,紅樓夢中所說的一等繁華地,也落為了庸俗的商業街。仿古和真的古跡交錯在一起,那曾留了幾百年的河水從虎丘緩緩略過。清秀的虎丘上埋葬著吳王闔閭和他的稀世名劍,在山清水秀中,靜靜沉寂于劍池之下,帶著他對吳國千古繁盛的愿望。
蘇州處處都是古跡,處處都有著故事。而這些故事都已經化為了傳說或者過往,有的口口相傳,有的記載在書上,更多的被人們所遺忘。如同在山塘街上那些劉伯溫所立的石貍已經沒人再記起。人們沉醉于庸俗而常見的古鎮式建筑中,陶醉于哪里都有的小商品和所謂的地方小吃中。而這些,并非是山塘街真正的面貌。
突然想到王小波在《萬壽寺》里寫過這么句話,“一切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庸俗。”
山塘街如此,觀前街如此,韓世忠如此,沙子也如此,我們都是如此。曾經懷抱著美好的愿望,美好的夢,最終一切都抵不過現實。
揚鞭策馬夢已過,小橋流水入人家。
再美好的過往,再美好的愿望,最終也要回歸于現實,回歸于生活。
在回北京的路上,我聽著木馬的歌,里面有一句歌詞是這樣寫的。
“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你應該如何面對,當你只有最后一顆子彈,繼續攻擊,還是留給自己。”
沙子給了自己,給了自己的夢想一槍,夢碎了一地,現實無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