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unting Stars 上

01

江湖上流傳著一個說法,娛樂圈巨頭深度發覺除了各種炙手可熱的明星之外,其實幕后隱藏著三大音樂才子。

仔細想來,不外乎是創始人伍揚,王牌音樂制作人陶醉,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是誰呢?

翻遍了深度發覺藝人的歌曲列表也無法在詞曲欄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到底這個不世出的才子是何方神圣,仿佛成了大家閑來無事沒有話題時,必定要神秘兮兮提出來唏噓一番的話題。

陶桃剛走進會議室,就看見新來的兩個小職員坐在會議室角落里竊竊私語激烈討論,陶桃不滿地挑了下眉,抬手看了看表。

兩點五十。

三點開會,她來早了。

她向來都來得早,所有的行程她都會盡量提前到場,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無論什么事,她都會提前做好萬全準備,預留好突發情況的緩沖時間。

她喜歡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感覺。

確切地說,是她害怕失控的感覺。

把文件輕輕撂在桌上,動靜不大,卻足夠那兩個提前進來調試設備的小職員噤若寒蟬,她們迅速收住討論八卦時神采飛揚的表情,努力擠出一個標準又尷尬的商業笑容:“桃姐好!”

不錯,還算有職場水準。

陶桃在心里暗暗笑了笑,表情依然冷若冰霜,細長的眉挑了挑,便轉過頭不看她們,在自己的位子上施施然坐下。

雖然是簡單的動作,偏偏自有千萬種風情。

小職員一時間呆住了,八卦被抓包的窘迫和忐忑也瞬間被拋到一邊。

陶桃抬手翻開文件,余光掃到還在角落里呆若木雞的兩位,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水光瀲滟的美目微微瞇起來:“還不出去?”

“哦哦,對不起,桃姐。”忙不迭地一邊鞠躬一邊倉皇地往門口退出去,卻不想慌亂中撞到了門口正欲進來的人。

兩個小職員心里警鈴大作,一邊哀嘆著流年不利,一邊使勁道歉。

來這會議室開會的,可都是公司的高層,雖然脾氣最臭的那個已經坐在里面了,可其他的幾位大佬,看似云淡風清,估計沒一個是好惹的主。

小職員內心感覺已經在生死邊緣徘徊了幾輪,也沒等到劈頭蓋臉的責罰,這才敢偷偷抬起余光看了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目光所及,清風霽月。

記得以前有一首詩,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陶桃總覺得詩里都是矯情,用大肆的渲染來描繪一個人的豐神俊朗的詩比比皆是,唯有這簡簡單單的兩句,仔細讀來,頗有分量又栩栩如生。

但是詩就是詩,是主觀感情的表達,不是客觀事實的陳述。

直到遇見了他。

小職員看見門口即使遇見下屬的莽撞也依然纖塵不染氣度翩然的簡大經紀,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同時內心里滾過幾輪類似于“天外謫仙”之類的溢美之詞。

簡亓溫和地微笑著點點頭,表示自己不以為忤,并示意兩個人可以出去了。

笑容和煦,溫暖卻不達眼底。

但也足夠觸動人心。

兩個小職員如獲大赦,道了謝立刻從會議室里退了出來,耳根也悄悄惹了緋紅。

簡大經紀大概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翩翩佳公子了吧,她們心想。

另一邊,簡亓收起標準化的商業笑容,伸手撫平剛剛被下屬的莽撞弄皺的文件頁角。轉頭看著會議桌旁仿佛對一切置若罔聞的陶桃,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點若有似無的笑意,閑庭信步地走到會議桌的另一邊坐下,靠在椅背上饒有興味地看著陶桃。

隔著一張桌子也能感受到她瞬間冷硬起來的氣場,就那么無遮無擋逼仄而來,明明沒有抬頭,假裝專注在文件里,那逃避而冰冷的目光,也仿佛就落在他身上。

簡亓勾一勾嘴角,眼底有一些勢在必得的味道。他來到深度發覺是對的,他賭對了。

陶桃眼里的冰冷,他讀作因愛生恨。

陶桃平日的針鋒相對,他讀作無法釋懷。

陶桃的防衛,陶桃的抵觸,他讀作驚慌失措。

愛也好,恨也好,無論怎樣都好,他知道她沒有忘了他,那就夠了。

那他就還有機會。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卑鄙,明明是想要靠近,想要挽回,卻眼睜睜看著陶桃煩惱失措,愛恨糾纏,卻從不插手,仿佛把陶桃玩弄在股掌之中。

然而沒人知道,他也害怕。不知道什么時候該進,什么時候該退,什么時候向她伸出手,才會將她救贖,而不是將她推遠。

他害怕一個不小心,自己就又弄丟了她。

在業界睥睨風云的傳說中無所不能的簡大經紀竟有如此苦惱之事,說出來都沒人信。

簡亓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沒關系,他可以等,等到自己有萬全把握把她重新融入自己生命的一天,或許等到她冰釋前嫌的那一天。

又或許,等到不用他解釋,她就能知道真相那一天。

他不能解釋。

兩個人的驕傲像岌岌可危搭起來的橋,風雨飄搖,他們分站在懸崖的兩側遙遙相望,誰都不能邁出那一步。

都已經不是莽莽撞撞一往無前的青春年少了,飛蛾撲火,只會將一切摧毀。

那就這么對看著吧,總有一天的。

他可以等,十年,二十年,都沒關系,只要對岸的她依然僵持著沒有離開,他就可以等。

反正,陶桃,一定是他的。

其實兩個小職員之前窸窸窣窣聊的話題,陶桃聽到了,在這如水平靜的日子里,無非就是那個隱藏的第三大才子是誰。

其實,她知道。

她也年輕過,她也做過才子佳人,紅袖添香的美夢。

只可惜美夢易碎,太過夢幻的事情,大概都算不得真。

陶桃放下手中的筆,在財務部做報告的間隙里,悄悄看了一眼對面的人。

那人專注地看著演示文件,修長的指間夾著筆,手指輕輕支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窗外的光線偏心地盡數灑在他身上,襯得他星眸朗目,清俊得不真實。

即使是朝夕相見的人,她也一時間無法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然而就這么一秒鐘的遲疑,就讓她直直撞上了他收回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眼神迅速蔓延開笑意,仿佛他一直在等著她目光的探詢。

陶桃冷著臉賞了他一個招牌的白眼,順勢挪開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

這個人真是吝嗇,貪看一秒都不讓。

筆尖在紙上流暢地畫出線條,陶桃看了看公司全新的企劃案上,經紀人一欄并排的那兩個名字,內心一陣煩躁。

簡亓,陶桃。

明明一直是并肩落在樂譜上的名字。

卻雙雙墜入凡塵,投入了金光閃閃的商業企劃書,個中情由,令人唏噓。

陶桃頗有些自我厭惡地撇了撇嘴角,她不喜歡這個爭名逐利的圈子,但她喜歡這個公司。

她不喜歡和簡亓一起工作,可是這么多年針鋒相對過來了,她也沒有想過離開,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大抵是不肯放過自己。

不可抑止地想起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和深度發覺并肩作戰了兩年,卻依然在這個圈子里算是新人的陶桃,被伍揚叫去辦公室開會,說是公司新來的優秀人才,大家都見一見,將來好相處一些。

那時的陶桃,已經初有些冷艷凌厲的模樣,只是仔細看來仍有些稚氣未脫,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從容冷靜地周旋。

但是定力不夠。

陶桃自己一直這么想,她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就有些自我嫌惡。

否則不至于落入今日境地。

五年前的陶桃,推開伍揚辦公室的門,還帶著現在已經甚少見到的真心笑容,走到會客區,剛準備伸出手和新同事友好致禮,卻在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的一瞬間僵在了原地。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這樣的人,沒有第二個。不用看背影,就算只是日光的剪影,她也認得。

那種感覺,不差于七月冰雪澆頭,再來一場十二月的驚雷。

大約是注意到了伍揚詫異的眼光,那人轉過身來,看到幾乎是呼吸都屏住手腳都發麻的陶桃,沒有半點驚奇,只是了然于心地笑笑,若無其事地向她伸出手,仿佛從漫長時光外伸出手來,隔著經年歲月,

“好久不見,陶桃。”

變的是她,不變是他。

看到他躊躇滿志,一切盡在意料之中的樣子,陶桃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潰不成軍的理智,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顫抖的指尖怕是寫著兵荒馬亂四個字:

“好久不見,簡亓。”

那天這場荒唐的見面會是怎么結束的,陶桃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對方瀟灑得體地施施然離去,留自己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追出去了。

定力不夠,

討厭失控的感覺。

這些后來令陶桃每每回想起都無比懊惱的結論,大概都來自于那天下午。

成長卻還沒完全成熟的經紀人陶桃,慌亂地在電梯口急匆匆地攔下了波瀾不驚的簡亓。

即使肉眼所見也這樣的一敗涂地,這樣的事情再也不會有,陶桃暗暗想。

她的成熟,所有的,都拜他所賜。

簡亓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的驚慌失措,探詢地笑了笑,仿佛在鼓勵她開口。

陶桃腦中那一刻大概有一千種思緒縈繞著,奔涌著,叫囂著,她想問,為什么那么多公司非要來我這里找不痛快,為什么見了面能這樣波瀾不驚,為什么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然而思緒掙扎著,撕扯著,她蒼白著臉,最終只擠出一句:

“為什么要做經紀人。”

靜靜等待著下文的簡亓有一絲絲的錯愕,仿佛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又仿佛覺得這個無稽的問題無從回答。

“為什么,不寫歌了?”陶桃在他的破綻中找回了一點點僅存的理智。

“寫不出來了。”簡亓仍帶著清風霽月的笑容,眼底卻深黯一片。

丟盔棄甲的理智一片片重新組裝起來,陶桃熟練地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容:“怎么?當年買歌的人把你的才華一起買走了?”

簡亓目光輕微晃動,他自嘲地低頭笑笑,看了看自己捏的發白的指節,所有的從容一瞬間回籠,他坦然又懶散地抬起頭,毫不閃躲地直視著陶桃的眼睛,一字一頓,輕輕地說:

“是啊,我不僅失去了我的歌。”

如同書頁被風吹動的聲音,如同落葉輕輕降落的聲音,如同水滴觸動琴鍵的聲音。

“還弄丟了我的Muse.”

02.

夜涼如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陶桃煩躁地坐起來,揉了揉頭發,拿起床頭的手機看了一眼。

凌晨一點。

她認命地嘆了口氣,起床披了件衣服,走到陽臺上。

隔壁的燈還亮著,陶醉還沒有睡。

陶桃和陶醉感情很好。嚴謹刻板的陶桃遇上自由隨性的陶醉,摩擦幾乎是少不了的。只是一個嘴硬心熱,一個嘴軟心硬,雖然見面總是斗嘴,但陶桃無限包容著陶醉,陶醉也是一心一意為陶桃著想,兩人幾乎算得上是相依為命。

現如今兩個人在工作上都算是小有成就,不想離得太遠又都尊重彼此個人的空間,于是買了相鄰的房子,雖然是獨立的空間,但是大大的陽臺連在一起,也給了姐弟倆很多促膝長談金樽對月的機會。

陶桃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也不急著喝,倚在陽臺門邊,輕輕搖晃著杯子,猩紅的液體在月光的照耀下閃著冷艷的色彩。陶桃看了眼陶醉亮著光的窗扉,卻沒有打算打擾他。

想必陶醉又在熬夜作曲改編曲,她也無心就自己莫名煩亂的心情打擾他。她這個弟弟,性子和她一脈相承,做起想做的事情來如同瘋魔,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而偏偏兩個人都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把世事看得清楚通透,所求卻不多。好歹陶醉在他癡迷的音樂上,有天賦也有野心。

她卻沒什么想要的,確切地說,她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

金牌經紀人陶桃在職場上雷厲風行手腕強硬,竟有這番迷惘,說出去估計也沒人相信。只閑聊時曾和陶醉提起過,陶醉聽了只高深莫測地看著她笑了笑,抿了一口酒,沒有多說什么。

她突然沒由來地心頭一跳,只覺得陶醉此番神情像極了一個人。

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圓,周圍卻少了些星子環繞,墨藍幽深的蒼穹只一輪圓月孤零零地高懸,平白生出幾分寂寥的意味來。

陶桃平靜地看著夜空,慢慢抬手把酒杯送到唇邊。冰涼的液體在空虛的胃里一路火燒火燎地滾落下去,把麻木的手腳也灼熱。許是夜風太過涼薄,酒液又太過熱烈,喉口刺激得難受,陶桃劇烈地咳嗽起來。她趕緊捂住嘴,轉身回到房間里,隱忍地不讓自己發出太大的聲響。

她不想驚動陶醉。不想他擔心,不想打斷他的工作。

又或者是,不想他看到自己眼角因為劇烈咳嗽噙出的淚光。

她許多年不曾流淚了。

剛工作的時候被生意伙伴一杯一杯灌酒直到胃出血休克的時候她不曾流淚,被信任的同事陷害奪走傾注了許多心血的藝人和企劃案的時候她不曾流淚,哪怕是和他重逢那天,那樣的不堪和狼狽,她也克制著自己,咬著牙,不讓軟弱掙脫束縛逃脫出來。

大概是今天的夜色太過涼薄了。陶桃想。

她把酒杯放回桌上,轉身又回到了寬大的陽臺上。抬頭是煢煢孑立的一輪明月,低下頭,這個繁華都市的萬家燈火也在這樣深的夜里零落起來。雖然放眼望去仍是溫暖璀璨,可比起晚上八九點時燈火輝煌映襯得天空都暈染上暖色調,此時的人間已經威脅不到夜色的蔓延。

陶桃站在陽臺上,像孤零零站在世界的邊緣,人間的寥落和夜色的孤寂融化在一起鋪天蓋地地向她席卷而來,她一個人,單薄身軀,負隅頑抗。

她無處可逃。只覺得此刻寂寞無邊無際,她只能沉溺,不能逃離。

她想要什么呢?她在為了什么拼搏呢?

陶桃抬頭看著天邊一輪清冷孤月,思緒亂成一團無處落腳。

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場景很熟悉。

是了,她無法擺脫的紛亂,她突如其來的孤單。

大抵是因為今晚的夜色太過熟悉了。

那也是這樣深的一個夜,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溫度。初夏清甜的夜風溫柔地繾綣,大片大片的星子灑在夜幕上,像一彎波光粼粼的河。

陶桃和簡亓在一泓清溪邊席地而坐,仰望著廣袤的夜空,星光從他們身上滑落,跌進清澈的溪水深處。

那時候的陶桃不施粉黛,巧笑倩兮,一雙眸顧盼生輝,仿佛要把漫天星光融了進去。簡亓定定地看著她,目光堅定又溫柔。

漫天繁星,不敵陶桃莞爾。

簡亓這樣想。

他只覺得心里滿滿的有什么快要撐破軀殼蔓延出參天的郁郁蔥蔥。笑意不自覺地爬上嘴角,他低頭拉開一罐啤酒遞給陶桃。

陶桃已經有一些微醺,平日清冷的目光微融像蜜糖,接過酒,把清涼的罐身貼在自己緋紅的臉頰上,笑得天真又爽朗。

她說:“簡亓,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簡亓覺得她這個樣子實在難得一見,笑意越發明顯:“沒有,你呢?”

“你知道智利的阿卡塔馬沙漠么?”

簡亓了然地點點頭,輕輕把陶桃被風拂亂的碎發歸到耳邊:“聽說過,有全世界最美的星空。”

陶桃坐近一些,輕輕靠在簡亓肩膀上,歪著頭看著星空:“其實我覺得,今晚的星空,已是我所見最美。”

聲音很輕,近乎耳語。

可簡亓聽得很真切。

不遠處篝火依然歡快地搖曳,把酒言歡的眾人看著溪邊相依的背影,交換了一個倍受打擊的揶揄眼神,很有默契地不去打擾。

這是學校音樂社團的露營活動,初夏來臨,社團的大四老人們也即將離開校園奔赴社會大熔爐,會長提議大家一起出來踏青,作為杰出后輩的陶桃和簡亓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一路上學長學姐的調侃沒少聽,沒正行起來,剛在一起沒幾個月的模范情侶也不免得羞紅了臉。好在大家都是真心祝福也打心眼里欣賞這一對金童玉女,到了地方,搭帳篷的搭帳篷,生火的生火,硬是把想要幫忙的簡亓和陶桃趕去獨享清閑。

聽到篝火邊眾人爽朗的笑聲,陶桃轉過頭看著嬉鬧的他們,望了半晌,突然低聲感嘆了一句:

“真好。”

簡亓也回頭看著暖光映襯中格外神采飛揚的一群人,輕柔地問:“什么?”

“我說,我覺得我們社團真好。”

陶桃眼睛彎彎的。

“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走到一起,為共同的理想燃燒著,即使終會分開,也會各自安好,遙相輝映。”

“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

經年過后的深夜,從沒想過,會連星星也看不到。

肩頭突然一重,一件厚厚的大衣包裹了她單薄的肩頭,她回過頭,就撞見陶醉探究又責怪的眼神。

“我說姐,這大半夜的你在這探測宇宙呢?”

陶桃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大半夜出來夢游的只有我一個?”

“我這不是靈感的源泉都深夜來臨,我也沒辦法。”說罷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少跟我貧啊,聽說你今天見簡亓了?”

陶醉有一瞬間的怔愣,眉峰一挑:“嗯,不是我說你,姐,敢情你為這事失眠呢?”

立馬收到一個嚴正警告的眼神。

陶醉無奈失笑,搖了搖頭,扶過陶桃的肩膀,把陶桃倚在欄桿上凍得冰涼的手臂輕輕攏在她肩上隨意披著的大衣里,仔仔細細幫她扣上扣子。

“他來問我程以鑫的事。”

他退后一步,隨意地倚在欄桿上。目光隨意地落在陶桃緊繃的眉宇間,卻仿佛尖銳得讓她無處遁形。

“我的傻姐姐。”

陶醉微不可察地輕嘆了一聲。

“你打算什么時候放過他?”

“或者,放過你自己?”

03.

簡亓倒了一杯咖啡,加進整整一塊方糖,慢慢攪動,砂糖在杯壁上摩擦融化的粗糲感傳到掌心里。

面前泛著熒白光芒的電腦屏幕上是打開許久卻依然只有寥寥幾行的文檔,簡亓看著閃爍著的光標失了神。

陶桃和陶醉并不是這漫長的無眠之夜唯二的旅人。

簡亓也是。

其實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完全不用自己來做這些瑣碎的文案工作,可是在他本著經紀人的職業素養看了看他手下的藝人達夏主演的大熱的電視劇之后,他就再無法平靜下來。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可你又怎知,你是戲里的看不穿,還是戲外的斷腸人。

以前宿舍幾個小姑娘一起抱著大杯的奶茶眼淚吧啦地在寢室熄燈之后圍著電腦看泰坦尼克號。

千金小姐和窮小子的戀情,陶桃一開始就是不看好的,要不是這份愛停留在最初也是最熱烈的時候,兩人的未來,道阻且長。

只是當時的陶桃還不懂,愛是一碼事,未來是另一碼事。愛來的時候從來由不得你多想些條條框框的東西,而長相廝守則又要另當別論。

陶桃第一次遇見簡亓是在學校的圖書館,

而簡亓不是。

他們的學校很大,大到從宿舍到教學樓需要騎單車或者搭乘校內公車才能到達。簡亓向來都是騎單車去上課,只是這天,室友借了他的單車去騎行,他便早早出門去等公車。

事實上,簡亓無比慶幸他按部就班的人生中曾有過這個小插曲。即使只是他人生軌跡中微不足道的一點偏離,也足夠他與另一個人相遇,也足夠改變他的一生。

公車搖搖晃晃,簡亓單手扶著扶手始終保持著從容。喜怒不形于色,把一切都保持在可控的范圍內,這是他由心而生的修養,他向來都是驕傲的。

手邊的座位上兩個女生看著他興奮地竊竊私語,聒噪的聲響在狹窄的車廂顯得格外突兀。簡亓禮貌地保持著恍若未聞的平靜表情,心頭卻纏繞上一絲煩躁。他掏出耳機放進耳朵里,隨便在放什么音樂,他都沒有在意。

公車卻猛地剎住了。

車身在與慣性的對峙中發出強烈的震蕩,直晃得一車人都跌跌撞撞,簡亓使勁抓緊扶手,堪堪穩住身形,疑惑地看向車子前進的方向。

只是多看了這一眼而已。

命運既然改變了你的人生軌跡,自然也不介意在打破你給自己定的奇奇怪怪的清規戒律的同時,賜你一個驚鴻一面。

寬大干凈的前擋風玻璃折射著上午清澈的陽光,簡亓就隔著玻璃,看到了一臉無謂地攔在車前的陶桃。

大概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教授抱著一箱精致考究的實驗模型,卻不慎弄壞了箱子散落了一地,有幾個圓溜溜的模塊任性地滾到了主干道的中央。正巧經過的公交司機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小插曲,依然不緊不慢地行駛過來。老教授眼看著自己的心血就要慘遭毀滅,著急得顫顫巍巍地想趕過來撿,終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這時,一個穿著明黃色連衣裙的女孩不管不顧地從旁邊沖了過來,像撲火的飛蛾般的壯麗,張開雙臂,攔住了公車,裙袂飛揚像一泓陽光下的波光。

聽不見周圍人的抱怨,也感受不到其他的動亂。簡亓只隔著玻璃,看進了那一雙動人心魄的眼睛里。

那是怎樣美麗的一雙眼睛。

長長的睫毛扯出一片暗影,瞳仁大而明亮,似含著柔情百轉。此時她無畏地直視著公車的方向,這世上所有的堅定不移,所有的一往無前,所有的倔強和熱烈,大概都在那一雙眼睛里得以片刻停歇。

短暫的空白之后,簡亓終于聽清了耳機里播放著的歌,是BackstreetBoys的《As Long as You Love Me》

再沒有更應景的了,簡亓想。

他就在那一刻,突然體會到了那一句歌詞的真諦。

“Risking it all in a glance.”

陶桃蹲下身,一個一個撿起傾注著老教授心血的模型,走到路邊的老教授面前,仔細地幫老教授重新裝箱整理。有順路的男生愿意幫忙運送,陶桃便放心地轉身離開。

公車重新啟動,簡亓的視線順著車窗鎖定著那一抹明黃色的身影,距離越來越遠,直到不見。

卻在他心里落下了一片羽毛。

稍微起風,便麻酥酥地癢。

在校園里想尋找像陶桃這樣的一個女生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大抵美人都令人過目不忘。

之后所謂的圖書館初遇,不過是順理成章而已。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不期而遇,不過是另一個人的苦心孤詣。

陶桃和簡亓成為情侶的事情轟動了整個校園。兩人都是外形出挑,才華橫溢又品學兼優的風云人物,大家聽來也只感嘆一句果然,仿佛他們從來都是天生一對。連學校以古板嚴厲出了名的法學院院長姜教授,都在某日去模擬法庭教室的路上偶遇騎著單車載著陶桃的簡亓的時候,破天荒地露出微笑贊了句“金童玉女”。

簡亓對陶桃極好,掏心窩子的那種好。

他家道中落,雖始終保持著良好的教養,卻從小看盡人情冷暖,為人處世自有三分疏離,只對陶桃算得上是把一顆赤誠的心雙手捧著小心奉上。彼時的陶桃,揣著一腔孤勇,依然是被好好保護著的天真少女,一顆心卻玲瓏剔透。她放肆地依賴著簡亓,簡亓也拼盡全力小心保護著她。

從不缺席的陪伴,各自發光時臺下一定能搜尋到的肯定的眼神,冬日大衣口袋里交握的掌心,表彰榜上并肩的燙金的名字,學校賽事上攜手作戰的身影,仿佛這世界上的愛情所有最明媚最美好的片段,都偏心地降臨在陶桃和簡亓的廝守里。四手聯彈,酌酒暢談古今,簡亓教她下棋,仿佛要把所有陽春白雪的篇章都描繪在陶桃的青春里。

至于下里巴人的部分,他的陶桃,不需要知道。

快到寒假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系里有一個項目,是要給一部原創舞臺劇編曲。不僅有豐厚的報酬,作為要舉辦巡演的獨立劇目,業內的曝光率很高,如果得伯樂欣賞,前途不可限量。

系主任早早地是屬意了簡亓的,自己門下最有天賦也最努力的得意門生,卻被生活拖著不能縱情施展自己的才華。系主任每每想及此事總是非常的唏噓,通知一下發,跳進腦海的第一個就是簡亓。他有能力,自己也有心想幫一幫他。

簡亓自己也對這個項目勢在必得,他想得很清楚,他不愿讓陶桃跟著他過苦日子,雖然他從不提,但是對于他想許給陶桃的那個未來有助益的努力,他都不愿放棄。或者說近一點,這個項目能讓他擁有一個寒假的忙碌,可以名正言順逃避老家的一堆爛攤子和親戚的不懷好意,他心里有一絲自己也覺得不該有的竊喜,就像解開翅膀束縛的囚鳥終于有機會出去放風,他打心眼里享受這片刻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留在這里,就可以一整個寒假都和陶桃在一起。

可合作方來學校確認簽約的前一天,系里發了通知,這個項目交給了另一個才華名氣都平平,卻有個董事老爹的同學。

簡亓聽聞只是了然地笑了笑,這種事他經歷得太多了,他都麻木了。

可陶桃不干了。

簡亓收到消息趕到的時候,陶桃正拍著桌子和音樂系的教授們據理力爭。

簡亓恍惚間仿佛看到了自己初遇陶桃時的情景,一樣無畏又天真的神情,一樣勇敢又堅毅的眼睛。

只是這一次是為了他。

指尖握得發白,腦海中驀然出現不知道在哪里看過的一句話:

“你曾說要為她遮擋風雨,可后來,她的風雨都是你給的。”

簡亓沖過去,什么也沒有多想,攬住陶桃的肩,把她護到自己的羽翼里。

陶桃還在不屈不撓地掙扎著,眼角有水澤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像一只受傷發怒的小獸。簡亓拉住陶桃,扳著她的肩讓她轉過身,然后緊緊地把陶桃擁入懷里,陶桃在他懷里顫抖著,他心疼地把陶桃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很快便感受到了一片溫熱。

那是他們的心最近的一次。

第二天公布人選的時候,簡亓出乎意料地聽到了自己名字。

細想個中緣由,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但無論怎樣,這個寒假簡亓留在了這里,也有了一個可供自己使用的專業的工作室,陶桃仿佛成為了工作室的小助理,每天一得空便顛顛往這里跑,什么瑣碎的小事她都當仁不讓地一并包攬,雖然簡亓說你什么都不做只靜靜坐著便能給我靈感,可陶桃堅持她也想為他,為他們的未來做些什么,什么都好。簡亓便也由得她去。

新年將至,系統的編曲工作已經進入了尾聲,只還有一首歌的旋律還需打磨。簡亓打算挑燈夜戰一鼓作氣完成它,然后帶陶桃去好好地逛一逛。陶桃歡呼雀躍地去泡了兩杯咖啡,表示一定把繆斯的職責貫徹到底。

簡亓只偏愛黑咖啡,不要奶也不要糖的那種。他覺得咖啡的滋味就在于對味蕾的歷練終究品出一抹回甘,加了那些甜絲絲的東西只是打擾。陶桃表示很不理解,每次看他云淡風輕地喝著黑咖啡的時候總帶著些看壯士斷腕般的肅然起敬,也有一次架不住簡亓的忽悠嘗了一口,直苦得整張漂亮的小臉都皺起來,并堅決表示以后簡亓喝咖啡期間都不允許親她。

大概入夜之后人的思路總是特別清晰,沒一會兒簡亓便整理出了兩個小節,分心去看陶桃的時候卻被逗樂了。

陶桃坐在他身邊緊挨著的轉椅上,兩只手捧著咖啡杯小口小口抿著加奶加糖的熱咖啡,滿足得眼睛也彎彎地瞇起來,臉上的幸福仿佛隔著空氣也能暖到簡亓心里。

傻不傻,這么點小事,至不至于開心成這樣。

大概心里實在柔軟到讓他無法忍受,在身體隨著心頭的悸動做出行動的時候,簡亓的腦海里也只來得及生出“突然好想嘗嘗”這樣簡單的念頭。

他伸手拉住轉椅的扶手,讓陶桃莫名地做了一段平行移動,然后一只手按住椅背,深深地虔誠地印上了她的唇。

唇上的觸感是陶桃的溫熱和柔軟,咖啡的馥郁和她的清甜交織在一起融化在唇齒之間,像肖邦筆下最美的樂章。

果然咖啡還是加糖比較好喝。

簡亓第一次生出這樣的念頭。

融化了一整塊方糖的咖啡已經放涼,簡亓合上電腦,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轉頭看向窗外涼薄的夜色。

夠了。

簡亓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真的夠了。

04.

立冬的時候,著名的舞臺劇團開展全國巡演,本市的兩場安排在了周六的下午和晚上,早早地大劇院門口就拉起了宣傳海報,電視上網絡上的宣傳也聲勢浩大。

這是當年轟動一時的獨立劇目《逃離》的十周年紀念重映,很多粉絲都翹首期盼著,雖然演員都已經換了一批,但是這部劇目的跌宕起伏的情節和百轉千回的情感渲染依然扣人心弦,在之前的巡演中也是好評如潮。

尤其為人津津樂道的是這部劇中的編曲,無論是沉郁的詠嘆調還是激昂的協奏曲,都和劇情絲絲入扣又將情緒渲染得淋漓盡致,觀眾無不贊嘆編曲的驚世才華,只可惜聽聞這位編曲早已封筆,令人扼腕唏噓。

伍揚在深度發覺每周的例會結束的時候順口提起了這件事,本來作為行業巨頭,這種演藝界的盛事自然是不容錯過的,公司也很早就安排了練習生去參與排演和學習。

“周六的演出,你們去看嗎?”伍揚少見的興致盎然,深度發覺本就是他為了方便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音樂才開創的公司,說到底還是一個音樂發燒友。

“去啊。”陶醉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陶桃。

陶桃低頭瀏覽著文件,仿佛這個話題與她絲毫沒有關聯。陶醉無奈地搖搖頭,抬頭卻捕捉到簡亓的眼神。

也許只是下意識的一眼,簡亓聽到《逃離》的名字的時候,抬眼看向坐在他對面的陶桃,雖然只隔著一張會議桌,這目光卻如同穿過千山萬水歲月荏苒的深沉,百轉千回撞上陶桃的冰山壁壘,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想看向別處時卻直接撞見了陶醉意味深長的凝視。

大抵陶醉的眼神實在太逼仄了,讓他感覺無處遁形,簡大經紀竟也有想要逃避的沖動。

他若無其事地對陶醉笑笑,轉頭看向伍揚,目光卻沒有焦點。

兩個傻子。陶醉腹誹。

沒人注意到被陶桃捏得變形的文件頁角,和隱在細碎劉海下動搖不定的眼眸。

婉拒了伍揚他們晚上下班一起去的邀請,簡亓拿出手機確認了下擱在備忘錄里的電子票根。

周六下午,最好的位置,兩張。

其實他本是很樂意和伍揚他們一起參加這種音樂活動的,避開喧鬧的晚間黃金場,也只是想更加純粹地關注作品本身。只是這個劇,對他來說意義特殊,他怕自己會在翻涌的舊憶里皮開肉綻,他不想好友看見自己的狼狽。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個更想同行的人。

他邀請過,她說不來。

下午場果然冷清很多,但也算是座無虛席。簡亓穿著熨帖的格紋大衣和高領毛衣,明明只是簡單舒適的穿著,奈何他氣質實在太過出眾,走進劇場也一路引得觀眾席的人們紛紛側目,只當他是前來為演員捧場的明星好友。以前伍揚也常開玩笑,說應該讓他和程以鑫搞一個組合,絕對吸睛。這么多年跟著程以鑫的行程,被當作明星的時候也不在少數。通常簡亓只是不以為意地笑笑,眼底瞬間的黯淡卻沒有人懂。

找到位置坐下,簡亓看了眼旁邊空著的座椅,視野絕佳的黃金區唯一的一個空位,有一絲名為落寞的情緒爬上來,他思忖了片刻,還是把脫下來的大衣放在了空位上。

他平時不會這樣的,只是今天,他想自私一次。他私心里不想這個位置被別人占據,即使他期待的那個人沒有來。

他寧可空著它,就像心里有一個什么空缺的角落,誰也替代不了。

這個劇目十周年來改進了很多次,一開始的主編曲卻沒有什么大的變動,旋律一起,熟悉的感覺便如潮水般涌來。簡亓沒有在意臺上在演什么,這個劇他已經看了太多遍了。

大概現場總是比較有感染力,他腦海中浮現出一些泛黃的回憶片段,冬日溫暖的工作室,冒著熱氣的咖啡,潔白的方糖,斷斷續續的,零零散散的,隨著劇情的推進旋律的激昂,一點點拼湊起來,連貫起來,像一部快進播放的電影,迅速在他腦海里閃現著。微笑的陶桃,期待的陶桃,幫他忙跑前跑后的陶桃,等他等到趴在桌上睡著的陶桃......

全都是陶桃。

這獨屬于他的舊夢里,主角全都是陶桃。

可惜它播放得太快了,還沒等他抓住只字片語,便匆匆謝幕,隨著臺上退場的演員一起,又重新擦肩而過在他的生命里。

既已劇終,簡亓收拾起難得一見的軟弱,眉眼間又是熟悉的淡漠疏冷,他起身正欲離開,目光卻在無意間掃過某處之后,再也無法移開。

此時已落幕多時,整個劇場里的人都陸陸續續地離場了,偌大的空間顯得寥落起來,只一眼,簡亓就看到了坐在前排角落里,依然坐在那里沒有離開的陶桃。

那是他的劇目,唯一的女主角。

陶桃難得地扎著馬尾,露出修長優美的頸部線條,即使在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一小角的側臉,依然美得動人心魄。

簡亓笑起來,心里潮濕著的落寞瞬間蒸發。

什么曲終人散啊,什么往事難留啊,我的故事現在才開始。

簡亓慢慢走過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時光和回憶的橋索上,直到坐在她身邊的空位上,仿佛穿梭過自己的一整個青春。

陶桃還沉浸在莫名的情緒里,抿著唇,下頜線都繃得緊緊的,看著臺上早已落下的紅色帷幕愣神,察覺到身旁的動靜,她回過神來,轉頭就看見簡亓的側臉。

簡亓坐在她身邊的位置,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安靜地看著舞臺,仿佛剛才他們兩個就是這樣并肩一起欣賞完了這部作品。

幾乎是頃刻間的反應,陶桃下意識地想要逃離。這個時間節點太曖昧了,在這樣詭異的舊憶重現的氛圍里,她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陶桃剛起身,簡亓幾乎是瞬間就扣住了她細白的手腕,他修長的指尖傳來令人無法忽視的熱量,陶桃震驚地看著他。

這是簡亓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如此激進,陶桃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使勁想要抽回手,卻被他越來越大的力道握得手腕生疼,而簡亓只是平靜地直視著她的眼睛,半晌,突然扯了扯嘴角情緒不明地笑了笑。

他說:“你不是說,你不來么?”

說完就后悔了,低沉嗓音里的苦澀大概無法掩飾,他幾乎是說了一句最不該說的話。他了解陶桃,她那么倔又那么驕傲,這一句近乎質問的話,足以讓接下來的對話劍拔弩張。

可是陶桃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換上和平時一樣橫眉冷對的神情,她有些疲憊地垂眸,輕描淡寫地說:“就想來看看,不行么?”

簡亓低頭失笑:“所以,只是不想和我一起看?”

“對。”陶桃又試探地抽了抽手,“所以你可以放開我了么?”

簡亓輕嘆,站起身來,輕輕松開陶桃微微發紅的手腕,然后,在陶桃反應過來之前,握住了她的手。

不由分說地,不容抗拒地,把陶桃的手攥在手心里。

陶桃心里無異于冬日驚雷。

今天的一切都太不尋常了,也許她根本就不該來,可是她從昨天起就一直想著這個劇,連自己輕聲哼歌也毫無意識地哼出了劇目里的音樂片段,吃過午飯她開車經過大劇院時,遠遠看著巨幅的海報,暗嘆一聲準備直接經過,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折了回來,隨便買了一張票,也不拘坐在哪,她只是想來看看。熟悉到刻骨銘心的旋律響起時,她一度紅了眼眶。

可一切都在簡亓出現的時刻偏離了軌道,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這個時候的陶桃太脆弱了,脆弱到反應神經都仿佛慢了一拍,否則,她大概絕對不會給簡亓這個機會。此刻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兩個人親密的十指緊扣,腦子里亂成一片,最終也只擠出一句:“簡亓,你是不是瘋了?”

簡亓看著他,兩個人的距離不過是瞬息之間,目光溫柔得像一片海,聲音也如溫柔的波瀾,仿佛要將人的理智一起席卷而去。

他說:“既然沒能一起來,那就一起出去吧。”

簡亓笑起來,溫潤的光芒流轉。

“只要你來了,什么時候都好,也算我們一起看了。”

大概再回到青春年少,陶桃也甘愿為了這個笑容飛蛾撲火。

走出劇場,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飄著紛紛揚揚的小雪。

陶桃和簡亓并肩走在一起,這畫面現在想來還是有點不可思議,陶桃較著勁好幾次想要掙脫,簡亓也只是云淡風輕地看著她笑,手下的力道卻不給陶桃一點逃脫的余地。

幾次三番,陶桃終于失卻了博弈的耐心,認命地任由他拉著。簡亓遷就著陶桃的步伐,特意放慢了腳步,兩個人沉默了許久,還是簡亓笑著嘆了一句:“剛還覺得第三部分的編曲加進去小提琴有點太過歡快了,現在卻覺得很合適。”

陶桃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大概是心情不同。”像是喃喃自語,聽不真切。

停車場不過幾百米的距離,陶桃按下車鑰匙解鎖,冷冷地瞪著簡亓:“現在可以放手了么?”

簡亓輕輕放開手心里的溫暖,無視她如獲大赦的神情,仿佛被什么字眼刺痛,他收斂起溫柔的笑意,認真地盯著陶桃,一字一頓:

“我絕不放手。”

陶桃勾起嘲諷的笑意:“你是以什么資格說這種話呢?當年自以為是的離開,自以為是的為我好,自以為是的把一切瞞著我,現在又陰魂不散地不肯放過我,簡亓,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我的感受?”

簡亓緊抿著唇,目光明明滅滅:“當年的事,我只是不想你......”

“夠了,簡亓,你以為我在意的是什么,失望的是什么?”陶桃幾乎有些歇斯底里,今天在眼角流轉過幾次都被憋回心里的眼淚叫囂著要奔涌而出,她抬頭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

簡亓的目光都是心疼,他不想這樣的,他想讓她回到他身邊,他也有信心陶桃終究會屬于他。可是他不想陶桃難過,更不想把事情越弄越糟。饒是他簡大經紀人八面玲瓏,在愛情面前也是手足無措進退兩難,他只能本能地伸出手,想要給她溫暖,想要給她依靠。

可陶桃狠狠打開了他的手,抬眼狠狠地盯著他,眸子水光流轉,卻滿目清冷。

“簡亓,如果你開始后悔放開我,你要記得,我陶桃他媽像條狗一樣執著地等過你。”

簡亓看著揚長而去的汽車尾燈,突然覺得這個冬天特別冷。

是啊,我有什么資格呢?

她的風雪都是我給的。

05.

宋玄最近接了魔方游樂園的代言廣告,又是準備冬日主題曲又是拍宣傳照忙得不可開交,連帶著陶桃也馬不停蹄地連軸轉。

一忙起來就想不起來前幾天遇到的那件讓她心煩意亂的事情了。

其他瑣碎的事情都準備的差不多了,定在今天晚上拍攝冬日主題曲的MV,取景就在魔方游樂園里,算是一種別出心裁的旅游宣傳片。

冬天夜晚的游樂園美輪美奐像個童話世界,陶桃很早就提前來到場地親自盯著進度,她向來認真,在娛樂圈摸爬滾打多年,對所有分內之事都會投入百分之兩百的仔細和盡責,力求盡善盡美,對自己的要求也近乎嚴苛。

畢竟有那樣的對手,她可一刻都不能松懈。

宋玄今天穿了個毛絨絨的高領毛衣,外面套著白色的羽絨服,整個人裹得圓嘟嘟的像個小白熊。本來宋玄就長得很可愛,此時戴著軟軟的毛線帽,歡呼雀躍地在游樂園里跑來跑去,就像個發現新大陸的小孩子。陶桃在一旁看著,眼里也不自覺帶上了笑意。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前兩天有個人也是穿著高領毛衣,卻那樣的清冷又孤傲,笑意一點一點褪去。陶桃垂眸有些失神,按亮手機屏幕,通知欄里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她迅速點開,指尖發涼,甚至呼吸都有一瞬停滯。

移動公司的流量提醒。

血液一瞬間冷下來。

陶桃自嘲地笑笑,心里只有名叫果然如此的平靜,她壓了壓心頭不聽管教偷跑出來的那些許的期待,有一絲煩躁。

陶桃,你到底還在妄想些什么?

雖然心里被濃郁的自我厭棄填滿,手指還是不受控制地刷新了一下收件箱。

下意識的,本能反應。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骨節分明的手遞過來一杯咖啡,打破了陶桃的魔怔。

陶桃抬眼看著眼前出現得恰到好處又不合時宜的男人,勾起笑意:“三爺大忙人怎么突然大駕光臨?”

“今天正好沒有事,就過來看看炫炫拍攝。”敖三隨意地倚在陶桃身邊的欄桿上,“順便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遇到桃花。”

陶桃白了他一眼,這個人真是沒個正經。

敖三,Azy特保公司的董事長,和深度發覺有著長期合作,也是宋玄也就是敖炫炫的親哥哥,他對這個弟弟非常寵愛,所以和陶桃打交道的時候也不在少數。

敖三非常好看,即使是清冷如陶桃,也會多看一眼。和簡亓的光風霽月溫潤如玉城府深沉不同,也許是年紀輕輕就黑白兩道通吃的原因,敖三整個人都散發著冷峻又銳利的氣質,雕刻般英挺的五官,帶著上位者特有的不威自怒的氣場,一雙眼睛卻清澈又干凈,看著陶桃笑的時候,甚至隱約透露出些爽朗的少年氣。

陶桃捧著咖啡,杯子的溫度順著手指一路暖到心里。她抬眼看著不遠處蹦蹦跳跳地對著她和敖三揮手的宋玄,忍俊不禁。敖三定定地看著她笑靨如花,霎時間有點恍惚。

大概整個夜空的星光和游樂園所有的霓虹都落在她眼里,她的眸子才會這么亮這么美。

“怎么了?盯著我看?”陶桃感受到強烈得無法忽視的目光,轉過頭來,正撞上敖三的目光。

“沒什么,就是真的在冬天看到桃花開了,很幸運。”

陶桃沒聽懂,疑惑地看著他。敖三干咳了一聲掩飾過去,轉頭看著宋玄,也帶了些寵溺的笑意:“炫炫小時候就很喜歡來游樂園玩,可是父親管教他很嚴,總是逼他學一些有的沒的。可是我從小就不聽話,父親管不了我,我就總偷偷帶著炫炫出來玩。有一年他生日,我帶他到游樂園玩,被父親發現了,派了十幾個特保把我們帶回去。”

“后來呢?”陶桃難得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后來父親把我關在武道場和他手下最精英的特保切磋打擂了一整天,幾乎最后是被醫生抬出去的,炫炫哭得嗓子都啞了,一直向父親求情。從那以后,炫炫就再也沒讓我帶他偷跑出去玩過。”

“天,伯父管教你們這么嚴格。”陶桃擰著眉有些于心不忍,“難怪炫炫這么乖,倒是你,還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一家總要有個厲害的嘛,就像桃姐這么雷厲風行,你弟弟才能那么自由浪漫啊。”

“陶醉小時候也很淘氣,我管他怕是比我媽管他還要嚴格。”陶桃托著腮笑得眉眼彎彎,“他小時候很怕我,一直到他快十歲的時候,我帶他來游樂園玩,他不敢玩那些刺激的項目,一遍一遍拖著我坐旋轉木馬。回去的時候,他說姐,你知道么?你坐南瓜馬車的時候,像動畫片里的公主一樣好看。”

陶桃抿了一口咖啡,繼續說:“后來我無意中看到他的日記,看到他在扉頁端端正正地寫著,以后我要保護姐姐,一定要是真正的王子才可以娶我姐姐。”

敖三笑得開懷。

陶桃的笑容卻慢慢消失。

咖啡的味道彌漫在唇齒之間,很甜,放了一整塊方糖的,是她一直的口味。

后來也變成了某個人的口味。

她的王子,停留在舊時光里。

像加了糖的黑咖啡,不再純粹。

拍攝完已經接近晚上十二點,敖三堅持要送陶桃回家,大概是拍攝累了,坐在后座的宋玄一上車就睡著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很快就到了陶桃家樓下。

陶桃推門下車,冷風灌進來,她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她轉身準備跟敖三道聲謝,一回頭卻被一條軟軟的羊毛圍巾溫柔地裹住。

她瞬間愣住了。

敖三輕輕撥開她被圍巾纏繞進去的長發,他的眉眼又重新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視野,冷峻的輪廓變得柔和,敖三仔細地幫她整理好圍巾,溫柔地看著她:“這個顏色果然很襯你。”

陶桃怔住,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后座的炫炫悄悄睜開眼睛偷瞄了一眼陶桃的表情。

“陶桃,生日快樂。”

夜空很晴朗,星星很亮。

沒有此刻敖三的眼睛亮。

直到目送陶桃走進公寓打開燈,敖三才回到車上,發動引擎。

還沒開出二十米,他就再次停下了車。

他搖下車窗,對著樹木的陰影輕嘲:“簡大經紀好興致啊,這么晚了,在老情人家附近遛彎啊?”

空氣沉默了幾秒,迎面經過的車燈照亮了這條寂靜的街道,也照亮了站在樹蔭下,倚在車門上,目光冰冷的簡亓。

“三爺才是好興致,這么晚了,還這么殷勤地給別人的老情人當專職司機,看來最近Azy不景氣啊。”簡亓慢悠悠地從陰影里走出來,目光依舊冰冷,斂著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看來簡大經紀看得很清楚,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還能如此淡定,果然真男人,我真是佩服你。”敖三挑眉,不同于面對陶桃的溫柔,眉宇間都是凜冽。

“有的事情,不是爭取就能開花結果的,簡某勸三爺還是少白費心機。”

“難道像簡大經紀這樣守株待兔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我真是受教了。我敖三向來是實干主義,認定了就不會放手,就是不知道簡大經紀敢不敢和我公平競爭了。”

簡亓輕笑一聲,不卑不亢地直視著敖三的眼睛:“沒有勝算的人才坐立難安,既然三爺非要做無謂的掙扎。”

“我奉陪到底。”

06.

最終還是沒能送出去。

簡亓沉思著,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一個大大的羊皮紙信封。

那天晚上敖三離開之后,他在陶桃家門口猶豫了很久,屋里亮著暖黃的燈光,屋外卻冷得徹骨。人都有趨向溫暖趨向光明的本能,更何況這溫暖光明的方向還有陶桃。

而他終究還是沒有上前按響門鈴。那一刻他寧可沉溺在黑暗里。

遲來的禮物沒有意義,而他,估計陶桃更不想看見。

薄薄的一扇門,像分隔開兩個世界,他在黑暗中齲齲獨行,而她在光明的那端。隔開他們的是經年的歲月,是越來越深的誤會和隔閡。

簡亓經常會想,是不是他真的選擇錯了。可是即使再來一遍,也許他還是會那么選擇。

她是他的陽春白雪,他絕不允許自己把她拉到生活的深淵里。

即使結果背道而馳,從由不得他的意。

沒關系,他們站在鴻溝的兩邊對望,就算再沒有粉身碎骨也要抵達對方身邊的勇氣。

也不曾有誰轉身離開。

車窗都結滿了霧氣,七個小時的等待,對他來說只是一瞬而已。

看見敖三送她回來的一瞬,才漫長。

連帶著晨曦之前深靄的黑暗,都變得難熬。

簡亓拉開抽屜,正要把信封塞進去,敲門聲響起。

“請進。”

“簡哥,您的母校寄來的校慶邀請函。”是伍揚的助理落落。

“謝謝,放那吧。”

淺灰色的大信封被小心地擱在辦公桌的一角,簡亓用余光掃了一眼,視線定格了一瞬。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又恢復到那種百毒不侵的平靜。

“落落。”他開口叫住了正欲離開的小助理。

“簡哥您還有什么吩咐?”

“陶桃和陶醉的邀請函你送去了么?”簡亓端起咖啡,狀似無意地問起。

“還沒有。”落落抬手揚了揚手中另外兩個一模一樣的淺灰色信封。

“你都放這吧,一會我找他倆有事,一起帶過去。”簡亓重新埋首工作,語氣稀松平常卻又不容置喙。

“可是......”落落有點為難。

“有問題?”簡亓簽好一份文件,抬眼悠悠地給了落落一記眼風,嚇得小助理忙不迭地否認著,腳底抹油般飛快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簡亓溫柔地摩挲著信封上收件人一欄里燙金的“陶桃”兩個字,打開還沒來得及完全合上的抽屜。

校慶那天,陶醉早早地就從陽臺溜了過來,穿著一身干凈的條紋襯衫,看起來還是大學時候的樣子,他一看到正在梳頭發的陶桃就一臉嫌棄地吐槽:“姐,拜托你,去校慶你能不能打扮地活潑一點。”

“和平時一樣不就行了?”陶桃不以為意。

“姐,校慶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慶典,是學校好嗎,重新體驗學校的氛圍才是最重要的好嗎?快快快,換了換了。”

“有什么可體驗的,又不是什么好的回憶。”陶桃被他說得哭笑不得,“再說我也沒有活潑的衣服啊。”

“怎么沒有,上次還看你穿那個白襯衫,配我上次送你的大衣,誰也比不上我姐姐萬分之一的美貌。”陶醉托著腮,盯著坐在梳妝臺前不施粉黛的陶桃。

“你這張嘴都是遺傳了誰的,我們家怎么會有你這么個蜜罐子。”陶桃輕輕拍了陶醉毛茸茸的腦袋,“算是服了你了,你出去,我換還不行么。”

陶醉這才滿意地從陽臺原路返回,關門前還不忘加上一句:“別忘了不許化濃妝!”

事實證明,陶醉的眼光確實不同凡響,雖然是簡單的學院風大衣,剪裁卻別出心裁,配上清爽的白襯衫和陶桃翻遍了衣柜才找出來的格紋毛呢裙,離開了強勢妝容的武裝,陶桃整個人如同坐上了時光機器,眉眼間久違地卸去凌厲逼人的防備,連帶著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柔和起來。

陶醉夸了她一路,直說得到后來陶桃生出一種是不是自己應該從此穿校服去上班的錯覺,趕緊剎住了陶醉的話頭,卻也難得好心情地笑得眼角眉梢都生動起來。

到了學校門口,陶醉去找地方停車,約好了在博思樓樓下碰面,陶桃便自己順著主干道走走停停。

真久啊,久得恍若隔世。

久到她都快不記得,這條路她和那個人一起走了多少遍了。

這么多年學校同學會她從沒回來過,這次要不是陶醉軟磨硬泡拖著她一定要來,估計她也不會來。

每天強撐著刀槍不入太辛苦了,沒必要再給自己一發暴擊。

更何況在這個學校里,為數不多的幾個與她相關的,她在意的人,她每天都能見到。

校慶舉辦得很盛大,冬日枯瘦的枝椏拉上了五顏六色的橫幅和彩帶,乍一看也有點春色滿園的味道。周圍的人群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談笑。

陶桃覺得自己有點格格不入。

她加快腳步想要趕快到博思樓樓下和陶醉匯合,卻突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是一個看起來還很稚嫩的毛頭小子,雖然個子很高,戴著接待的工作牌,大概是學生會的成員,被安排來做指引的。

陶桃笑一笑,抬腳就想繞過去。指引什么的沒有必要,今天來的大多數人,都比這些剛來學校沒多久的孩子更了解這里。

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陶桃差點沒嚇出個趔趄。

“學姐您好,可以和您認識一下嗎?我想就在剛剛我知道一見鐘情是什么滋味了。”

這是什么新新人類的做派?現在的孩子都這么直接了么?

陶桃滿臉黑線,愣了半天才擠出一句:“這位同學,你知道學姐我比你大多少歲么?”

“那有什么關系?學姐難道認為我是那種會被年齡限制的狹隘人類嗎?”毛頭小子咧嘴笑得一臉陽光燦爛。

陶桃欲哭無淚,還沒等拿出桃姐的伶牙俐齒好好地教育孩子以學習為重別整天風花雪月的,那廂打開微信二維碼,虔誠鄭重地把手機遞了過來。

陶醉你在哪,快來救救你姐姐。陶桃抬頭望天,難得的無語凝噎。

“這位同學,”突然橫里伸出一只修長清瘦的手臂,格開了二維碼學弟熱情地舉著手機的手,溫如朗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追女生可不是這么追的。”

二維碼學弟顯然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程咬金十分不滿,瞪著眼睛就嗆回來:“關你什么事?我用你教?”

還是年輕,這么沉不住氣。

簡亓嗤笑一聲,打趣地看著小學弟:“如果你想追這位學姐的話,還真得請教我。”

“畢竟這么多年,能追到她的,只有我。”

看著小學弟落荒而逃的背影,陶桃啼笑皆非,抱著胳膊涼涼地看著簡亓:“我說簡大經紀,怎么哪都有你。”

“畢竟這也是我的母校。”簡亓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倒是我們桃姐,這么多年風采依舊。一露面又俘虜了一位學弟的芳心。”

“比不得簡大經紀,輕飄飄幾句話讓人家小孩子那么難堪。”

“還不是看桃姐為難,只好代勞,幫桃姐做這個壞人了。”簡亓一臉和煦,言語間卻是夾槍帶棒,“沒想到桃姐這么體恤人心,看來是只有拒絕我的時候不留情面。”

陶桃白他一眼:“畢竟簡大經紀沒有心可以體恤啊。”說罷轉身就走,不欲和他多做糾纏。

簡亓卻不依不饒長腿一邁便跟了上來。

陶桃不想搭理他,他也識趣地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么詭異地沉默著。

兩個人并肩走過無數次的道路,連樹枝的走向都沒有變,彼時的歡笑親吻,十指緊扣,如今都變成了尷尬和心酸。陶桃從來沒覺得這條路有這么長這么狹窄,狹窄到她覺得呼吸都嘈雜。

“小簡?小陶?”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陶桃和簡亓回頭,是法學院的姜教授,現在已經是姜院長了。他倆分別和姜院長恭敬地打了個招呼。

“真是你倆啊,真好,你們倆還在一起。你看看當年學校那些一對一對的,能走到最后的真不多啊,現在的年輕人啊,心性不定。”姜教授的皺紋都在笑,是真的欣慰,“我當年就說,你倆金童玉女,難得的很啊。”

陶桃有些愧疚,她正欲開口解釋,簡亓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恭敬地笑著對姜教授道:“畢竟姜教授的眼光,看人向來精準。”

“什么時候好事將近啊?可別忘了通知我這個老頭子啊。”

陶桃無異于聽見平地驚雷,腦中轟隆作響。簡亓及時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恰到好處的疼痛讓她不至于失態,也生生截住了她的話頭。

“您說哪里的話,到時候我一定登門拜訪邀請您。”

一直到姜教授樂呵呵地表示不打擾他們小兩口重溫舊夢信步離去,一句“您誤會了”也在某人的阻撓之下沒能說出口,陶桃狠狠甩開簡亓的手,滿眼都是慍怒:“演夠了沒有?”

“你又何必急著打破老人家的美好愿景?”簡亓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陶桃氣極反笑:“若不是你平時含糊其辭,姜教授會有這種誤會嗎?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不清楚么?”

“我不清楚,我也不想清楚。”

不遠處等了好久也沒等到陶桃的陶醉順著主干道找過來,看見陶桃和簡亓拉扯著爭執,只驚訝了一瞬便無奈地搖搖頭嘆了聲冤家,準備自己去逛一逛任他倆拉扯個痛快,不料陶桃已經先一步看見他,趕緊大步走過來拉著他逃也似的離開,頭也不回。

陶醉懶懶地被陶桃拖著走,看著自己姐姐慌不擇路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姐,至不至于這樣啊,我看你倆誰也過不了彼此那一關,你干脆和簡哥和好如初得了。”

陶桃嘲諷地笑笑,聲音輕輕飄過來,又像是在自嘲:“哪有那么簡單。”

“和好容易,如初難。”

年底的記者答謝會,是深度發覺一年一度的盛事。

平日里的公開活動都是旗下藝人出席,全員參與的年會也只是面向公司內部人員而已。只有記者答謝會,是全體高層和藝人集體出現在公眾視野。

平日里甘居幕后的高層們都早早地開始準備起來,陶桃也很早就定制了一條寶藍色一字肩小禮服,冷艷深邃的顏色襯得她膚色勝雪,陶醉看了也感嘆大概年會之后搶著要叫他小舅子的人又要多起來。

答謝會當天,媒體比他們想象的來的還要多,這也要歸功于今年程以鑫和宋玄的大火。一時間深度發覺上下觥籌交錯應接不暇,連服化組的幾個工作人員也不得不臨時調配去幫忙處理后勤事務。

陶桃已經帶著宋玄在各大媒體間周旋了一圈,回到化妝間補妝的時候,程以鑫和簡亓才下了通告剛剛趕到,程以鑫直接被伍揚叫去見一個大導演,簡亓在鏡子前坐下,神色有些疲憊。

服化組唯一一個留組的化妝師多多連忙取出工具給他做妝發,一時間化妝間里鴉雀無聲,多多心里暗暗叫苦:為什么留我一個在這水深火熱的地方,蒼天啊,放過我這個幼兒園畢業二十年的孩子吧。

陶桃懶得看簡亓,對著鏡子補口紅,精致的上挑眼線襯得她眼波流轉,燦若星辰。抹去余色,滿意地打量了自己,陶桃轉身,正撞上簡亓不加掩飾熱烈的目光。

“桃姐總是致力于給我增加情敵。”

陶桃滯了一下,避開他的目光,直接從他身邊繞過去,恍若未聞。

“多多姐!”小助理落落風風火火地沖過來,看到簡亓和陶桃連忙噤聲,弱弱地打了個招呼,“簡哥,桃姐。”

“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程以鑫的妝發有點破壞了,伍總讓多多姐趕緊過去補救一下。”

“這......”多多為難地看了看簡亓。

“沒事你去吧,這里不還有你們桃姐么。”簡亓突然想起什么,意味深長地從鏡子里看著陶桃。

陶桃一臉你做夢的表情,還沒得她開口拒絕,多多已經把眉筆塞到了她手里,可憐巴巴地看著陶桃:“桃姐,拜托您了。”

說罷一陣風一樣沖了出去。

陶桃捏著眉筆,神色復雜。

伍揚挑選員工的眼光都很清奇啊,看來是時候跟他提提意見了。

那廂簡亓一臉奸計得逞的樣子:“難道桃姐忍心讓我素顏面對鏡頭?我可比不上桃姐天生麗質。”

陶桃快把眉筆都捏碎,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走過去,倚在化妝臺上,有些生疏地給他畫眉。

以前簡亓第一次出去參賽的時候,就是陶桃給他化的妝,說起來陶桃完全也不知道到底該怎么給男生化妝,只能摸索著笨拙地給他畫眉。簡亓的眉形本就好看,再略加修飾更是顯得他眼眉清俊雋逸。

此情此景無異于舊日重現,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誰也沒有說話。不過幾個瞬息的距離,簡亓毫不避諱地直直地盯著陶桃,她的指尖免不了時不時觸碰到他溫熱的皮膚,像有電流順著傳遍全身。

仔細地描好眉,陶桃心煩意亂地翻找著桌上的化妝品,瓶瓶罐罐被她攪得呼啦作響:“他們男明星平時都用什么唇色啊?”

“不用找了。”

陶桃疑惑地看著他。

“借一點就好。”

簡亓站起身,把手撐在陶桃身側的化妝臺上,冰涼的唇不由分說地覆上她的。

空氣仿佛都停滯了。他清冽的氣息瞬間充斥了她所有的感官。化妝鏡前的燈光亮得刺眼,直晃得陶桃眼前一片迷蒙的眩光。

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懷念。

熟悉的甜蜜和荒唐感一起交織著涌上心頭,揪得陶桃眼眶干澀地發酸,她狠狠推開簡亓,抬手用盡所有的力氣給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仿佛要把所有的憤怒不甘和羞恥狠狠地歸還于他。

一切歸于平靜。

簡亓側著頭,燈光勾勒他精致的側臉輪廓,目光隱在睫毛的陰影里,看不分明。半晌,他突然勾唇痞痞地一笑,轉過臉來看著陶桃。

他眼眶微紅,眼底仿佛燃燒著火光,目光卻悲傷地要命。

下一秒,簡亓突然伸出右手扣住了陶桃的后腦勺,狠狠地吻住了她。左手抵在鏡子上,把陶桃禁錮在他和鏡子之間,灼熱的呼吸讓陶桃渾身都顫栗起來。

不同于之前那個吻的克制和溫柔,此刻的簡亓攻城略地,幾乎是啃咬一般像要把陶桃融進自己的血肉里,他瘋狂地宣示著主權,像要把這么多年蝕骨的思念都在親密的唇齒交纏中都訴予陶桃聽。

陶桃節節敗退,幾次使勁想要推開他,都被他更緊地桎梏,他的力道大得出奇,抱得陶桃痛得掉下淚來。

終于在他面前掉下淚來。

心里的傷疤清晰地撕開,常年陰魂不散的潰瘍疼痛奇跡般地漸漸消退,只留下隱隱的鈍痛和滿心的酸楚。

陶桃認命地閉上眼。

就一次,就放肆這一次。

再讓我好好的,在他致命的溫柔里,沉溺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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