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作者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倫敦附近及其他地方的行人可能還會記得,他們曾見過豎立在地面上的彎曲的大骨頭,或是作為門道上的拱門,或是作為通往凹室的入口,他們也許聽說過那些都是鯨魚的肋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北冰洋捕鯨航行記》
“等待了上千年,終于有一個可憎的時代降臨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墨索里尼
“耶和華已安排了一條大魚來吞約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約拿書》
當在為自己辯護時,每個人都是一名絕佳的敘述者。凡人皆是如此,將死之人尤甚。這場無可挽回的災難也許將以無人生還作結。
層疊的海浪噴薄出大洋的回響。自我落水后,鄂霍次克海底部的暗流先是把我向北推進,然后海風則把我一路拋向西方。我祈禱洋流和海風能把我帶到宗谷海峽,這道狹窄的海峽是日俄兩國海上交通運輸的最短航道。遼闊的經濟海域作為國際公海,遍布著商船和輪渡。也許,會有船隊、飛機或者是搜救隊發現可憐的遇難者,為此,我祈禱。盡管我的水性極好,但大海的反復無常卻令我無所適從。
船只的鍋爐和引擎爆炸時,強大的沖擊力把我甩了出去,同時也把很多雜物帶了過來。我并沒有被擊昏,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眩暈和惡心。我的鼻子流了很多血,眼鏡也早就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我在極度的恐懼中摸到了浮木,這才得救。海霧不久后散去,我看見一堆雜物正漂浮在東南方的海域上——那是船體爆炸時一塊甩出來的。驚魂甫定,我發現攝影背包正掛在我的身上,結實的搭扣和魔術貼緊緊地將其與我的雙肩和腰部固定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地從包中取出長長的攝像機支架,用它夠到了飄在一旁的防水手電筒。我從外套的貼身口袋中摸出一把頂端尖銳的小型破窗錘——這本是我在登船前為了以防萬一在興部町買的。我那時希望能派上用場,但現在我卻希望它永遠派不上用場。我用它加工切割幾條撈到的浮木,制成兩條短小粗糙的船槳。之后我才沮喪地發現,即使是順風,靠它們也根本劃不出幾海里,更別提回到岸上。但也許我能發現某處小島,或者移動到更容易被來往船只和飛機發現的地方。我還撈到了一個泡了水的打火機和幾件衣服。等它們都曬干了,我就把衣服點著——用于取暖、烹食和求救。
我曾一度為黑水攝影而著迷。黑水攝影是水下攝影的一個分支,簡單來說,就是在夜晚潛入開放性的海域,基于浮游生物的晝夜垂直移動特性,拍攝在夜間移動到上表水層的各種浮游生物及其幼體,這些生物通常在夜晚進行捕食、產卵。照片的背景板就是一望無垠的漆黑海水,而照片的主角們則在加裝防水殼的相機的光照下通體透明,耀眼而瑰麗。我在畢業兩年后,考取了潛水證,包括水肺和自由潛,那時我已有42瓶氣的潛水經驗。我接觸水下攝影,完全是高收入和趣味性的緣故。
我并非毫無根據地偏愛黑水攝影。黑水攝影帶給攝影師的獨特趣味和挑戰性是其他攝影所不具備的。在漆黑深海之下,攝影師需要背負著笨重的潛水設備,不斷調整好自己的重心。面對來自黑暗中的未知生物,怯懦者的一腔孤勇將在此刻化為烏有。很多海洋生物是具備趨光性和避光性的,黑水攝影師利用大流明視頻燈吸引大量有趨光性的浮游生物聚集,以浮游生物為食的捕食者也會被吸引過來,而一些有避光性的高級捕食者則在燈的外圍伺機而動,燈內和燈外的區域中就會形成數條小型食物鏈。通常的操作是在水面放置浮球,下吊一條燈帶,每隔五米布置大流明視頻燈以作為標示和吸引浮游生物。
對于黑水攝影,在那最后的時刻來臨之前,我絕對有理由去懷念。早年,我在青島海洋館為顧客和游客們拍攝高精度的水下寫真。收入不低,但各種裝備的價格也令人咂舌。照這個速度,我恐怕要很久才能把各種裝備的花費給賺回來。況且我也不想讓自己作品的唯一價值就是能在朋友圈中脫穎而出。我厭倦了跟人打交道。于是我決定跟隨攝影團隊在印度尼西亞的各處水域為一檔深海紀錄片拍攝系列作品,就是在那時我開始接觸黑水攝影。后來,我的一組火體蟲照片成功入圍年度特寫,這種發著粉光的圓筒形生物群聚而形成的集合體長度可與藍鯨相提并論。
海水中有數不清的懸浮顆粒,在防水手電筒的映射下,所見之處皆是星河滾燙,令人仿佛置身于太空漫游。黑水中最常見到的生物是各種炫麗的水母——無論是頭戴彩色冠冕的皇冠水母,還是雍容典雅的燈塔水母,都是黑水攝影中常見的題材。
最令我滿意的一幅作品是一只皮皮蝦幼體緊緊依附于在一只螺之上,也許這只皮皮蝦是把這只螺當成了交通工具。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拍攝到越來越多不那么令人舒服的照片:一只船蛸捕食到一個塑料包裝袋、兩只海蜇被電線緊緊糾纏在一起、幾只皮皮蝦鉆進塑料瓶中再也無法脫身……諸如此類。我憑借這些作品拿到各個以環保為主題的攝影大賽的獎項,但我后來才意識到,巨額的獎金使我無視了賽事的內涵,我慷慨激昂的獲獎感言也并非發自肺腑。
我曾將自己許給了大海。而如今,大海將成為我的墳冢之所在。潮濕的海風裹挾著細浪,擊打在我棲身的木板上。海上的太陽比陸地上的似乎要大得多,陽光結結實實地打在我的臉上。潮濕的木板被曬干后,海水凝結成鹽漬,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斑白。木板還算結實,一邊承載我的重量,一邊久經咸水的腐蝕,至今已逾七個晝夜。殘酷無情的鄂霍次克海令我無處可逃。
這期間我嘗了三次海水,盡管高無機鹽含量的海水早晚會榨干我體內的細胞。我知道喝了海水會讓我更快完蛋,但是這能讓我感到自己仍然活著。比死亡更糟糕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死。大海的味道是詭異的,在我這樣一個大限將至的人的口中格外如此。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品嘗這些滋味:腥味、苦澀、咸味、干澀。曾經,我希望自己終有一天駕鶴西去時,嘴巴是含著一顆糖果,而不是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無人在聽的遺言。
木板很狹窄,我不敢放置更多東西,烤火的小火堆幾次都把我的蜷縮的雙腿燙傷。我能吃的東西也很少,船只遇難時我身上根本沒有攜帶任何食物和淡水。白天我裝死,吸引白羽的海鷗落到我的身上,然后我再瞬間把它們抓住。夜晚我則打開撈到的手電筒,吸引有趨光性的獵物。我的確擅長潛水和游泳,但我沒有裝備,潛不到多深的地方。我也不敢游到太遠的地方,生怕一點風吹草動引起的海浪就把我棲身的木板打向遠處。
在這噩夢般的七天中,我倒是撈到了一些花蚶、蟶子和磷蝦。所幸的是,這幾天的海面十分平靜,沒下雨,也沒起浪。我也沒遇到任何膽敢挑戰我的生物,只有幾只未成年的綠海龜試圖爬上木板,我當然請它們到我的肚子里做客了。各種海洋藻類植物已經生長在木板的底部,甚至還長了一些藤壺。我憋氣潛到下面,用破窗錘把它們一個一個全都刮下來,然后用火烤了吃掉。這種寄生蟲肉質鮮美,即使是在岸上也算得上是一道美食。但我很清楚,這些食物能給我提供的水分很有限,此刻我最需要的是淡水,吃什么也沒用。至于那些藻類植物,我也拔了下來,曬干后當成柴火喂給悶燒的火苗。
我們的攝影團隊活躍于日本的各大海域,只為滿足大眾的獵奇心理。一場盛大的攝影展覽將在豐富町舉行,我與同事方致遠被選為代表參與此次活動。我們在紋別市一帶的海域拍好最后幾組照片,經由高速公路前往興部町,準備在那里登船。出于節省經費,組織安排我們搭乘一艘漁船。大致航線是先繞過宗谷灣,經鄂霍次克海南部,繞過根室海峽北部,然后原路返回,駛出宗谷海峽抵達目的地港口城市稚內市,而非直接穿過宗谷灣——這勢必會耽誤行程,這還不算上漁船進行作業的時間。但船舶公司索要的費用很低,而且這時官方放出了展覽推遲的消息。
此外,我們還可以免費參觀現代化漁船進行作業。我和方致遠收拾好行李,前往綜合港口等待登船。許多船舶停在港口內,等待官方的許可準備起航,這些船只包括旅游船、瀝青船和客船,它們是港口貿易的生力軍。
此船并非一艘普通漁船。這是一艘全副武裝的捕鯨船,但當我第一眼看過去時,竟以為是一艘戰艦。這艘面目可憎的快船艦體瘦削,船首樓較高,以適應快速追鯨時船首經受大浪沖擊。駕駛室頂設有捕鯨作業操舵室、捕鯨絞機遙控臺、探鯨儀控制室,前桅頂設置瞭望臺。甲板上裝有電動絞鯨機和三頭拖鯨樁,舷墻板上開有雙眼曳鯨孔。船首離水面八米處設捕鯨炮,炮臺和駕駛室之間設有天橋。除了裝備有常見的航海儀器外,捕鯨船還安裝了探魚儀、測向儀和追鯨航跡儀等先進設備。這條先進的船艦停泊在港口內,我的視線完全被它占據。致遠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海員們為起航做準備,在我們身后約有幾十輛拖車拖著物資運上船。
“一個奇跡,”一個自豪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造船界的一個奇跡,不是嗎?”我于是回頭,這是一個體魄強健的中年男人,他身著一塵不染的天藍色海員制服,繪著金色麥穗刺繡的白色三角帽下蓋壓的頭發被梳得一絲不茍。嘴唇上的胡子被他刮得干干凈凈。這樣一個體面人,的確會惹得許多人卸下心理防備。
“小林松之介,”他正式地自我介紹,“‘月新丸’號的代理船長,同時也是它的設計師。”說完,他朝我們鞠躬。“吉田和夫,水下攝影師,”然后我指了站在我右邊的鐵軍,“這位是我的朋友,高野秀鳥。”我的日本話算不上多好,但日常交流還是不成問題的。吉田和夫是我因工作需要而隨意起的日本名字,致遠也是如此。我們也朝這位船長鞠躬,他則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我們老板已經跟我談過了。與二位一同乘坐‘月新丸’號在大洋中航行是在下的榮幸。”
“船首尾長約68米,排水量達710噸,航速21節,采用90毫米口徑的捕鯨炮,”他徑自說道,“你們的國家絕對沒有這樣的捕鯨船。”說完,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無須的嘴唇夸張地蠕動著,“原諒我的無理,身為公司的設計總監,我有義務讓人們對它刮目相看。”此時的他,在常人眼中一定是個謙遜而誠實的人。他居然能讓不同的情緒依次占領自己,并控制自如。
“這是自然,先生。”我說,因為我的國家不捕鯨,我刻薄地想到。“我們都希望您能為我們講解這條船的構造,畢竟它是您設計出來的。”我恭維道。
“這是我的榮幸,吉田先生。”他向前伸出手臂,示意我們跟上,“開船前了解到自己乘坐的船只是多么的堅固,的確令人放松。”他同時招呼兩名手下,讓他們把我們的行李運上船。我意識到,自謙顯得與他格格不入。“這也是自衛隊的一部分?”致遠打趣地說。他抽完最后一根煙,隨手丟到船與碼頭之間的深溝里。致遠跟在我后面,一言不發,矮胖的身材登上高高的登船梯時一定顯得滑稽可笑。
彼時的時節已進入雨季,陰沉的天空沉默地預示著此航的不詳。海鷗的哀鳴響徹海岸,回蕩在人們的心中。上帝借著海鷗之口,規勸世人放棄心中的執念。也許,在上帝的榮光之下,我們曾以武力征服了整個世界,但我們失去的卻無可挽回。我們失去了一切。
“他說的話,”致遠躺在寢室的床上說,“安德魯斯也這么說過。”安德魯斯是泰坦尼克號的首席設計師。“我不喜歡那家伙,他說話的時候就像一條響尾蛇,還是兩個腦袋的那種。”他打開煙盒,取出兩支煙,一支遞給我,一支塞到自己嘴里。“沒人想讓你喜歡他,”我從牛仔褲中掏出打火機,接著點火,他也湊了上來,“但這畢竟是他的船,別把他惹毛了就行。”
這間寢室位于甲板之下,與海員們的宿舍單獨隔開。天花板上的排氣孔持續工作,為這間窄室提供新鮮空氣。墻板都是堅固的合金板條,以鉚釘連接固定,海浪無法撼動絲毫,但鈍器的撞擊也許會摧毀這道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屏障。表面刷涂的兩層涂層——防銹層和面漆——令其看起來凹凸不平。“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干這種勾當,”我說,“這是嚴重違反國際公約的。”致遠看起來卻毫不在意,“世界能讓好人都變壞,”他一字一頓地說,“還能讓壞人變得更壞。”
“但是何必呢?為了什么?鯨肉?其他肉類難道不能代替嗎?”我問他。
“我只知道以前的人們獵鯨主要是為了鯨油和鯨骨,”他略作沉思,“尤其是在19世紀,鯨油是重要的工業燃料,還可以作為優質的燈油。至于鯨骨,經過加熱可以塑形,用來制作傘骨和胸衣。”
“可這些現在都有替代品了。”我不解。
“我只能說,”他聳聳肩,“也許在他們看來,資源擺在眼前而不去利用是一樁罪行。”也許是致遠猜對了。一直以來,匱乏的資源令這里的人們深刻理解了自力更生的含義,但同時也扭曲了他們的心智。正因他們向來一無所有,因而總是覺得別人不配擁有,認為只有自己才具備利用好資源的能力。
日本像是一個好學卻落后的學生。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退卻時,全人類都對這場浩劫進行復盤。世界各國看到了戰爭的殘酷和無謂,日本卻從中看到了擴張的欲望。日本恰似一位保守的鐵匠,對眼前的手搖砂輪無動于衷,本能地拾起凹陷的磨刀石,武裝自己的刺刀。捕鯨產業也是如此。自18世紀開始,美國開展了持續整整三個世紀的捕鯨活動,褫奪了海中鯨魚的生存權利。如今,依靠這條血腥產業而發家致富的美國如今金盆洗手了,就像一個搭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賭徒終于大獲全勝了,現在他勒緊褲腰帶,罵罵咧咧地宣布要退出這種不道德的游戲,并且還不準別人再玩。而日本似乎總是對全人類所唾棄的東西趨之若鶩——剛扔在地上,就偏要撿起來。
這是一次近海捕鯨行動,因此采用單船作業。出航的第二天,“月新丸”號全天保持著18節的速度,一路上明顯感覺風力在持續加強。我站在船頭的護欄旁,看著船尖切開浪濤。數十只海豚始終游在船的前方水域,直到傍晚太陽的西沉。
“發現目標!一頭成年小須鯨!”這個聲音屬于挺立于近三十米高的瞭望臺上的瞭望員,他手中的瞭望鏡在西斜的太陽下金光閃閃。我和船員們聽見呼喊,順著瞭望員指向的方向望去。起初我什么也沒有看見,除了橫在眼前的碧藍天際線。但是不到半分鐘后,一股洶涌澎湃的蒼白水柱自暗流涌動的海面下直沖云霄。此程的第一個獵物,一頭強壯的成年小須鯨,在船右前方三百米處探出了它漆黑光滑的脊背。它在水面上擺尾游弋,既翩若驚鴻,又矯若游龍,任憑海水肆意穿撫過自己龐大的身軀。舵手立刻登上船舵臺。炮手是一個成熟的年輕人,他從休息室迅速穿過連通駕駛室和炮臺之間的天橋,奔赴崗位。從他堅毅的眼神中可以想見,這頭小須鯨的末日已然臨近。
炮臺上裝備短身炮管,炮身和炮鞍在炮座上可全方位無死角轉動一周。炮管中填塞的正是魚叉炮,倒鉤形魚叉之后連接著炸藥倉,數百米長的繩索一端固定于魚叉的環狀空隙,一端固定于炮座的圓柱形卷繩樁。長而致命的魚叉炮在炮手熟練的操作下轉向右舷。毫無疑問,這一秒,他無聲地宣布這頭小須鯨死刑。它的唯一罪名便是撞上了槍口。船艦全速向目標迫近,炮手判斷好距離,當機立斷打響第一炮。魚叉炮彈以一道弧線的軌跡砸向鯨體,幾乎是在瞬間,炮彈內機關觸發,迅速釋放高濃度炸藥。爆炸后魚叉便會像雨傘一樣打開,四枚倒鉤牢牢地包裹住鯨魚的骨肉。這樣的威力可以說是一擊必殺。繩索的用處在于追蹤,預防鯨體下沉,同時也便于拖運。
在一片歡呼聲中,船員們開動電動絞鯨機,把這頭八米余長的巨物拖到船的近側。這場狩獵落下帷幕,“月新丸”號大獲全勝。夜幕初臨,工作人員開始肢解這頭小須鯨,分批運送到船艦加工區。
鯨的一切價值都被抽走。首先是鯨肉,它是日本民眾重要的動物蛋白來源。我曾問過小林船長,他是如何看待美國呼吁日本停捕鯨魚這一舉動。他嗤之以鼻,絲毫不掩其輕視。這是一發糖衣炮彈,他說,其目的是想讓日本形成對美國牛肉的依賴。
“如果東京下雨了,你們都會說成是我的問題。如果英國脫歐或者梵蒂岡教皇的皇冠上掉了顆鉆石,那也是我的錯,”他為自己辯解,“你們不能把一切問題都歸結于捕鯨,大海并不獨屬于鯨魚。”也許他的話有道理,但據我所知,大海及其博大胸懷中容納的一切,并沒有承擔喂養任何人的義務。一個健全的人或者民族,會為自己尋找出路。鯨須、鯨油、乃至鯨骨,都是這條黑色產業的命脈。原本干凈整潔的甲板,現在籠罩在血泊之中。
我感到難過,不僅僅是為小須鯨鯨落時的悲鳴,更是為這場無休止的大屠殺。凄冷的月光為海面鍍上一層慘白,而黑夜使我聯想起黑水攝影。我暗中拍攝了幾組照片,藏在我的攝影背包里,以記錄這場屠殺。我不想招惹這群劊子手,但也不愿袖手旁觀,我準備一登岸就向IWC匿名檢舉“月新丸”號的暴行。
小林松之介先找上了我。他要求我為此次近海捕鯨行動撰寫一篇文章,另外附帶一組照片。“您需要提到,此次行動完全是為了科研目的,”他正色道,“并且我們的魚叉炮經過改進,在炸藥爆炸之前就能切斷鯨的神經,因此是無痛的。”作為回報,他補充說,您將收到一筆酬金。此時我才恍然大悟。
他這是在胡說八道。“為公眾服務不同于為個人謀利。”親眼見證了捕鯨這一劣行,這已是我能給出的最禮貌的答復。
“此外,”他連忙補充說,“我們準備聘用你作為船舶公司的首席撰稿員,年薪為1700萬日元,這還不包括年終獎。”他說,嘴唇折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這笑容的含義十分明顯,也同樣令人不悅,顯然他認為我絕對沒有理由拒絕。我不否認,這對許多人來說,的確是一個令人難以無視的價碼。
“您這是在挑戰我的職業操守。”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憤怒,但似乎并沒有成功。
“我是在提出一項合作,”他不高興地說,“我們希望您的筆和相機為我們工作,以對抗某些對合法捕鯨存有偏見的國際組織。”
“撰稿員?不如說是你們的走狗。”我該控制好自己的脾氣的,但他的輕視令我的自尊心受到侮辱。我曾經的確對這些劣行充耳不聞,但不至于黑白不分。
“注意你在我的船艦上的言辭,吉田先生。如果你幾次三番拒絕我們的好意,你會發現我們比你想象的更加不那么善解人意。”他威脅道,英俊和氣的面龐如今變得令人生畏。
“船長閣下,我們早晚會抵達岸上。國際上都在密切關注此次近海捕鯨行動,你們的媒體不可能始終只手遮天。”我很清楚,船上的一百多名海員都不是什么善茬,但我不能在此時露出一絲膽怯。
他爆發出一陣大笑,終于不再掩飾對我的輕蔑。“也許只是今天的例行表演讓您受到了驚嚇,”他知道我是在虛張聲勢,“您和您的朋友需要獨處的時間。在您考慮好之前,我會安排六名水手守在您的門前。而您和您的朋友所有相機和攝像機都要盡數上交。”
“那個沒長胡子的癩蛤蟆來找過我,”回來時致遠告訴我,“讓我出賣自己的良心。我叫他滾蛋,然后他就讓人把我們的家伙什都給沒收了。”
“很明顯,他害怕我們拍到證據。”我沮喪地說,為小林船長的精明感到厭惡。這是我早該想到的。
我們遭到了軟禁。門外的六名大漢日夜看守我們。不過我懷疑,就是出了這道門也沒用,在大海上我們根本插翅難逃。連我們的手機也被沒收了,我和致遠除了打牌、抽煙和看報便無事可做,我們就這樣度過了五天。等捕到一定數目的鯨魚,這條船才會駛到港口城市稚內市卸貨。我擔心的是我們上岸之后會不會繼續遭到囚禁,這些人為了利益可謂是不擇手段,況且此時我還身在異國。
在那個命中注定的日子里,我詛咒太陽的初升。這是“月新丸”號在鄂霍次克海中航行的第七天。我偷聽門衛的談話,從而得知,我遭到囚禁的五天里竟連一頭鯨魚都沒有捕到。這也難怪,濫捕濫殺早就使得漁業資源日益枯竭。于是,小林船長下令,船往西走,來到宗谷海峽以南的一片漁場。海霧在這片漁場經年不散,海面下不僅生活著大量的抹香鯨、虎鯨和藍鯨,還遍布著暗礁。這是一片危險的海域。
自古富貴險中求。“月新丸”號終于在利欲熏心中走到了盡頭。當天正午,海員們捕捉到一頭遍體鱗傷的藍鯨。船上的人們忙于肢解鯨體,沒人去懷疑那些傷口從何而來。就在一片歡笑聲中,“月新丸”號迎來了末日。一大群虎鯨包圍了船艦。由于藍鯨過于龐大,死亡的身體延伸到了海面,幾十頭虎鯨紛紛躍出海面,撕扯著藍鯨,并不可避免撞擊著船艦。由于魚叉炮在海霧中瞄不準,船長下令,所有船員都要到前線,手持綁有三十克斧榴彈的魚叉并擲向虎鯨,使其爆體而亡。囚禁我們的房間墻板出現裂縫,海水汩汩流入。
看守我們的門衛只剩下兩人,我們的機會如此到來。我們的計劃是趁著全艦忙于同虎鯨群鏖戰,偷走救生艇,并穿過宗谷海峽,逃往隸屬俄羅斯的庫頁島南部。于是我們嘶吼著要求更換一間房間,我們可不想喂魚,諸如此類的話。看守我們兩個年輕人信了我們的話,開了門。這兩個新兵蛋子押送我們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走了神,因為虎鯨正忙于攻擊他們的船艦。致遠反手鉗住了一人的雙手,我則重重幾拳把另外一人打昏。“當初真該給那船長也這么來一下子。”致遠喘著粗氣,小聲嘀咕。
我們偷偷摸摸混進船長室,取走了攝影背包和補給。我們套上救生衣,準備偷走救生艇。然而我們卻在左船舷的船員通道中遭遇了小林船長和他的手下們。他顯然很驚訝于我們能夠逃出生天,實際上,他鼻子都要氣歪了。
“我們分頭跑,不管誰逃了出去,都要把這條船上的發生的一切告訴人們。”我說。致遠點了點頭,他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最后一次摸了摸我的手腕。我們都清楚,我們中肯定至少會有一個被逮住,等待那個人的將是最可怕的折磨。我們終將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無論那選擇高尚與否。但就算有人得以逃走,恐怕也難逃“月新丸”號的追捕。
但并非只有偉大的人物,才能擁有偉大的品質。偉大并不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極致難懂的、上帝般的特點,偉大真實地存在于我們所有人的身上——就是這么簡單,并且永遠如此。我拎起桌椅板凳,狠狠朝他們砸去,然后像一陣旋風似的逃跑。我和致遠跑了十步左右,到了一個岔路口便各自分開,氣急敗壞的船員們分成兩隊追趕我倆。我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一路上看見許多船員手持魚叉與虎鯨激戰。
虎鯨喜好群居,具備獵殺藍鯨的能力。今天捕獲的藍鯨原本是它們的獵物,不過卻讓“月新丸”號捷足先登。它們呈紡錘形的身體黑白分明,鰭的后面有一個馬鞍形的灰白色斑,兩眼的后面各有一塊梭形的白斑。我不知怎的,跑到了鍋爐房,巨大的引擎聲振聾發聵。我的奔逃也到了盡頭,帶頭追捕我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小林松之介。我知道我必須為致遠爭取時間。
“小林船長,看來你得給我找一個更堅固的囚室了。”我故意挑釁他。
“當然,我會的,而你會在那里待到死。我會告訴人們,你不幸葬送鯨口。你的親朋好友永遠也別想知道你的下落,福爾圖娜已棄你的靈魂而去。”他大笑不止。我有理由相信他的話,因為他的確是個狠角色。
我那時打算跳海自殺。我承認我很害怕他們對我施加折磨,但我更害怕自己會心生動搖。我已盡力而為,此時自我了斷并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我脫下救生衣,準備葬生大海。但此時一聲沉悶的撞擊令船員們人仰馬翻,也包括我。接著是一陣連續密集的刮蹭聲,船底一定是撞上了暗礁。我還沒有站穩腳跟,就被一場爆炸甩了出去。我后來才意識到,暗礁撞破了鍋爐房的底槽,造成鍋爐和引擎爆炸。
這便是“月新丸”號最后的故事,也是我淪落于此的原因。我一心求死,上帝卻讓我絕處逢生。我在海上漂泊了很久,靠著能捕到一切生物茍活至今。但長期的缺水已令我反應遲鈍、氣力全無。我沒有遇到一艘商船,如果“月新丸”號遇難,一定會有搜救隊。要么是“月新丸”號挺了過去,要么是搜救隊效率太低。如今我已嚴重缺水,全身皮膚干癟得像是一具木乃伊。我躺在木板上,雙眼緊閉,背包蓋在空蕩的肚腹上。我已萬念俱灰,靜候死神的叩門。
上帝的法術真是妙不可言。我知道我肯定已經死了,但我卻能看得一清二楚。除了視力,我喪失了一切感覺。我的腹部開始腫脹發臭,圓通得像是足球一樣,這是由于腸道內大量的腐爛細菌的作用產生腐爛氣體,引起腸道脹氣的結果。我的身體表面開始出現大面積的腐爛綠斑,這是我死亡的鐵證。我的口鼻也已經冒出泡沫狀血水。
我的尸體隨著木板在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泊。這時我已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方位了,也不知道現在是我遇難后的第幾天。我也沒有必要知道了,因為我的生命已然走向終點。也許是我靈魂出竅,因為我雖仍保有視力,卻無法轉動眼睛。這種感覺十分奇怪,我無法轉動眼睛,卻能以不同的角度看到自己,我也無法停止不看。
上帝別有用心地想讓我看到一些東西。我不清楚祂想讓我看什么,但當我看到時,我卻并沒有感到驚訝:一只巨大的棱皮龜爬上我的雙腿,一圈塑料從背部纏繞住海龜,使其發育成中間細、兩頭粗的畸形模樣。十幾只海鷗全身被石油原油覆蓋,雕塑般站立在木板邊沿。一只擠壓變形的塑料瓶飄浮在海面上,里面困著一只無助的螃蟹。
我的尸骸還在繼續腐爛。我的眼球突出,嘴唇變厚且外翻,舌尖伸出,腋窩出現大量的腐爛水泡。身上的腐爛綠斑如今已轉變為黑斑。海面很平靜,風向微弱,水流穩定,但我卻仍在高速漂流,難以想象是何種力量在推動我前進,我也無法猜測目的地在何處。我漂到一片赤潮海域,海水呈現褐色,魚蝦蟹貝大量死亡,尸體堆積如山。一群足上有蹼的海燕撲騰著翅膀降落到我的尸體上,瘋狂啄食著我的五臟六腑。我已無法感受到疼痛,但仍不免為之戰栗。罪行累累的結果是罪有應得,最后關頭的浪子回頭仍是無力回天。
愿耶和華寬恕我,但在那蹉跎歲月中,我只想得到追名逐利。我們終其一生,都在為大多數人都在做的事情追尋合理性。我曾以為,大海是專屬于我的上帝應許之地。我也確實憑借著對大海的熟悉,贏得了我曾渴望過的一切。現在我才知道,人人都想要的東西,也許跟自己并沒有關系。但人總是不愿再去理解業已熟悉的事物。人人更愿索取,而非回饋。忘恩的也必然負義。我們清醒地一葉障目,看不清或看不懂眼前正在發生的事和歷史上重演過無數次的事。
攝影背包經過風水日曬,終于不堪重負,里面的照片和設備露了出來。我這才驚訝地發現,這不是我的攝影背包,而是致遠的,一定是我們潛入船長室的時候拿錯了。我一想到他,希望便開始增長。因為我的背包中藏有我暗中拍攝的捕鯨照片,也許致遠早已逃出生天,公布了“月新丸”號的暴行。也許此后人類就能潔身自好,與海洋達成共識,同世界和解。上帝果然還是沒有放棄人類,我歡呼雀躍,并由衷地感激。
我繼續向前飄流,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只覺整個世界在海面之下天旋地轉。直到我看見了陸地。一輪殘月下的陸地漆黑一片、寂靜無聲,我猛然心頭一沉,沒有港口碼頭的人群熙攘,沒有高樓大廈的燈火通明。我不曉得在我被耶和華的手指來回撥弄時,世界發生了何種巨變。
殘月在高天之上撒下微光的日子過去了無數,但在此后再也沒有照亮過人類世界。自漆黑寂靜的陸地方向,黑壓壓地漂來了大群的人類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