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溝(郭艾晨)

初中時期,周六下午回家,周日傍晚返校,我一般要穿過文嶺、汪嶺或李嶺的“外甥路”,有時候還會故意走田野間的小路,因為這里更接近自然萬物,而且可以獨自欣賞與沉思,避免遇見熟人。走在縱橫寬闊的田野間,看莊稼青了又熟,割了又種,田野誘人的色香味,自有無限的田園風景與趣味。此種印象此生始終存活在我的“小宇宙”里。

廣闊的麥田,先是條條綠杠,接著是綠黃相間,最后是黃金世界。廣闊的棉田,先是點點綠意,接著是綠枝茂密,最后是綠白相間。田里的小麥、棉花、油菜、蠶豆、芝麻、包菜、洋蔥、蘿卜,每個生長期,都散發出不同的香味。特別是收割季節,各種味道濃烈刺人,讓人莫名興奮。初中時期行走于鄉間田野的我,感官似乎很敏銳,即便眼睛近視了,還有靈敏的鼻子、耳朵、舌頭,還有靈便的手腳、機體。如同聞香識女人,我擅于聞香辨作物。

田野一派興旺,最后歸于空寂、空闊,一無所有,只有路上踽踽獨行的我。這時,耳邊每每響起那時著名歌手張明敏的歌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鋤頭在肩上,牧童的歌聲在蕩漾,喔嗚喔嗚他們唱,還有一支短笛隱約在吹響。”

洲上幾條“外甥路”橫豎插彎地連接各村,大路的走法自由選擇。那時我在文中住讀,每個周六下午在文嶺村至汪嶺村、或者文嶺村至李嶺村一帶的鄉間大路上來回行走,安步當車,以致后來走路特快,不懂閑庭信步,短跑無法爆發,長跑卻耐力驚人。出了文嶺往西,到了大寨溝,也即到了文嶺與汪嶺、李嶺交界的地方,往西是汪嶺,往南是李嶺,均通往程嶺,因而這是我回家的兩條大路。兩個路徑各自的中間,還有各種穿插的小路,特別是縱橫阡陌的田間路,于是我的回家之路有很多種走法,可以自由選擇,看盡沿途風景。我喜歡傍晚獨自行走在鄉間大路上,夕陽很美麗,很凄涼。

在文嶺村和汪嶺村之間的大路的交界處,下面有大寨溝橫向穿過,大溝兩邊的荒地草叢里,春夏秋三季,野花極為茂盛,被我稱為“野花溝”。

大寨溝的兩岸盛開著粉白的女菀花、紫色的大薊花、細碎的蛇床花等,大寨溝的水里盛開著紫藍的鳳眼蓮、黃白的菱花、紫紅的芡實花等。至于細密的蘆叢和蘆花,那是絕對少不了的,因為這是沙洲的特色,沙洲四周和洲上渠溝各處,都有它們的身影。貫穿沙洲南北兩端、長約五公里路的整條大寨溝,都被各種野花野草包裹著,成就了一片熱鬧而浪漫的濕地景觀。野花溝這里最為典型,令我印象最深。尤其是狀若小白菊的女菀花,俗稱一年蓬,原產北美洲,自清代引入中國,適應力、繁殖力極強。一大片,一大片,亭亭玉立,總是引我駐足,沉吟,感傷,仿佛誤入東海里的桃花島,心如蝴蝶翩躚,心隨郭靖漫步。

那時節,翁美玲在“射雕三部曲”里飾演的黃蓉,俏麗活潑,刁蠻任性,自由自在,將好色而狡詐的歐陽克迷得暈頭轉向,而她也成了我心目中的少女偶像。《東邪西毒》的片頭令我沉醉其間,其歌詞是“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變了有情義。從今心中,就找到了美,找到了癡愛所依”,配以一片燦爛的桃花叢,郭跟黃青澀擁抱,畫面自動旋轉,這些總讓我陷入無限的激動、憧憬與憂傷。那時節,我還部分地看了翁美玲主演的《十三妹》,雙格格也是俏麗活潑,極有手段,而那片頭歌詞唱得蕩氣回腸:“身雖女兒身,心是壯士心,巾幗英雄,肝膽勝須眉漢,敢于去肩承重任。”該劇基本用了“射雕三部曲”的原班人馬,讓人看得很親切。正是在該劇的拍攝中,翁美玲和湯鎮業陷入熱戀,得到愛情的滋潤,從而在隨后的“射雕三部曲”里演活了黃蓉,達到演藝事業的巔峰。

平時憨厚文靜、不善言辭的我,亦近似郭靖的模樣,而郭靖對性格古板的華箏、穆念慈毫無感覺,唯獨鐘情于黃蓉,可能就是性格互補的心里因素在作怪。正所謂“年少不知華箏好,錯把黃蓉當個寶。古靈精怪小妖女,一身邪氣教人惱。”廣闊田野上的每一朵野花,都會引起我對于黃蓉的聯想,對于浪漫愛情的聯想。“射雕三部曲”里的桃花島,《紅樓夢》里的《葬花吟》,再加上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唐詩里的“人面桃花相映紅”、唐伯虎的《桃花庵歌》,不斷加深了我對桃花的印象,使其成為梔子花之后我最喜歡的花朵。

過了野花溝不遠,大路的中段是汪嶺的村部和鄒家墩村,是我幼時乃至初中常去看電影的地方。那里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樹,一株高大的刺槐樹,春夏之際,開花很美,花香很濃。我喜歡泡桐花、洋槐花、梔子花、蠟梅花的濃香,認為做人就要肆意開放,香氣撲鼻,自由自在,不畏人言。若是急雨過后,往往一地落花,景象凄美,芬芳無比。泡桐有白花、紫花、黃花幾種,而這里的事紫花泡桐。泡桐花根好像是甜的,有時會逗引小孩當甜食吃。凡是蜜蜂吃的東西,我們都可以跟著吃。在此意義上,蜜蜂比專家靠譜得多,因為蜜蜂依靠生物本能,專家依靠利益博弈。泡桐花散發濃烈而刺鼻的香味,可你有聽過有人被泡桐花刺激暈倒的?倒是一些蜜蜂有時在花里醉生夢死,在地上挺尸。

有次,我于此駐足傷懷,特作古體詩《槐樹》:“春緒無端化遠溪,長空猶自會云期。孤槐落盡相思淚,蒼渺故園何處息。”泡桐花、洋槐花的后面,有一個戶人家,他家的女兒當時跟我差不多大,不久嫁到洲外的江口村。很多年以后,老家移民到其附近得我,偶爾前去訪問她,因為她家的鄰居是同樣嫁到此處的菡,而菡是我青少年時代的鄰居。中年富態的她自稱是鄒家墩村的,我立即脫口而出,說那里有一株泡桐樹,一株刺槐樹。她嚇得瞪大眼睛,說:“是的!”

有天下晚自習,和同村的蒡突然結伴回家,趁著無邊無際的月色,走過幽暗空曠的田野,像兩只夜里出沒的野物。月亮光光,人在路上,涼氣襲人,不慌不忙。經過大寨溝的野花溝時,我特意停留片刻。月光之下,看不清野花們的顏色,但看得見姿態,聞得到花香,被夜里的冷氣裹挾,被夜里的濕氣沾染,那香氣有點沉穩、黏著,不似白天那樣輕飄、彌散。路上,我們聊得最多的不是學習,而是女孩,是班里女生的各種秘密。那時,我和他對班里女生尚無特殊感覺,而他幾次提及小學時的一個女同學,龍王廟的,小巧玲瓏型。他說她在家務農,幾次遇見她,可惜身體不佳,需要人照顧,費錢費力。我也認為她長相漂亮,但不欣賞這種,因為她個性木訥,表情很少。到程嶺村口,我們分開。我走過一座小橋,走過陰森森的屠戶家,回家敲門,時間很晚,嚇了家人一跳。

有天,獨行于野花溝附近的外甥路,一頭小豬路邊覓食,見了我,側目而視,狀甚可愛。我用腳輕輕碰它的身子,喚了幾聲,逗了它幾下,然后繼續趕路。后面有小豬的聲音,回頭看,是它跟過來了,還以身子貼近我的腳,似有不舍。斜陽似火燒,我必須前行返校,沒時間陪它玩。可是,小豬一直跟著我行走,還一路覓食。我走,它走,我停,它停。轉道走進文嶺村,它似乎意識到不是回家的路,遠遠站著不走,猶豫不決。我好奇地試著再喚幾聲,它竟奔至同行。或前或后,或行或止,人獸相諧,狀若主仆。到了校門,我開始猶豫起來,真想用麻袋將它裝起來,送回家豢養,看著它長大,或者殺了吃,至少可以吃三天。可是,臨近晚自習的時間,學不可廢,人不可鄙,只得忍情而跨入鐵門,讓小豬獨自在鐵門外,拱門叫喚,久而不去。它會認得回家的路嗎?

其后,我每次走過鄉野,都會左右環顧,悵望于大路,希望跑來一頭小豬。即使遇到小豬,它們再也沒跑過來。天下小豬相貌近似,那個小豬真的不見了。那時處境窘迫的我,近似于那個小豬,都是為物所困,迷失于人生路途。對于那個迷路小豬的印象,我還是記憶猶新,恍然如昨,心有驚悸。

其實,并非我愿意走路,偏愛自然,而是家里沒自行車,條件不允許。有次返校經過野花溝,遇見在家務農的小堂兄蘆,恰好騎車同路,去文嶺買東西,就順便坐在車后。他對我的前程很關心,說我將來可以到村里小學教書,或是到鎮里當新聞記者,說得我心里癢癢。村里的三中解散后,他跟班里一半的同學一起,輟學在家,一邊種地,一邊養殖。他家里有錢,但是他們三兄弟都不愿意讀書,平時在學校的學習成績,都是中等。他在祖屋后面的坡下,弄了一口鱔魚池,養了去賣,掙了一些錢。我去他家拜年時,他特意引導我去看自己的養殖現場。快到文嶺村村頭,土路上有一段淤泥,他把持不住,車子歪倒,我也倒了,還弄臟衣服,讓我有些狼狽。人大了,是中學生,講究斯文,不愿意再出丑。

有次上學,山羊用自行車送我。那時他跟朵朵剛開親,第一次見到我,恰逢我要回校,于是想跟我套近乎。一路沒話,很是沉悶,我不舒服,而他以為我是不愛說話的人。到了文嶺村頭,我要求下來,自己走到學校,他勉強送到學校附近。按照家鄉風俗,這時是要給見面禮的,何況我是學生,而且在學校附近。他手在口袋里摸索,猶豫一下,還是沒說話,轉身回去了。或許是性格不合,摸不準我的脾氣,后來我和他有很多尷尬無語的場面,他總是不懂討好大舅子。

我似乎是天生的“天煞孤星”,不討人喜歡,于見面禮上,似乎不曾收到過一次。不獨山羊,三姨、小姨的男友的見面禮,第一次去鎮里叔祖家,等等,幾乎讓我處處碰壁,觸霉頭。我辦周歲時,兩面親戚里只來了二姨和舅舅,連祖父母也懶得過問,仿佛我是撿來的。此后,十周歲的酒席干脆免了,祖父母也懶得過問。但是,對于村夫和縣里叔叔的兒女的周歲、十周歲,他們又極其重視,大操大辦。很多年以后,我和堂兄蘆、蒲等人在縣城見面、吃飯,蘆還回憶昔日祖父母對孫輩的態度,忙問我的感受。我苦笑一下,說:“不好!”

我很想擁有自己的自行車,因為多數同學都有,特別是女生都有,徒步行走在長長的大路上,遇見她們歡快地飄過,很沒面子,很沒自尊。初三教物理課的葉老師跟我很熟,大約我是老油條之故,喜歡調侃我,但他是心地善良的人。他騎車走過,大聲說:“你怎么不騎車啊,走路多不方便。”自行車代表速度,代表科技,代表家境,代表尊嚴。

父親花十元錢,買了一輛舊車。我很高興,先是學習騎車。在這一節骨眼上,人們幾乎用同一種套路,即由人扶持,學會蹬踏板,慢慢滑行,再試著上去。這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也往往是個不斷摔倒、受傷的過程。我不喜歡這樣,不喜歡別人幫忙。我忽發奇想,騎在后座上,雙腳可以踩踏板,也可著地,不是可避免摔倒嗎?如此學車,不久就騎車飛奔。菡的母親驚詫地說,還沒見你學車,怎么就會騎車啊?她家兩個女兒學車,都大張旗鼓,且摔破幾次胳膊膝蓋。

我終于可以騎車上學,在野花溝有時間駐足。有天課間,忽然有人在教室門口找我,我出去一看,是條杠。幸好山羊提前趕來過,預報車子可能要出事,但沒說是啥事,就匆忙走了。我疑惑地走出教室,外面有五個條杠,從不同方向圍過來,擺出合圍抓捕的陣勢。我四下一瞥,周圍更多是師生們的圍觀與疑惑,這種難得的場合,他們寧愿提前下課。一番對話,原來車子是父親從鄰居兒子那里買的,而那小子其實是偷車賊,被抓住了,交代了所有車子的去向,因此我家的車子必須被無償收回。師生們的疑惑消除,可還不想走散。一個隔壁班里的、平時喜歡我的語文老師,趕忙走來說:“我們知道你是好學生,不會有問題。”

我的第一輛車,就這樣沒有了。我早恨死那個同校的鄰家小子,他曾借過我兩元錢,長期未還,要了也不給,一個小混混而已。如今被證實是個小偷,要坐牢了。他哥哥也是如此,穿著喇叭褲,梳著小分頭,戴著手表,拎著錄音機,成天在村里和外面晃蕩,不干正事,玩世不恭。有次,他家里錄音機開得很大,我好奇地經過,分明看見他哥哥和兩個鄰村女孩,在堂屋里瘋狂跳迪斯科,動作輕浮,嬉笑無度。那天,他母親可能不在家,他們可以胡作非為,唱歌,跳舞,喝酒,睡覺。我幾次向鄰家小子要回我的錢,他堅決不給,我就發狠說他哥哥是流氓,他抗議說什么叫流氓,流氓的定義什么?我還真的回答不出來。

幾件事加起來,那個原本屬于沙塘、死去丈夫的鄰居母親哭了,說管不住孩子,對不起丈夫。她在我們茅店呆不下去,很快將家遷走,不知去向,應該去了外村。據說沒幾年,她老人家就抑郁死掉了。我曾打算將鄰家小子的故事寫成小說《小偷日記》,殊不知法國作家讓?熱內早就寫過了,而且他常年以偷竊為職業,暴得文壇大名后,依舊賊性難改。缺乏偷竊的經驗,鄙視幻想的體驗,生活積累薄弱如浮冰,藝術觀念陳舊似灰塵,我不可能寫出什么好小說。

后來,父親又買了一輛舊自行車,來路明確,是在石門鎮修理鋪里買到的,十元錢。也許是生于農村,長期浸染于原始的底層生活,浸染于質樸的自然風光,我骨子里流動著一股難以馴服的野性。加之年輕氣盛,喜歡挑戰,我騎車有時很輕狂,不顧一切地往前沖。

有次回校,到學校邊的文嶺村,兩頭大豬攔在路上,我過不去,但快要上課,時間緊迫。我見中間有一條縫隙,如果它們不動,我應該可以擠過去。如果它們沖撞、撕咬起來,我就玩完。賭從心頭起,勇向膽邊生,我直滑過去。兩畜生抬頭看我,驚疑不定,一愣神的功夫,我從縫隙里溜過去。擦肩而過時,我還謹慎地將踏板調成一上一下的狀態,避免和它們產生肢體沖突。十分完美的驚險動作。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有自行車也不全是好事,要看自己的駕馭技術。同村一個女孩,祖父養蜂隊隊友的一個女兒,放學回家路上,在文嶺村村頭,從兩頭小豬中間穿過,就不慎壓倒了一頭,在地上嚎叫翻滾。路上行走的學生很多,她臉紅了,不知所措,于是本能地選擇騎車回家,半路上也猶豫一陣。誰知,嚎叫聲引來小豬的主人,一個差不多同齡的男孩,奮力追了上去,馬拉松式地長跑,追了很久,終于在野花溝趕上,一把拽住女孩自行車,要求她賠償。我不忍看著女孩的尷尬場面,迅速走了。我跟她不熟,總有一段距離。那頭小豬沒有死,可能被壓骨折了。跟我誘惑野花溝的小豬到文嶺相反,她撞倒文嶺的小豬后在野花溝被抓住。這兩只小豬絕非同一個,但都給我很深的印象。

過了幾年,這個平時跟我沒啥來往的女孩,突然到我家,要求借我的文學書看。我獲得全校作文競賽第一名的消息,在學校和村里不脛而走。我借了,她后來也還了。我們還是沒更多的話,只是同村人。兩次來往,彼此都有些局促。我猜想,她八成是借此套近乎,想跟我相好。此時節,她輟學在家,整天在家里看書,不出門走動,不參加勞動。人大了,找不到合適的男人。她的一個姐姐和朵朵是閨蜜,出嫁時強行要求男方買了一臺大彩電。另一姐姐教小學,似乎一直對我很有好感,因為我們都是文質彬彬的人,不似村人粗鄙奸詐。那女孩個子較高,皮膚白凈,臉型也不錯,但性格沉靜木訥,表情不多,而且平時跟我沒交往,沒感情基礎,如此貿然行事,不會有結果。

話說回來,騎自行車已進入我的精神史,難以忘懷,縱使有諸多苦楚,也散發別樣的香味。

學校邊的文嶺村,記得我童年時來過兩次,是去糧油店附近賣破爛,或是去書店買小人書。那時,我和蘆一起遠涉鄉里,不想走原有大路,不想原路返回,有一點好奇探索的欲望,就從野花溝邊走進去,走村后的田間小路,邊走邊看景色,從村頭一戶人家的側邊缺口穿過,覺得很有趣。上了初中后,才發現這家正是班上女生蓮的家。她貌美性柔,活潑大膽,體格豐滿,恰似一朵紅蓮花,始終給我印象很好。有次,我戲稱她的名字是秦香蓮,這是此前我在自己村里看過的楚劇《秦香蓮》里的女主角,因為她倆的名字只是中間隔一個字。她聽后似乎不悅,但沒反抗。一個正面形象,沒啥好計較的。

后來,我有次路過她的家前,而她正在大門前的凳子山坐著,遠遠見了我,忙笑著站起來,沖我招手。見我猶豫不決,趕忙走上屋基的前端,跟我說話,隔著屋前十米的距離。一個絕色美女主動跟你套近乎,你是很難抗拒的,但是對于我,青澀得像個小弟弟,倒有些拘謹難為情。很多年以后,我讀志怪小說《螢窗異草》和《聊齋志異》,里面皆有秦吉了的可愛擬人形象,莫名地想起了這個女同學。李白有言:“安得秦吉了,為人道寸心。”

有次,我走在村頭,也即蓮家的屋坡下,前面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滿載著剛扯起的一大堆棉花稈,車斗兩側,棉花稈都鼓出來。突然,我看見路邊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走著,可能出于好奇天性,鬼使神差似的快速靠近拖拉機。他立即被車上橫出的棉花稈帶倒,順勢倒在車邊,還被快速移動的棉花稈裹挾著,卷到車輪下,頓時被碾死了。一灘白色腦漿,飛濺在旁邊的地上。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卻是我第一次看見人的腦漿,近距離,很惡心。

我走在車后五米的位置,猝不及防,猛然看見車禍,嚇得大喊一聲。小孩的父母很快沖下屋坡來,嚎啕大哭。這戶人家,正是蓮的鄰居家,此時節,蓮似乎不在家。開車的小伙子沒留意到這個事故,可能視線被橫出的棉花稈擋住,形成視野盲區。他聽見我極其恐怖的大叫,頓時慌了神,趕緊停住車,抱住小孩,下跪道歉。他答應賣車賠償,只是不要坐牢償命。他還說,他正準備冬天結婚,結婚的錢也要搭進去。他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一場車禍竟然毀了兩個家庭。

文嶺村有點怪,既出美女,出智者,也出傻子。絕世美女除了蓮,還有村中的一個女同學。智者是班里的靈及其堂兄,始終在班里獨占鰲頭。村頭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丑陋而癡呆,常對著路人咧著齙牙癡笑。我們同村幾個不知他叫啥,都給他取名“二七八五”。他也是蓮的鄰居,跟蓮形成強烈對比,類似《巴黎圣母院》里愛斯梅拉達和卡西莫多,《紅樓夢》里的探春和賈環。每次路上遇見他,我們問他及家人的年紀,他都是一樣的回答,極其固定。

我們問:“你多大?”他回答:“嘿嘿,兩歲。”我們問:“你哥多大?”他回答:“嘿嘿,七歲。”我們問:“你爸多大?”他回答:“嘿嘿,八歲。”我們問:“你媽多大?”他回答:“嘿嘿,五歲。”問話的人,主要是和我一起轉校的同村男生,周末一起回家或上學。我不會取笑殘疾人,只在一邊笑。他們甚至問“二七八五”,他爸媽晚上是如何做那事的,那傻子似乎也回答了,具體情形我已不記得,也不想描述。我對那傻子有一點好感,至少他沒襲擊過路的女生(班里女生在朱嶺和文嶺交界的陰森池塘邊被人騷擾過,那人應該不是他),不是陽瘋子,也沒恐嚇過我們外村人。他跟卡西莫多一樣,是好人。必要時刻,這個敲鐘人可能會保護我們的吉卜賽女郎。

關于初中時節的鄉間路,還有以下幾個夢:

汪嶺村和文嶺村南北兩條橫向連接的大路南邊,與別處不同的是,都有紅砂石壘起的長長的引水渠,緊靠大路南邊且與其并行,而兩條大路北邊都是大草溝。透過南邊引水渠上面的刺槐等樹木,或者登上引水渠的邊沿,可以望見南邊廣闊的田野。夢中,走在汪嶺村部斜對面的小湖村附近路上的我,忽然內急,趕忙登上水渠的邊沿,正要撒野,忽然發現干涸的渠底有一條細長彎曲的赤練蛇,正在吞食一直青蛙,好好的一個夢被嚇醒了。

寒冷的隆冬天氣,汪嶺鄒家墩和小湖村之間的大路,全部被冰雪封凍,到處光滑難行。不知是去上學,還是去游玩,我和幾個同學、同事一起,都穿上溜冰鞋,在那里快樂地滑行,在很像是冰上芭蕾的冰面。

汪嶺村里鋪了很厚黃砂的長長的道路,我騎車上學,到處來回飛奔。幾年下來,路上的黃砂磨光不見了,土路骨瘦如柴。出了鄰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熟悉的平屋變成陌生的樓房,楊柳依依,空屋靜寂,我不得不去喊隔壁櫻的媽,櫻很高興地答應我。其實她出嫁后受夫家折磨,已死去多年。

夢里似乎是夜里,我過了野花溝,往李嶺方向的村子走去,找到村中間的一條岔路,深入其間。小路上,一頭豹子坐在那里,兇猛地望著我,攔住去路。豹子終于走了,我趕緊朝小路跑去,經過一處山坡,山上栽滿刺杉、黑松。其實,我們沙洲是平原,根本沒有山坡。沙洲外的石門才有山坡,有刺杉、黑松。

夢里,我們上學,要翻過幾道山梁,天快要黑,他們都走了。我知道山那邊有條暗溝,天黑就鬧鬼。坐在山下人家的屋頂上,翹首山那邊,似乎聽見他們呼喊“山洪來了”。我所坐的屋頂上,有一口柜子,一堆書。我疑心洪水是山風,要沖下來,沒想到洪水真的洶涌過來,迅速占領了山下的村莊。我不得不逃到一座高大的麥草堆上避難,麥草堆被幾棵大樹夾著,比較安全,可四周全是奔騰洶涌的洪水。我站在草垛上,兀自對著被水沖走的同學大喊“到我這里來”。

又夢見鄰村汪嶺大湖村的南端村頭,草木雜生,聳立著許多古代墓碑,有的軒昂氣派,雕刻精美,像是藏了許多古代的珍寶。每次經過這里,我都會望望村頭高聳的房屋,那側邊一片低洼地帶,疑心以前曾經種植水稻。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汪嶺村在清代出過文狀元劉子壯,在北端張家鋪村頭的文昌閣讀書,只是不知他的老家到底在汪嶺村的什么位置。那個狀元公死后,狀元墓可能就在這里,但是他沒有產業,老家破敗,后繼無人。莫非我是他的轉世化身?

夢中,我走進一間陰暗的房子,見一個貌似親切的老頭躺在床上睡覺,趕緊退了出來,竟發現門口地上有幾塊很大的古代銅錢,很想摳起來,卻聽見房里哼了一聲,只得關門走出來。在陰暗過道的出口出,我總算撿到了一些大小不一的銅制魚鉤,還有一些銅制帳鉤,正得意,夢就醒了。

最后,我或許還應該再說說我那時的同村好友蒡。他是我初中時在村里最要好的朋友,時常一起念書,一起回家。我有時還到他家去,一起復習功課,做作業,而且她母親待我始終很友善。記得有次研討課文《沁園春?雪》,眼鏡近視的我,總是將“只識彎弓射大雕”的“只識”看成了“見識”。我認為金庸《射雕英雄傳》的題目和某些情節,正源自此處。晚自習后,我們兩個說回家就回家,一起走在深夜的田野上,一路笑談。那時,月亮真大,照著沉睡的村莊和田野,我們既興奮,又緊張。那時我早年所有走夜路里印象最深的一次。

后來,我們所讀高中均在縣城,不屬同一學校,還時常聯系,相互寫信。第一次高考時,我們都落榜了。后來,我復讀考上大學,而蒡沒有堅持住,回家務農。他母親堅決反對他讀書,總是罵罵咧咧,有次還將米袋子扔到屋基下,以示不滿。其實我的處境跟他一般,經常遭到母親的挖苦、羞辱。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成績總有好轉的時候,只要勤奮認真,就能成為班里的學習尖子,成為風云人物。蒡無論如何努力,總是班里的中等生。

后來,蒡每次遇見我都很親熱,幾年后還是打招呼,畢竟是同村。到底是我見面生疏,記憶淡化。多年以后,有天騎車,突然路遇,他飛快問候我,我大約因正深思于何種問題,對他忽然有些茫然,不知如何搭話。正遲疑之間,他收了笑容,徑直走了,不加分辨。等我明白過來,他早已遠去。從那以后,再次遇見,我兩次主動叫他,他卻不再理我,冷漠地扭頭,比我的架子還大。他結婚后,搬到村部邊的大倉庫居住,也即昔日的電影院,干著雜活,其中一項是給人修車打氣。有次,我家的自行車沒氣,我要去洲外,就推車走到他那里,要求付費打氣。他竟然不理我,連普通顧客的面子都不給,讓我很詫異,很失望。

我忽然明白,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或許正因他跟我昔日很熟悉,很有感情,因而經不住一次反差極大的打擊,徹底心冷。我的補救,無濟于事。聽母親說,村里流傳很多關于蒡的窮酸笑話;她知道蒡昔日跟我關系好,因而流露出復雜的神色。我明白蒡備受壓抑與譏諷的處境,有點不寒而栗。他的人生路,始終還是洲上的鄉間路。如果我滯留村里,命運跟他是差不多的。我早年住在洲上時,店主、村婦等親戚早已傳播了我的諸多笑話。

最后的最后,還是補充說說野花溝。貫穿沙洲南北的大寨溝,有四條東西向的橫路,中間連通汪嶺、李嶺的兩條最繁忙,其交界處各有一家小賣部。汪嶺交界處,也即野花溝處,那個小賣部很奇怪,建在大寨溝的北邊,正好將大寨溝截斷了,將十字路變成丁字路,以致房屋背后的大路北拓殖為田地,房屋側邊的大溝一片荒蕪,景象幽深,花草叢生,變成一道十米長的野花溝。那小賣部的老頭很雅靜,很陰冷,幽幽看著行人,因而生意比較清淡。那房屋背后被田地和荒草截斷、埋沒的路,可以通往文中老師位于村后的自留地。

很多年以后,大寨溝被疏通,用石磚鋪設成凹槽型河道,改名文昌河,沿河大路被建成柏油路,聯通到被野花溝處拆除的小賣部的背后,將上下四條橫路徹底連通起來。野花溝處,新建了一座高大的水閘,取名文昌閘,而所在的帶欄桿的石橋,可以取名文昌橋。如此一來,大寨溝沿途原有的植物群落被徹底破壞,汪嶺交界處的野花溝徹底消失了。原來,我的野花溝是文昌溝,是文化昌盛的吉祥之地,是我的命脈與文脈之所在,冥冥中庇佑了我很多年,讓我先后在兩所名牌大學讀書,撰寫了一些文藝著作,始終文思泉涌,如有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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