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猴!你知罪不知?”那個時候玉帝那個白癡在誅仙臺上問我這樣一句話,真是要死了,好像我要是說我知罪了他就不殺我了似的。同一句話重復了好幾遍,要不是被捆住了,我一定上去敲他的頭。
似乎感覺到了我眼里的殺氣,他立馬下令“引天雷,殺妖猴”,我能從他的威嚴里看到慌亂,那是對我的恐懼,對我力量的恐懼。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我當時滿身是傷,既掙不開鎖鏈,也傷不了一人一仙,就是一個徒有兇惡眼神的待宰羔羊。
所以說如果就算是我這樣的妖猴也會有絕望和無助,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刻。但是,你可能好奇的是,為什么我卻并沒有死,為什么我成了斗戰勝佛,簡直像一部感人至深的勵志劇,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幾乎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經有好久沒有回憶過我的過去了,因為一直都沒有那個閑功夫,妖怪和緊箍咒纏的我喘不過氣來,但現在我無聊極了,開始一點點回憶起我傳奇的一生,甚至開始回憶起那個不讓我回憶他的人。
那一天,他是這樣說的:從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徒兒,我也不再見你。這句話,至今之際仍然在我耳邊輕輕回蕩。他從來都信守諾言,說出的話就像我的金箍棒一樣一擲千斤重。實際上,當然,他真的沒有違背諾言,就算那一天,他也只是托風給我帶了四個字而已:悟空,住手!
當時我不知怎么就走了神,但我現在想想,他已經說我已經不再是他徒弟,那么應該可以不聽話了啊,既然不聽話也不會被打手掌心了,我為什么要住手?住手后會發生什么我當時用用尾巴想想也會知道……雖然現在我已經沒有尾巴,那一走神,我就永遠地失去了它。
我是恨他的。絕對應該是恨他的。恨意滿滿到想要殺了他的。“不聽話就打手心。”在我還是一只小猴子的時候,在門外忍饑挨餓等了三天后,他開門在我背后冷冷的說。因為他在我背后突然說話,讓寒冷的我突然感覺到了屋子里傳來的溫暖。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我聽到他的聲音就會習慣性義無反顧地回頭,哪怕是在那條罪的道路上,一回頭就是萬丈深淵。
直到被師父唐三藏從五指山下救出來之前,我還是懷著想要殺掉那個人的愿望,就算不殺,也要親手打敗他呀,我恨他,他既然不要我,狠心地把我趕出師門,又為什么在我要為新的世界戰斗的時候來橫插一手呢,當初把我留在身邊就好了嘛,不讓我出去就好了嘛。
想到這里的時候,我竟然嘆了口氣,有生以來,我竟然第一次感到惋惜。而且惋惜的是那個差點讓我死掉的人為什么一開始不留我在身邊,真是奇怪的想法,現在的我這么風光,三界之內無人不知我的盛名,為什么還是不能釋懷當初只陪我走過短短幾年的那個人呢。
他不過是給了我名字,給了我本領,給了我筋斗云,還給我一天好幾次打手心的懲罰,我為什么不能忘掉。為什么,他笑的表情,嚴肅的表情,趕我出師門堅決的樣子,現在就像是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播放,根本根本停不下來。
“悟空,你在干什么?”師父走到站在誅仙臺邊的我身后,“這里有什么特別的嗎?”
我回過神,對師父笑了笑,才想到,師父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對我曾經的恐懼和絕望一無所知,對那個人一無所知,對我現在還耿耿于懷的恨意一無所知,我曾經……差點,死在這個地方。
“沒什么,”我望著師父,“只是好奇,天雷到底是怎么讓仙死去的,永遠死去又是什么感覺。”
“經歷三道天雷,一個仙魂大概就永遠毀滅了,但每個靈魂命中都只有三道天雷,三道之后會自動停止,而殘酷的是沒有誰可以在三道天雷后活下來,”師父望向我,微笑著,“除了你,悟空。”
我震驚,師父竟然知道我曾經在這里過:“師父!你怎么會知道我……”
“肯定很難受吧,悟空,當時,但是你很厲害啊。”他的手伸過來,我知道他是想摸我的頭,就像以前的很多次那樣,就像……很久以前那個人一樣。
“不!”我像受到驚嚇似的躲過了他的手,他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我當時的恐懼和絕望,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無懼而勇敢的,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理所當然地到了今天,但是!但是啊!
“怎么了?師父是想……”
師父……師父么。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師父是另一個人,那個人在風雪里把我抱進屋子,用溫暖的手摸我的頭,幫被師兄欺負的我擦眼淚,用木制的戒尺打我的手心,無情地趕我出師門,殘忍地不再見我,又在我大戰的時候叫我住手害我差點死去。那個師父……我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了。
“太上老兒,,”我終是不能忍受永世的疑問,于是來尋找唯一的真相,“你是這天上的老神仙了吧?”
“是啊,大圣。”奇怪的是,他似乎知道我來意了,“只是如今的大圣,應該對一切事情都放下了吧。”
“行了!”我實在不想廢話,“你只要告訴我我師父去了哪里!”
“大圣說笑,你師父不是在西方極樂世界念經頌佛嗎?”老家伙故弄玄虛,卻拿出面鏡子,“不過有一個人,他托我替你保管著些東西。”
“什么東西?”
“幾段,記憶。”他把鏡子遞到我面前,“過了這么久,差點就忘了放在哪里。”
第一段:鏡子里,是那個人熟悉的頭頂,我在高處靜靜地看著他。這個場景我無數次見過,是他在菩提樹下打坐的時候,他那么喜歡那棵樹,以至于自己都取了那棵樹的名字,這是……自己第一次躲在樹上偷看師父打坐。
“菩提祖師,”是觀音,“這是個孽緣,現在剪斷還不晚。”
“孽緣亦是緣,逃不開。如來與我的緣深,悟空與我的緣亦不淺。”
“執迷不悟,你們倆必有一亡。”
“是嗎。”一個陳述句。
話音未落,被嚇到的我從高高的樹枝上落了下來,正中師父下懷。
“天機不可泄露,祖師。”觀音說。
“是啊,真是孽猴,以后會惹大禍吧。”師父對著驚愕的我溫暖地笑了笑,又對觀音說,“你看,連我們都沒有發現他。他是天機以外的存在,現在要殺了這只孽猴嗎?”觀音失望地搖了搖頭,漸漸消失在空中。
觀音走了,我愣愣地觀察著師父。
“師父?……別……”我看著師父,他也靜靜地望向我,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別…別殺………悟空不闖禍……悟空聽話。”
“聽話。”他卻沒有表情,只伸出一只手來。
他伸出一只手,我知道那是像往常一樣等著我伸出頭去迎接他的手掌,于是我伸出頭,等著他殺了我。不敢逃的我只能嗚咽著哭了出來,閉上了眼睛。
“悟空,你哭什么?”他像往常一樣冷冷地問我。
“我!”我哭地越發厲害,“師兄們都不和我玩,還欺負我,還說我只是只小猴子!……嗚嗚~~”
“難道你不是只猴子嗎?”他又用手撫摸我的頭,“沒有關系,悟空乖。”
“嗯~~嗚~~”
第二段:是師父的記憶。
“菩提祖師。”太上老君恭敬地向師父行了個禮,“天庭有難,此番特來求援。那妖猴不除,三界將永無安寧。”
“老君說笑,我一介枯樹能做什么。”
“那妖猴的筋斗云,莫不是祖師伴我佛如來坐化時得到的祥云?”太上老君陰陰地說,“現在妖猴為患三界,祖師還要包庇孽徒嗎?只消祖師稍加幫襯,我們捉到妖猴,必只加懲處,不傷其性命。”
“你不必瞞我。”他轉過頭,“你們不會放過他。我也不強求你們放過它。”
“祖師,宿命已定,但若躲過那一劫那孽猴還能有一口氣,貧道必保它一命。”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第三段:“引天雷,誅妖猴!”玉帝話音落下,第一道天雷從我的頭頂直劈而下,把所有傷口都劈開了幾分,我終于感受到了那個時候的痛楚。
“悟空,”第二道天雷落下之前,時間似乎停止了,“你知錯不知?”沒錯,這是那個人的聲音,奄奄一息絕望的我再次面對這個問題,終于說出:“是……悟空知錯了,師父。”
眼淚掉下來,打到胸前的鎖鏈上。
“不,”沉默了很久后,至少我覺得很久,他說,“是為師的錯。悟空乖。”
“謝謝你為為師受了一道天雷,悟空。”不容我回答,他手心的溫度就覆到了我的頭上。
然后,我一醒來,就到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
“你這個混蛋神仙!”我一把抓過太上老君的道袍,“說!我師父在哪?!他去了哪?!他還活著嗎?啊?!”
“大圣息怒,息怒~您也已經知道了……你們倆,你們倆……必有……”
“你說什么?!!”
“不過天機已經泄露,說不定你們的命運會有所變動。但過了這么久,祖師也不希望你再執著,您都成佛了,幾百年的羈絆也該放下了。”
……
我在去西牛賀州的時候,遇到了一群小孩子,他們喜歡哭,喜歡撒嬌,喜歡打架,有親人和伙伴,在路上,他們圍成圈地唱那首流傳了好久的詩謠“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菩提本無樹~”
之后的很久,我都守著白云觀里一棵枯萎的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悟空叔叔!”
“哎呀!不是說了說了要你叫哥哥嗎?”我怒氣沖沖轉過頭去,看到一頭銀白的小家伙向我撲過來,臉上身上臟兮兮地像是剛從泥坑里爬出來,“哇~~你不要碰我啊~!~”
“可是……可是……”看到我的拒絕,小家伙面露委屈,“筋斗云把我摔到了地上~哇~嗚~”
“是嗎?”我不在意地說,“從多高摔的?”
“這么高!”他踮著腳努力地用手比劃,“這么……這么高……嗚~~”
“好啦~”我摸摸他的頭,試著模仿幾千年前那個人的溫柔語氣,結果卻變成了古怪的語調,“小菩提乖~”
在已經枯了很久的老樹附近,在黑暗不為人知的地下,蔓延的根系上又長了一棵年少而生機勃勃的小樹。
菩提本為樹,明鏡亦名臺。世間多紛擾,有我有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