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艾晨:浮生不棄舊書香

對于書,我該如何言說呢。我愛舊書,我恨舊書。舊書是寶貝,舊書是狗屎。從大學時算起,我已有二十年的淘書史,其間有快樂與希望,也有痛苦與迷茫。我只是在以前的日記里經常提及買書的事,一直沒有集中寫一篇關于舊書的文字。然而,現在我愿意寫了,似乎人生紛擾已去,塵埃落定,我可以徹底地直面自己的喜好與內心,在一間空闊而孤獨的書房里。

我的第一本書是一本舊書,在村路邊的大溝撿到,沒有封皮,沒有書名。里面是一些短篇小說,大約是一本“十七年”兒童教育題材的小說選集,有些大同小異,且大約是跟風《小英雄雨來》之類名篇的,質量較差。我只記得其中一個故事:小男孩設法掩護受傷的革命者,用鷓鴣血騙過敵人。此書看完后,應該是被折成紙飛機放飛了。后來,我又在河邊一個茅廁的紅磚上,撿到一本完整的長篇小說,是洪絲絲的《異鄉奇遇》,寫華人南洋謀生的,一口氣看完,放在家里。不久,該書被一個姨媽借去,再也沒還回來。她來我家,一看見我的文學書刊,就要激動地拿走,口里說會歸還,每次都食言,弄得我有些怕她。

書不夠,借書看。命主文曲星的我,從小是一個讀書種子、文藝種子,即便出生于農家寒門,父母皆為文盲,舉無家學淵源,也無法掩飾、遏制我對文學作品的巨大渴求,乃至文藝創作的巨大渴求。這是跟堂兄們不一樣的地方,而他們更擅長釣魚,求職謀生。我最早的借書,是小學時,大約三年級,向一個叔叔借閱流行小說《第二次握手》,因為他買了一本,自己看完了,而廣播里正播著該書的內容。該書最早是整改手抄本,后來平反了,小說迅速出版,影響很大。可是叔叔素來為人冷酷,堅決不借給我。他連一個像樣的理由都不給,哪怕說:你是小學生,看不懂的。初中時,有次向一個堂兄轉借從維熙的長篇小說《北國草》,大約一周后,他就登門索書。幸虧我看得快,連夜翻閱,剛好看完了。

高中時,我已積攢了一些文學書刊,多次借給他人,大多沒有還回來。我缺乏登門索書的勇氣,總相信人都有覺悟和良心。值得慶幸的是,我極珍愛的岳麓版《水滸全傳》強行要回了,一直留著,盡管被一個鄰家女孩借去,弄得紙面發黑,慘不忍睹。書上沾著美少女的芳澤,這完全是一句不科學的玩笑話,那是黑色的污垢,不知攜帶了多少有害細菌。剩下留在家里的那些舊書刊,母親未經我的同意,擅自借給鄰居家的女婿看,結果一本都沒有還回來。我的早期藏書被村里鄰居瓜分了。在我的讀書史、求學史、學藝史上,母親似乎始終是我的克星。

在漢皋上大學時,我經常泡圖書館看書,從圖書館借書,翻遍了中文書架上的圖書,尤其中外鄉土文學、浪漫主義文學作品,包括《神曲》《失樂園》《羅摩衍那》《唐璜》《浮士德》《呼嘯山莊》《上尉的女兒》《復活》《靜靜的頓河》《憤怒的葡萄》《西線無戰事》《家》《啼笑因緣》《芙蓉鎮》《酒殤》,等等。我是村里著名的“書呆子”,是班里著名的“書蠹”。有次,文學史老師突然即興發問,誰看過泰戈爾的長篇小說《沉船》,大家都搖頭,忽然齊刷刷回頭看著我。其實,我只在圖書館里看過那本書的封面、簡介,一直很喜歡泰戈爾的詩歌,就忽略了他的小說作品。很久以后,我才發現,我其實很像里面的主人公羅梅西,比較人格分裂、書呆子氣,浪漫、理想、猶豫、軟弱,具有浪漫主義文學中的普遍特點。

此外,我還陸續買一些屬于自己的新書、舊書,同時開始逛舊書店、舊書攤,有意識不斷積累自己的書。最早去的舊書店是學校附近的集成舊書社,文藝書較多,開價較高,但偶爾會遇見價廉物美的書。最早去的舊書攤是在江北武勝路,那里有舊式的新華書店和新式的新書市場,于是旁邊的舊書生意跟著紅火起來,一大片,擺滿了人行道的空地。我已經忘了自己買了些什么書,只記得同去的阿黃,買了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旁邊路過的女生低聲說是一本禁書。女生能夠這么說,一定是喜歡看的。口是心非、模棱兩可是女生的特色,而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的真理。大學畢業不久,我在武勝路圖書批發市場閑逛,被一個女老板帶進她家底樓的庫房,誘惑我寫一本盜版跟風書,說可以長期合作,我沒有答應。我的原則性很強,所以不適合做生意。

到三閭大學老鄉處玩,門口徐家棚一條街,也是舊書甚多,后來不知是去找老鄉玩,還是去逛舊書攤。我幾次拿著舊書去找老鄉,她可能不喜歡我到訪,不喜歡我買書,一臉鄙夷地看著我,弄得我有些自卑。大二時,她到我們學校玩,翻遍了我的書柜,借走了盧梭的《漫步遐想錄》和丘山編選的《中國現代散文選萃》,那是我散文寫作的重要啟蒙書,自己很喜歡。她借去兩三年沒還,也堅持不還,我幾次提起,她都白了我一眼。后來她留校工作了,當輔導員,我去她那里玩,兩本書就擱在她的書架上,全都紙面發黑,慘不忍睹,心疼死我了。她坐在一邊,擺出小領導的架勢,黑著臉,教訓一個不守規矩的男生,當著我的面,大約她的意思是對我的索書行為極為不滿。我很不識趣,強行拿走了我的兩本書。后來,我們斷交了。

留在漢皋工作后,武勝路和徐家棚的舊書生意逐漸暗淡下去,直至消失蹤影,我的淘書興趣,轉而投在漢皋司門口和江北江漢路。晚飯后沒事,常常從讀書院散步到司門口,正是舊書開市的時節。在天橋附近街角,擺了一地的舊書刊,總是引起我莫名的興奮與期待。最初似乎是與一個鄰家女孩一起去的,本來是逛街、逛商場,看到舊書攤,我就腳下種草了。除了買到一些文藝書,我還看到一本精美的藝術寫真畫冊,似乎是徐若瑄的《天使心》,很喜歡,很想買。純粹而天真的少女走在麥田里,手持一棵青綠麥穗,用鼻子輕輕嗅聞,這畫面給我極深的印象。可是,礙于鄰家女孩的存在,我不好跟老板開口。此后,撇開熟人,獨自前去,無拘無束,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逗留多久就逗留多久。

不久,那里的舊書攤萎縮到里側的小巷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這里沒啥很好的書,買什么書都忘了,偶爾可見某個民國期刊的創刊號,開價五十元。有個中年男人一直在原地擺攤,跟我混熟了,有次賣一套評點本的《金瓶梅》,上下冊,開價五十元,我疑心是盜版,也還價不成。一天晚上,在解放路一個小書鋪里,遇到同一版本,看攤的是一個女孩,狹窄店鋪只有我們兩人,燈光之下,言談甚歡,我高興地買下了。花了一百二十元,書鋪里的應該是正版吧。隨后去舊書攤,兩者對照,幾乎是一樣的,讓我很生氣。

后來,杜寫了一篇收藏小人書的文章,本來是自娛自樂,我卻自作主張,拿到《漢皋晚報》去發表,立即引來漢皋電臺專題部的人,拍了一個家庭收藏節目的報道片。我們專門打的到司門口,去拍舊書攤,熟悉我的小書販們頓時緊張起來,叫我們不要拍。那專題叫《美麗的小人書》,在“文化綠洲”欄目播出幾次,附近的居民立即認出我們,很羨慕我們的生活方式。

江漢路古玩市場,是我在漢皋見到的最大舊書市場,雙休日開市,我聽說后,立即和杜動身去。江漢路附近偌大一條步行街,處處擺滿了舊書,場面極其盛大輝煌,仿佛讀書人的節日與天堂。我很喜歡聞舊書的香味,一書在手,可以任意翻閱把玩,仿佛食糧,仿佛器物。杜拍了幾張我現場淘書的照片,至今還在,記憶如昨。在這里,我們買了很多書,都不記得書名,一般都是幾元錢一本的文學書,小說居多。有一本《戴望舒詩歌全集》,要價八元,我第一次不肯買,第二次趕過去,還在,趕緊買了。還見過一大摞來自附近仙桃的《陳氏宗譜》,應是陳友諒的后代,我只是翻翻這些快要腐爛的豎排手抄本,不會去買。那時我有心從事文學創作與研究,買書范圍有限,現在想起來,浪費了淘書的大好機會。去江漢路買書的人很多,回來的人也很多,塞滿了附近的街道,一些飲食小攤也湊集在那里,饑渴了隨時可以享用一點美食。

除了定點的舊書攤,就要自己尋找散落各處的舊書店。我沒有加入任何收藏協會,沒有聯絡圖,只有依靠自己的行蹤去發現,去發掘。我住在讀書院,離省圖書館很近,那里附近有幾家不錯的店面,和我交情較深。治宙舊書社的書貨質量一直較高,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妻,有時還請一個文靜漂亮的女孩照看店鋪,叫燕子,以致我去的次數更多了。她見我忘了拿雨傘會,會提醒我。淘書時,跟他們沒少聊天,甚至聊一些與舊書無關的事,如關于社會、人生的吧。

不久,店面易主,情形大變。聽現任店主說,男老板和那女雇員發生戀情,婚姻和店面都一分為二,夫妻在別的地方各自經營舊書店,打的還是治宙招牌。他們分在兩地的店面,后來我在漢皋兩個地方都找到了。他們得知我是老顧客,知道他們以前的某些爛事,都怪怪地看著我,不愿再提前事。那個前妻依然溫柔,獨自一人開店。那個女雇員,如今成了店鋪的女老板,權力、地位甚至高于男老板,掌控著店里的一切。她坐在一邊的監控屏幕前,不再像以前那樣溫柔可人,見我拿手機在某本書上拍照,就遠距離大聲告誡我不要拍。男老板已是滿頭白發,老了很多。她怎么說,他就怎么做。比人家大二十歲,不衰老才怪。

夫妻倆的原店面,照樣以治宙為招牌,換了一個老板,是個精明強干的小伙子,不好說話,不好還價。有次,他從一個老教授家弄來成箱成箱的舊書,剛好我在店里看書,他一開箱,我就選書。他來不及標價,出價較便宜。那次,我一口氣買了《遼史稿》《西夏史稿》《蒙古秘史》《中國左翼文學思潮》等。過幾天再去,書價都標好,很貴,我再也沒買。

在漢皋大學附近,有次偶然看到一家尤尼卡舊書社,是省藏書協會辦的,社科學術書很多,我買到了《從邊城走向世界》《陳獨秀書信集》等幾本好書,價格公道。過段時間再去,那書社竟不見了,左右打聽,不知去向,好不懊惱。漢皋大學邊的集成舊書社、三閭大學邊的文匯舊書店,都有很多舊書,但開價都很高,不好還價,我買的書很少,每次都發牢騷。

閱馬場一條狹窄的小巷里,有一家不起眼的舊書店,有時能淘到需要的書,有天甚至看到一堆幾近腐朽、刻著文字的龜甲獸骨,嚇壞了我。不知是哪里弄來的,這行為對國家歷史與文化該是多大的損失啊。店主告訴我,有個老頭顫巍巍拄著拐杖找來,要賣自己一屋子的藏書,理由是家里空間不夠用,兒子要占用書房。他準備論斤去稱那些書,賣出的價錢自然很貴。我對藏書頓時恐懼起來,為那些書感到惋惜。我長久在漢皋活動,對漢皋的舊書市場很了解,各處的小店都走遍了,淘了不少書,但那都是十年前的印象,現在大多記憶不清。

另一個關于老頭與舊書的話題,不妨在此插敘一下。據說一個老頭發現家里有一本書是從省圖借來的,良心發現,顫巍巍去省圖歸還,管理員吃驚地發現,這書是十幾年前借去的,按照超期罰款規則計算,要賠償一兩千元,老頭頓時大怒,鬧得圖書館領導都出面來處理這件奇異的借書事件。

不久福利分房,我在單位分到兩室一廳,有了自己的書房,立即買了五個鋁合金書柜,堂而皇之地安置我的書。杜和我較勁,另買了三個鋁合金書柜,安置她的書。因公務繁忙,心氣浮躁,那些舊書新書,我看下去的很少,多是束之高閣,裝點門面。我辛苦積攢的書,被杜利用較多,我買的每本書,她幾乎都搶先翻閱,廢寢忘食,然后橫加指點,大肆批駁,有時不免讓我生氣,看書的興趣也蕩然無存。她很看不慣我買回關于土匪、武俠、神魔、家具之類的書,卻不知那是我自己的書。她自己買回的一些文藝書,我很少去翻閱。

我的書是我的精神體系的構建與認同,卻總是被她介入、侵犯。我一般不喜歡她買的書,但不會去指責她買回。她的有些重要資料,都是我及時從舊書店里買回的,因為我是天秤座人,知道別人會需要什么樣的書。我能夠清晰記住那些書是在哪里買的,充滿感情,她卻一臉迷茫,甚至認為那些書是她自己買回的。有時就想,或許我最適合做一個圖書管理員,或資料檔案員,會好好編排、管理那些書籍資料,物有所值,材盡其用。我可沒有做書商、開書店的打算,會舍不得出手一些自己喜歡的書,我遇到的書店老板,大多將自己喜歡的書藏起來,留著自己慢慢欣賞。

家庭藏書最大的敵人,不是水火,廚房水管曾經破過一次,半夜漫水只損壞了地下幾本書。家庭藏書最大的敵人,不是盜賊,家里失盜過一次,賊人對書根本不感興趣。家庭藏書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賣書和他人借書。我的父母,杜的母親,都對我們一屋子書瞪著眼睛,一肚子疑惑不解,建議我們賣掉一些書。孔夫子搬家盡是書,有必要清理門戶。我們從讀書院搬家到清水源時,房子面積大了,但書房面積小了,兩人的書合在一起,根本放不下,木地板上都要堆滿。

我挑擇出杜和我重復購買的部分舊書,以及沒啥意義的舊書,請閱馬場一家舊書店的老板張生來家,先后兩次,運走了兩大袋書,賣了六百元。由我賣書和由她賣書,其結果會大不一樣,我懂得舊書行情,懂得舊書老板的心理。如果是她賣,肯定以為每本書只會收一兩元。經營舊書是一門暴利生意,往往有幾倍幾十倍的利潤,兩元錢收購,十幾元賣出。收購時極力鄙薄舊書的價值,賣出時極力抬高舊書的價值。張生是個和顏悅色、比較誠實的小伙子,可以長期交往。

第二次大賣書,是我博士畢業,準備到婺州工作,漢皋的書一旦和金陵的書會師在一起,是一場災難。再說時過境遷,心態巨變,漢皋的有些書實在用處不大。其時,閱馬場交通大改造,治宙舊書社以及張生的店,早已不知遷往何處。我比較了一下行情,集成舊書社收書政策有改進,按折扣收入,比較靠譜。于是前后三次運書到那里,共賣了四百元。若是賣給張生,肯定是六百元。很多年以后,我重返大東門,在一家舊書店買書,見到里面有幾本書很眼熟,像是我昔日賣掉的舊書,就疑惑地走向么口的中年老板。他和顏悅色,主動減價,而他滿頭白發,面容臃腫,聲音也變了。他應該是張生,已經無法認出了。從交談中,我才知昔日交通大改造時,他遷往螃蟹閘,后來又遷到大東門,這里離閱馬場很近,只一站路的距離。他也認不出我,可能是見的人太多了。

漢皋大學附近的集成舊書社的兩個老板都很精明,簡直就是不講情面的賺錢機器。他倆是好朋友,在此開書店二十年,比我來漢皋大學還早三年,最初經營一個小店面,后來常年經營一個大店面,規模越做越大,名氣越做越大。這次,我甩出了自己積攢多年的民國書,如李長之的《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封面多有蟲蛀腐朽,只買了十元。有這書的新版書出來,我對那殘破的舊書也沒啥興趣。有一本1913年英文版的《美術史》,也只買了十元。這些年代久遠的舊書,在網上舊書市場都能賣到上百上千元。因倉促行事,急于出手,往往會吃大虧,后悔不迭。好在那些舊書買進時,都很便宜,前后比較,沒啥吃虧。民國書,我只留下了戲劇方面的,還有十幾本,都是初版善本。

第三次大賣書,是在婺州,去年搬家到柳湖花園,書房很大,書柜打得很豪華,還是不夠用,于是將舊雨樓的老板喊來,丟出一大袋書,賣了兩百元。有些書我不想賣,也被他強行要去。他很喜歡參觀學校老師的書房,見了稀罕版本就想動手。江南人貌似說話溫和,骨子里比荊江人狡猾刻毒。我指責他進價低,出價高,他湊過來一張白臉,瞪著一雙白眼,說:我也要賺錢啊,我的店面每月三萬啊。大約不到一年時間,我再去他店里,我的那些書幾乎都賣光了,我甚至能猜到是被哪些人買走的。他還說:你的那些書都不好,賣不出錢。他的意思,最好是些珍貴稀奇的書,可以賺幾百倍的差價,比如他指著一本破書,喃喃自語,說沒了封皮,否則可以賣三千塊啊。

這個和善而精明的老板,高中畢業,不在家種地,不外出打工,一心在古子城做文玩生意,起初做珠寶,然后做舊書,最后做文物。他討到一個小他八歲的女人做老婆,女人跟隨他做生意,唯他是從,高度一致。他們生養了兩個女兒,兩個女孩跟我很熟。夫妻倆并不介意我跟兩個女兒自然交談,十分熟悉,而別的很多人很介意女兒跟男人聊天,總認為男人不懷好意,需要嚴加防范。

我的藏書歷經淘洗,已經很濃縮,很精華。這次出手,實在有些心浮氣躁,是我賣書經歷里最后悔的一次。還不如將那些書堆在雜貨間里,或者留在漢皋,想看時可以看到,仿佛故交重逢。里面有一套不便文獻援引的《二十世紀中國經世文編》,一套使用率幾乎為零的《中國史稿地圖集》,以及形同天書的《回到馬克思》。現在想起來,它們都很有收藏價值。無論如何,這回所有的書都是我一個人的,獨守書房,而杜的書永遠留在漢皋,不到原來書架的三分之一。我當初不該將她與我重合的部分舊書賣掉,可那時根本不會預料到此后的人生變局。宛如歷史,合久必分。

藏書的另一勁敵是他人借書。我中學時添置的留在老家的一堆書刊,被母親借給村人,算是洗劫一空,永不歸還。在漢皋工作時,遇到兩個“釘子戶”女生,一個是三閭大學的女生,借了我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一個是班上的女生,借了我的《賈平凹小說精選》,二者都是我最心愛的書,因為我的主攻方向是中國現當代鄉土文學,或做研究,或寫作品。兩三年之內,我多次苦苦索要,她們就是拒不歸還。甚至不惜編謊話騙我,說書明天集會帶給我,結果還是沒帶來,或說書已經寄出,怎么沒收到啊。我對她們徹底死心,重新買了兩本同樣的書。真的不是我小氣,我只是個讀書蟲子。女人心,海底針。女人與書,屠夫與豬。呵呵,逗趣而已。

那個早年不肯借我看《第二次握手》的叔叔,那個在祖父葬禮上大肆辱罵我父親的叔叔,腆著一張比城墻還厚的臉皮,蹭到漢皋找我玩,可是,他看著我滿書架的書,很不舒服。似乎貧民出身的我,不配擁有這么多書。我以為他要借書,到底又沒借,大約他早已看出書本知識的無用,不屑于看書。一個堂妹喜歡看書、藏書,尤其是文藝書。第一次來我家做客,看見我滿架的書,蠢蠢欲動起來,強行借去《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等幾本書,從此拒不歸還。礙于情面,我委婉索要,她很不高興,用怪怪的眼神看我,輕聲指責我小氣。有次,我去她家拜年,醉酒之際,看到她房間書架上有很多文藝書,其中有我的幾本書。趁著酒勁,我拿走了最心愛的兩本。事后,她很不高興,言語之間,認為我做錯事了。強行借書,拒不還書。借書是爹,還書還是爹。

后來,堂妹再次來到我的新家,看見有好幾柜子書,更為興奮了,一次性借去二十幾本書,說是要考研。我當時再三叮囑,一定要歸還,她滿口答應,保證歸還。然而,過去了近十年,她考研無果,那些書早被她據為己有,其間幾次跟我見面,她對歸還之事只字不提,極其心安理得。以她的認知邏輯,我作為堂兄,擁有這么多書,就該勻出一部分給她,這是情有可原、天經地義的事。出于同一邏輯,我混得好了,就必須幫助她,否則就不是堂兄。事實上,我該送給她的書,已經送了一些,比如波伏娃的《第二性》等,她還嫌不滿足。一個漂亮純樸的女孩,在借書上竟然如此貪婪,這不是對知識的渴求與占有,而是陰暗人性使然。親情往往將原則遮蔽,成為一種混淆是非的潛規則。

由此,可以得出三個結論:一是不要借書給女人,女人一般都沒有還書的良好習慣;二是不要借書給親戚,親戚一般也都沒有還書的基本素質;三是不要借書給領導,領導一般也都沒有還書的正當邏輯。我的《沈從文小說選》《沈從文散文選》《古代短篇小說鑒賞辭典》,都是被單位領導借去看,最終不予歸還。我干脆做人情送給了對方,而他們都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表示可以換一種方式補償一下,但得不償失。杜也拿我心愛的書做人情,三次大量借給師弟師妹們寫論文,我都及時收回來,甚至不惜情面,親自去學校宿舍討要。慘痛的借書教訓,將我的臉皮越磨越厚,我對外人的借書越來越警惕,該要時就要回來,不再姑息養奸。一本書的借還是一件小事,卻很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操守。

借書還要提防的,是枕邊人。杜幾次說,她嫁給我,圖的是我的書,可以自由翻看。實際情形還不止這個,她看我的書又有何妨。有次我翻找《永玉三記》,三聯版的那個,怎么也找不到,對杜無意咕嚕了一句,她訕笑說,借給漢皋大學《寫作》雜志的編輯看,沒有歸還,也不好去要。她的確在那雜志發表了一篇有關《永玉三記》的論文,我還鼓勵過她,沒想到代價是那個編輯趁機要去原著畫冊,借口是對照、審稿,此后卻再也不還了。她拿我的書借人,從不跟我商量,私自做主,讓我生氣。我清清楚楚記得,“三記”名字叫《罐齋雜記》《力求嚴肅認真思考的札記》《芥末居雜記》,粗糲質樸、憨態可掬的畫風,那是我在解放路天橋下偶然淘到的。

后來,她故伎重演,數次拿我的書和影碟分別借給師姐、師弟、師妹,仿佛她自己是我的圖書管理員。最嚴重的是兩次。一次是借給師弟近十本難得的鄉土小說,人家寫當代鄉土文學的博士論文,苦于找不到作品,她說我有,就主動借出,被我及時發現。她固執地說已經答應人家,不可食言。我只得借出,但提出條件,要她明確告訴師弟,看后即還。大約一年后,終于歸還,我仿佛失而復得,對她師弟心懷感激,不亞于黃世仁收回楊白勞的欠債,喜極而泣,要感謝楊大爺。后來,她師弟的博士論文獲得好評,還經過壓縮,在《文藝研究》發表,我想那里還是有我的一份功勞吧。但這想法只是我的,人家恐怕連我的名字早就忘記了。

一次是借給師妹一套1987年版的《紅樓夢》珍品影碟,18盤36集,原版無刪節。我將它們珍藏在抽屜里,自己是紅學愛好者,自然收藏了很多有關資料,有些是稀見的。有天我想重看,竟然找不到,她囁嚅說已經借給師妹了,看完即還。她的師妹沒有及時歸還,而是在女同學之間輾轉流播,我預感到不妙。大約三個月后,等到歸還我時,我發現將近一半的影碟損壞了,無法播放,大約是師妹心虛,趕緊物歸原主。我望著杜生氣,她似乎比我更生氣,生氣的不是師妹,而是我。那是《紅樓夢》1987年首播時的原版視頻,此后多次遭到各大電視臺的刪減,市面上、網絡上流行的是導演精剪版,已經很難找到原版視頻。對此,我有苦難言。自己遭受重大損失,反被人指責為小氣鬼。

在漢皋時,我淘書的視野也伸向漢皋之外的地域,每逢出差,必定尋訪當地的舊書市場。燕京潘家園的古玩市場,我利用出差去過三次,每次都恰逢雙周,每次都買了一大堆舊書,具體書名都忘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曹寅的一套《楝亭集》,豎排本,花了八元。后來搬家清理舊書,大約以原價賣給了集成舊書社。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后悔。我賣它的理由既是豎排影印,閱讀困難,也是不喜曹寅詩文,沒必要為孫子而特意親近他的祖父。其實曹寅詩文的散淡風格,可能很合乎我的口味。

我去過兩次琉璃廠,但一本舊書也沒買。那里大多成套成匣,開出天價,幾千塊,幾萬塊。有次旁邊舉行大型舊書展銷,我逛了一圈,大失所望,勉強買了一本《金瓶梅縱橫談》。到申城看演出,我乘機逛了一下什么路的古玩市場,因時間不對,不是周末,就沒有看見舊書攤,很是失望。勉強看了一個孤零零的古董攤,我對古玩也有一定鑒別力,說地攤上大多是假貨。誰知那老頭說,這是申城啊,豈能容你亂說。我很惱火,回擊說,你不過是申城的一個窮人。

我曾做過很多淘書的夢,不由自主。夢見不知是在哪座城市的街上,偶遇一些舊書店、舊書攤,書的品質都很好,散發濃烈的書香。有時是在一間閣樓的舊式箱子里,翻出一本古書。有時是騎車趕到以前去過的舊書店,這書店和現實中的書店很相似,醒來后,才知是夢幻一場,空喜一場。這些夢,我陸續記在以前的文字里,不必抄錄。醒來我也才知,自己根本上是一個書齋里的半吊子讀書人,一個十足的淘書者、書奴、書呆子,不安心工作,不潛心讀書,不防備外界入侵,不準備著書立說。

當初買書是為了做文學家,后來買書是為了做學者,現在買書是為了自己的精神需要。書不必一定要看,關鍵是擁有它,站著茅坑不拉屎,也是一件快意江湖的事。等到殺出工作的重圍,可以安心讀書,卻患上慢性疾病,不便看書。接著殺出老家的重圍,背井離鄉,現在獨自隱居江南一隅,卻已是看淡了一切,對書本知識的弊端有痛徹的感悟。模仿一句套語:偌大一個漢皋,竟然放不下一間平靜的書房。

幻滅之余,我將多年四方求購、精心收藏的關于故鄉老家的幾本文史資料書,交給弟弟保管,本打算寫點故鄉的文化小說,做點家鄉的文化研究,不意被殘暴的老家人扼殺。等我的傷痛漸漸平復,再來收拾文化山河,經營家鄉的沙洲,也即自己的“韃靼村”“馬孔多鎮”“鳳凰縣”“白鹿原”,弟弟竟然將資料全部弄丟。更準確地說,是被見不得書籍的弟媳全部按廢紙賣掉了。弟弟像父母一樣,根本不愛惜、尊重我的書。父母幾次到漢皋,只關注我的物質生活,望見我書房堆積如山的書都鄒眉頭,建議我賣掉一些。那些珍貴的史志書肯定是被碎成了紙漿,或者是被轉賣給了舊書店。現在我重新網購回來,每本都在五十元以上,有的在二百元以上。

到金陵讀書,金大附近有一些新書店、舊書店,如復興、學人、唯楚、品雨齋,我一有空就去淘書,權當散步休息,為此消耗了很多金錢與時間。在那里,我幾乎買到了在漢皋一直想買的所有的書,如朱棟霖的《戲劇美學》、程季華的《中國電影發展史》、香港版的《金瓶梅詞話》等。唯楚的夫妻倆是湖湘人,因與荊江口音差不多,一直將我當作老鄉對待,我也將錯就錯,以一個湖湘師姐的老家人自稱,買書時,還可以得到一點優惠。男老板是個小平頭,很精明,很勤快,經常到申城去淘書,有時人沒回來,大批的書已經托運到家了。

有天雨夜,店外一片漆黑,店里燈光如銀,只有我和老板娘,聊了很久。以前在家務農的她,對我說了一通家丑。主要是老家幾個親戚見他們賺錢眼紅,就趕來金陵,要求搭伙做舊書生意,不講道理,都被她趕走了,只得自己開舊書店,生意很不好。第二天,男老板見到我,有點不自然,臉都紅了。經過幾年奮斗,他們在金陵古城墻之外的地段,買了一套房子,算是正式在金陵安家。學人的光頭老板很精明,一元錢也不讓,可他的一個老伙計很隨和,有時能讓到幾元。我買書時,就盡量避免光頭老板當班,有時將選好的書塞到角落,等那老伙計當班時,再去取書付錢。

還有復興書店,一對夫妻老板有門路從各大出版社的書庫里,低價購進積壓一年以上的圖書,新書當舊書賣,往往是三到六折,非常便宜。這些基本都是文史哲方面的學術書,生意很紅火,還可以即時開發票,或者記賬以后開票。老板娘請來一個小侄女守店,十四五歲,純樸而精明,穩重而活潑,給大家印象都很好。我們沒事就來走一遭,看一圈。書店里有個美少女站柜臺,仿佛滿室散發著幽蘭之香。我用手機對她拍照、錄像,她都不生氣。

拐角有一家舊書店,遷來時間很短,還沒掛出招牌,書很多很豐富,大多堆積在那里。我第一時間發現,左翻右翻,買到了《中國現代文學補遺書系》的兩卷戲劇,以及一套《古文鑒賞辭典》、一套《蒙田隨筆全集》。那對中年夫妻都很隨和,說我是第一個顧客,給我的價格都很便宜。不久,他們嫌租房高昂,遷到夫子廟去了。我想念他們,就根據他們提供的地址找去,可是沒找到店面,總不能沿著秦淮河一路尋找吧。問題在我,我對夫子廟不熟悉,那里街道很多,地形復雜,應該先索要他們的聯系號碼。

在金陵時,經常聽說朝天宮的舊書市場,叫做鬼市,舊書很多,要半夜去趕場,很刺激。我總是想去看看,但因沒有收集古書的癖好,半夜趕去也不方便,一直沒有前去的動力。后來,據說有人在那里買到清代錢泳的手寫筆記《記事珠》,里面有《浮生六記》第五卷《海國記》的大量摘抄。那可是價值數百萬的一本文獻啊,這種運氣就像彩票中獎。要是哪天淘到《浮生六記》的后兩卷,我可暴發了。可是靠舊書賺錢,實在不是我的初衷啊。

來婺州后,這里地方小,可以逛的舊書店,大約只有舊雨樓、盛興,都在古子城附近。舊雨樓店名起得不錯,主要經營民國、“十七年”及整改的舊書和器玩。我時常將淘舊書和逛河灘結合起來,餓了就去沃爾瑪或農家樂吃飯。我真正喜歡的書,只有一本《馮沅君創作譯文集》。另有一本《驛路梨花》,彭荊風的短篇小說集,中學語文課本里被當做散文講解,鄉土風味很重。現在看來,其骨子里不是文化,而是治理,與楊朔散文一樣,可惜了一副優美文筆。

老板說婺州地方小,賺不到大錢,他經常到申城、臨安等地淘書,有時能夠弄到一些奇貨。有次,遇到于伶的后代將于伶的藏書悉數賣掉,申城舊書商出價十萬元,用卡車運走其中最值錢的部分,次品部分就地轉賣給同行,仿佛是一場非洲獅群進食的盛宴。還是大地方的人好做生意啊!那么多名人,那么多藏書,還有名人字畫,該賺多少錢啊!他邊說邊做開車開走的動作,仿佛他是那個收書活動的總導演。他去申城能夠收到的書,大多是那里舊書商甩出來的次品。

我抱怨道:在金陵能淘到一流的舊書,在婺州只能淘到三流的。我將一些礙眼的舊書處理給他后,他見了我就湊過一張胖臉,笑臉相迎,十分客氣,那批書肯定賺了不少。他偶爾還眨眼問我,有否藏書處理給他,貪得無厭,被我斷然拒絕。他是附近農民,比較精通舊書古玩,讓我看得順眼的,是他比較隨和,逢書刊必收,買書能砍價。后來,他的鋪面搬遷到古子城的小巷一面,規模壓縮,書架減少,也兼營了一些古玩,我再送一些舊書過去,他就挑三揀四,態度冷談,我一怒之下原包帶回,很久沒再去他的店鋪。

盛興的女老板,一口北方腔調,將舊書店擺成傳統書齋的格局,飾以蘭草書畫,自己再坐在書桌上素手翻書,很有情調韻味。到底是北方人,開價不是那么狠。這里主要經營八九十年代的文藝舊書,很多是成套的,我買到了《古代散文鑒賞辭典》、插圖本《娜娜》、葉蔚林《酒殤》等好書,可以和自己已有的某些舊書配套起來,像是分別多年的家人終于團聚。江北勝利街有家聞人舊書店,租借與零售兼營,很多小說,最多五元一本,我瘋狂買了八本。我每到一座城市,走街串巷,大小舊書店都會被我搜刮出來,不可救藥。

所幸的是,現在網上賣書生意很好,而且有更多的選擇,突破了傳統登門淘書的地域限制。學校附近的楓林晚等兩家新書店,原先生意紅火,還可以給老師們開發票,在課題經費里報銷。不久,全國賣書的方式和形勢很快發生巨變,他們即使實行折扣賣書,也避免不了破產的命運,灰溜撤退,另謀職業。我經常瀏覽卓越網,買了很多符合自己趣味的新書,再瀏覽孔夫子網,買了一些自己念念不忘的舊書,如陳邇冬的《東坡小品》、荊江辭書版的《閑書四種》、張岱的《瑯嬛文集》、燎原的《撲向太陽之豹》、張愛玲的《秧歌》等。其中有的書是我原先已有的,在漢皋搬遷時被匆忙處理掉,又發神經買回來。

還可以從網上買到港臺的一些珍貴的專業書,如周慧玲的《表演中國》、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幸好我買的及時,因為不久風向變了。網絡書店被管制很嚴,港臺版的書,無法經過網絡流通到大陸,此是后話。駱家塘工行的女職員一見我匯錢,每次十幾元,就笑著說:“要收一元的手續費的,你是不是又在網上買書?”在她的勸說下,我最終辦了一個網銀,可以網上直接交易,無需手續費。后來,網上充值、支付變得更加便利。

有時跟人交往做事,很像是在做人性實驗。在網上買舊書,不同攤主有不同的反應。在燕京買過莫言的《酒國》,得到的書是盜版,我跟攤主理論,他很不耐煩,罵罵咧咧,退書寄回去,堅持說沒收到,我一笑了之。在濟南買了潘富俊的《草木緣情》,書的裝訂很有問題,我按網上退貨程序走,攤主收到書,打電話說怎么退回了,要再寄,得知我的意思,表示馬上退款。他旁邊有人插嘴說別給,我就淡笑了。攤主到底退款,還發短信要我加他書攤的公眾號。我想除了地域和人性的因素,規則和法律可能是保證善良的最好工具。

可是,我一直懷念漢皋江漢路、燕京潘家園舊書市場淘書的日子,懷念金大附近各處逛舊書店的日子,親臨現場,置身于舊書的海洋,被舊書包圍,這種感覺,不是網上看一排排舊書信息就能代替的。如有時間,我還是要四處走走,繼續自己的人生之旅。我所不知的,是婺州原來也有自己的舊書市場,就在我常去的古子城,雙周開市,主要是周日上午。

有天,大約是周日,我照例騎車去古子城一帶玩,忽然發現牌坊口附近人頭攢動,地上好多舊書攤,跑進去一看,舊雨樓、盛興的老板都在里面。書一般是五元起價,有賣到八元、十元的,也有賣到上百上千的。錢江各地的縣志市志最低一百二十元一本,這里比較看重出售與錢江本地有關的書籍。除了舊書攤,還有很多的古玩攤,擺滿了飄萍路附近的街面。我興奮地買了一堆書,第二天再去,牌坊口空空如也。其后去過多次,依然不見舊書市場的蹤影。難道是曇花一現嗎?

有次在舊雨樓買書,無意中提到這事,那胖臉老板“啊”了一聲,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有些臉紅,最后在我犀利的眼神下,不得不說出實情:舊書市場一直都有,只在周日上午,周六上午也有,不過很少。他之所以不肯告訴我,無非挽留住我這個光顧甚多的顧客。還別說,自從我迷戀上周末舊書市場后,就很少再去他家買書,有時候提防他人還是有道理的。古子城舊書市場去得多了,我認識了不少老板,有的稱兄道弟,說話無忌,有的放心買書,價格公道,有的避而不看,壞人一個。有個女老板是錢江本地的,比盛興的女老板溫柔可愛很多,見了我就笑,絕對低價出售,似乎很喜歡我。我幾乎每次都要買她的一本書,如今這樣溫柔可愛的女老板實在少見啊。舊雨樓的女老板每次不留情面,拒不降價,弄得我還去找男老板,才能如愿以償。

我不喜歡紅袖添香夜讀書,內心畢竟是孤獨。我喜歡雪夜閉門讀禁書,內心是叛逆。皓首窮經,與書偕忘,不是我的人生理想。坐擁書城,精神充實,倒是我喜歡的人生選擇。我不是藏書家,不會刻意尋訪、收藏一些珍本奇書。我也不是堆書庫,什么書都容納,必定有自己的擇書條件。因為逛古子城的次數多了,難免又胡亂買書,堆了一堆,只得拿到北門高村的舊書店去論斤賣掉。

以后我還會四處尋覓一些舊書,而且要謹慎選擇,不要再做后悔不值的事,一般不大看的書就別買回。再也不要浮躁行事,去遣散自己的某些藏書。它們都是我的財產,我的財富,說不定哪天,它們都會發出金子一樣的光。這種酸溜溜的表述,連我自己都笑了。至少,我的藏書將來要傳給孩子,如果他不要,我就開一個網上書店,賣給真正喜歡讀書的人。我大約不會捐贈給學校或地方圖書館,借閱者大多不愛惜公共圖書。再不濟,付之一炬。黛玉臨死前焚稿斷癡情,我臨死前焚書絕書緣。

補記:四年后,杜利用我回家之機,偷偷拷走我所有的創作文檔,看到該文后,大為惱火,立即從網上買回原版《永玉三記》,不惜高價,說是歸還給我。從此,她不再讓我踏進家門。屬虎的女人,是惹不起的。自己做錯事了還不讓人說,實屬五千年中國家庭文化史的不諧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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