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戒除對肥肉的恐懼感是七年前在浦東一家川菜館子的飯局上。
一盤熱菜新上,盛在一個墨色陶制的缽里,肚兒大而口兒窄。蓋子掀開后,但聞肉香四溢。肉塊兒切成長柱形,豎直而緊密地排列在一起。肉皮呈焦糖色,油光而發亮。東家招待食客分食之,用筷子夾開后,才見肥肉如蠟黃,瘦肉如巧克力。一直以來肥肉不敢食,見大伙兒正鼓著腮幫子吃得嘴角流油,先用切牙咬斷了瘦肉,磨牙上下嚼動,筋道十足,舌面上嘗到了作料調成的肉鮮。雖對肥肉心存恐懼,但因禮節不敢駁東家美意遽而棄之,含恨吞掉,還速配了口米飯,粗嚼幾下,竟不覺有肉膩,且肉汁淋漓甘而如怡,大呼好吃。人告之,是“東坡肉”。那時遙想如果自少小童年里桌上邂逅的所有豬肉都是此時嘴里不舍咽到肚里的東坡肉,則不啻于六七十年代瘦成麻桿兒的普羅大眾翹首以望頓頓是土豆燒牛肉的共產主義了。
想得美。
且不說東坡肉需要精挑五花肉,單工序上比如水焯去油啦,下鍋熱油添白糖溶化加肉塊著色啦,添湯猛火煮沸后還要加入各種作料,又是文火細煨兩小時,又要收汁什么的,這對于粗枝大葉的北方老粗兒,哪有這種閑心呢。那時家里飯桌上也菜品單一,夏秋猶可,可以吃到茄子黃瓜菜椒和扁豆,冬春則難熬。北方一到冬天,風沙常起如刀如銼,千山鳥飛絕,四野一片灰色。可以經冬貯存不壞的除了大蔥只有大白菜。所以最常見的菜就是天天蔥花爆香豬肉白菜談戀愛,白菜燉豬肉,豬肉炒白菜,白菜心涼拌單相思,豬肉豬肉翻炒樂-煉油,如此你糾我纏個不亦樂乎。有一次豬肉吃多了犯膩,上吐下瀉了一個禮拜后,從此對豬肉敬而遠之多年,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修伊斯蘭教的。恨屋及烏,漸漸地也疏遠了形似肥肉的蔬菜。白菜幫子切成片像,白蘿卜切成塊也像,冬瓜切成段兒更像,統統不喜歡。我在家人眼里從大口吃八方變成食物挑剔者,現在的流行詞叫“雕爺”或者“美食家”。
這種生活直到上了中學才有所改變。因為需要長期住校,所以可以吃在食堂選擇多一些。對于食堂的菜味,全國各地當然都一樣。畢竟眾口難調嘛,只能中庸。當然也少不了豬肉白菜大鍋燴,但有了白菜燉牛肉,雞蛋蒜苗,土豆雞塊,地三鮮等等,豬肉白菜只能淪為等而下之的備選,只有在別的菜被搶光了,才不得不吃它。或者在別的菜吃久后偶爾也會想起豬肉白菜。食堂對這種菜會稍加革新,把菜燉得久些,白菜葉兒卷曲成條,白菜幫兒爛如泥,再灑上點香菜,或者添上開胃的紅椒,吃起來即親切也別有一番韻致。讀大學時,宿舍會結伴吃火鍋兒。學生嘛囊中羞澀,下次館子已是難求,哪敢點貴的配菜。翻來翻去便宜且耐吃的也只有凍豆腐或白菜。但有了火鍋兒,就仿佛遇上了神奇的戲法兒,再難吃的菜往里頭這么一攪,浮沉之間,菜的本身就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好吃得成了另一料菜品。于是心情暢極,熱氣騰騰里觥籌交錯。有酒就有豪情,有豪情就可以暫時沖淡無悠無聊的日子,窗外風雪交加的天寒地凍就是另一個與己無關的方外世界。
后來到了南方,各路菜系薈萃,菜館子五步一家,正如群芳斗艷,那叫一個講究啊。稻熟江村蟹正肥,據說古時乘船從蘇州沿運河直下杭州,就著女兒紅酒和蘸料,一個蟹用蟹八件要吃一條水路,末了還能把掏光了肉的蟹腿蟹殼再拼成一個整蟹。我去過幾次上海老城區,常常會在弄堂的小菜館見到對桌兒坐著兩人,白切羊肉盛在一碟里,再加一小盤花生米,兩杯太雕,蚊聲交談,微熏酡顏,悠哉游哉消磨掉一個午后。還有南翔精雕模子做成的小籠,蘇州太監弄的點心,更不必說杭州的叫花雞,維揚地界的獅子頭,以及地方特色鮮明的主題餐館了。好像所有的食材匯到了南方才開始吐納菁華。有了這些禍國廚房師傅們,讓衣冠南渡后的清談之士重整雄風北上驅逐韃擄?讓沐浴在弄堂春色里就著菊花酒吃著白切肉的你儂我儂去抵御太平天國東進?哈哈,做夢吧。
也許是少小吃久了北方的豬肉白菜體內積存了一種特殊的蛋白酶久之不去,還是不知為何,我愛吃的,卻還是自己醋溜個白菜,或者是一咬二吸三吃的餡兒大汁多的灌湯包兒。雖然味道和北方的餃子爐包兒迥異,但正因為肉餡兒里剁了豬肉,總有一種鄉情之感。思來想去,莫非和思鄉有關?
故鄉是什么呢?是一個方圓只有幾公里的小塊地域,十五六歲的年齡,騎著自行車,不會超過半小時的所見所聞。這個地方的鄉土風情塑造了一個人歪歪扭扭的三觀。雖然這種三觀會在以后成長的時光和經歷里慢慢被改變,正像我越來越吃不慣北方的大魚大肉,然而某種情結卻深深植根于人的骨髓和內心深處,時時待機萌發,像烙印一樣,像咒語一樣,抵死糾纏,不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