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后有金燦燦的陽光照射進庭院里的閑暇時段，我總會將歐陽小楓賦予我的那些記憶里，從最斑駁模糊的那些開始循序漸進的將那些故事說給莫林哥聽。從而今而后他的記憶將不再呈現出混亂不堪的局面，我親眼看著他逐漸恢復了對過往的認知，即使他的記憶仍舊在不斷地流逝……
至于我……
在那些斑駁的光點里，在時間幾近凝結的記憶之海里，我興奮地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幾近忘記了歸路。五十年前那些過去的世界中發生的故事如同被一幀幀剝離開的現實在我的腦袋里循環播放著。在那里我見到了年輕時的莫林哥，他那時尚為孩童，面容上還未有剛硬的線條，柔和得像幅畫，金色的眼瞳里璀璨的顏色像是粘稠的蜂蜜。在我所見到的那個場景里他微笑著，笑的失真。我還看見年少時的歐陽小楓。那時他的眼瞳中仍盛著孩子獨有的那份天真浪漫，還未陰沉的像西方天空上從來不散的云。
我站在記憶里的街巷口，為他們擋住滾滾而來的時間之水與正在空氣中飄飛著閃著光的煙塵。注視著那兩個孩子在那里歡樂地嬉戲著。而旁邊則坐落著一座如同四合院一般的住宅，高大的圍墻佇立在土地上我望不到里面的情景。只能見到紅漆的大門之上掛著大大的寫有“歐陽”字眼的牌匾。
歐陽。歐陽小楓，以及那個總是被提起的歐陽小小。這兩個字我不能再熟悉。我昂起頭看去。大概，那扇巨大的紅色木門后就隱藏著我想知道的事實。
然而莫名的……我卻有些害怕。仿佛里面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樣。
忽然間那扇門被輕輕推開，發出吱吱呀呀的古老的聲響。而后從門后傳來一陣小女孩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她穿著件白色的短裙，向我邁著似貓一樣優雅的步伐慢慢走來。那一瞬間我仿佛見到了光明創世天神在云端之上的使者。可在看清她的容貌后我幾近暈眩過去。
——她竟與我有著十分相似的面容，她的年紀要比我小一些，仿佛她就是那個年少時的我。
“那是我嗎？”我在心里默問。
“那是你啊。”卻是歐陽小楓回答道。我開始懷疑他實際上是寄居在我的腦海中的不散的幽靈。
可霎時間我明白了歐陽小楓的真實用意。他費盡心思不過是要將我引到這條街巷上來，去見那座寬敞的宅院。他那惡魔的語句在我耳邊呢喃著：
“知曉了這一切后，你就會像灘爛泥一樣被瓦解。”
不，那潛臺詞應該是“不要再負隅頑抗了，歸來吧。”
之后又過了許久，那抹藍色的影子逐漸從我的生活中淡去。仿佛一切又都重新歸于了平靜。而今莫林哥已經在我家住了兩年有余，而他的容貌卻未有任何變化，和我的遭遇竟如此相似。如今我業已滿十四歲，即將達到十五歲的年紀，卻和小時候的模樣相同。我只能相信母親的“生長期提早停止”的言論，可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去相信。
于是，在那個時候我又重新陷入了永恒的回憶之中。很久很久之前，似乎是在我還小的時候——然而我真的有少年的年紀嗎？那時我被父親擁在懷里，父親微笑著看向我，卻流下淚來。
“忘了自己的過去吧，從今而后你僅是洛小小。”
可就在那時，不知為何我的腦海里又突然間出現了歐陽小楓的聲音。他將我引到一個昏暗的空間里。站在光滑的地面上我震驚的看著那個本應該消失的人的再一次出現，我驚愕到幾近忘記了防備。在那逐漸凝固的場景里，我看見他將右手食指放在嘴唇前做出噤聲的手勢，左手卻覆上我的眼睛將我擁在他的懷里。
“你不是很在乎你的過去嗎？”
“那好，我就將那些事做成一個古老的片段重新植入你的記憶之海中。如果那片段早已被你遺棄在你的記憶深處，我就會將它打撈出來，無論如何，我歐陽小楓都會讓你重新仔細地審視起你的一生。現在，請睜開你的眼睛，以一種全新的身份，重新打量一下這個你熟知的世界吧。”
他將手拿開。我睜開我的眼睛，我所認知的世界一瞬間變得天翻地覆。
四處燃起的火焰燒紅了半邊的蒼穹，可稱之為晚霞的凄涼的紅色掛在新月上。那道殘陽即將隱于地平面之下。被燒斷的橫梁在一根根往下掉，發出山川崩裂的音響。
寫有“歐陽”字樣的牌匾在烈火的炙烤中搖搖欲墜，卻仍堅貞不屈的穩固住自己的平衡。那些沉睡在地平面之下的群星將在即將到來的黑暗中乍現，向孤冷的天地間投出凄涼的寒芒。
看著這一切我心中頓時有種難以言說的痛苦。我似乎在哪里見到過，可又記不起來了。
而后透過一片赤紅色的火光，我看見歐陽小楓以一種順從的獵物的姿態被一個黑袍人抱在懷里，他閉著眼睛沉沉的睡著了，只有那藍衣依舊顯眼。他像根飄零的稻草，脆弱的不堪一擊，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模樣。
一切都變了，驟然間變了。
“這次我們毀了歐陽一族，奪了他們的長子，看那哈吉老頭還從哪里選繼承人和我們斗。”
從繚繞的灰煙中隱隱約約的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我不禁好奇那究竟是誰，大概是鬼伯爵吧，我對自己說，強作鎮定地。可這記憶，究竟是誰的呢？它是歐陽小楓所呈獻給我的，卻和我腦海中遺失的那部分無比契合。
正在我懷疑的時刻，歐陽小楓在眨眼間出現，披著那紅色的斗篷游離著如同鬼魅一般。我發現他隱藏在帽子之下的面龐正在沖著我微笑。
“不用懷疑了，這是我們共有的記憶。”他說。
看著那詭異的笑容我竟一瞬間反應不過來，我總覺得他在幸災樂禍，可那笑容里又隱藏著一絲悲哀的神色。于是我對他說：“也許我是這場災難的旁觀者，所以才擁有與你相同的記憶。”
“假若如此，從那次火災到現在，已經快過去了六十年的光景，你若是旁觀者，沒有魔力，又怎可會活到現在？”
“你可是主角啊，是那在妖冶的紅蓮旁仍翩翩起舞的舞者。我們都是在災難面前恐慌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但我們卻選擇了不同的方法來躲避這場災難。”
“于是，我們才會有不同的結局。”
而后他噤了聲，并肩站在我的身旁，一切又回復成初始時那副安靜到只能聽到火焰噼里啪啦燒灼的聲音的場景。
在黑袍人離去之后，在即將坍塌的角落里，在末日的環繞中，我再一次見到了那個與我十分相像的小女孩。她就蹲在那里，將頭埋進自己的臂彎中輕聲啜泣著。此時此刻她成為了唯一的幸存者，卻不值得慶幸。
過路的人將她帶走，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瞧著那仍泛著紅光的庭院。
“這大概就是天劫吧。”那人嘆道。
而后我所看到的世界飛速轉換，春去春又來，剛剛抽長的柳條又在瞬間疲軟。在另一個庭院內，我看見那小女孩被另一個人摟在懷里，那人輕聲嘆道：
“忘了那一切吧，從今而后你只是洛小小。”
“你曾經的不曾擁有的一切，我們將會賜予你，我們將禱告光明創世天神，祈求他能降下福祉來賜福你使你擁有光明的未來。”
我倏地哭了出來，卻不知為何而哭。
“你又流淚了，”歐陽小楓說，他皺了皺眉頭，仿佛是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出現似的。“這并不好。”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你為什么非要將這些記憶給我看？”
“前一個問題我可以給你明確的回答，是，確實是這樣。然而，后一個問題我并不確定，”他搖了搖頭，“大概是，我不想讓我自己再這么孤獨下去了，我已經在這世界上存活了許久，與你一樣長，早已生無可依。可我不得不活下來，那是我的宿命。無盡的壽命促使我去尋找那些與我相似的人，從他們的身上尋找可以依靠的溫暖。”
“在末日之戰結束之后，我選擇在莫林的腦海中棲居時回復我的精神時，我從他看到的那些影像中看到了你，于是我選擇了你，至少，我們曾同出一源。”
我愣住了。
“沒錯，正如你所想的那樣，我們都是歐陽一族在遭受那場滅頂之災后僅剩的族人。當歐陽家族仍存在于世界上時，我們也是為數不多的在這個擁有魔法的時代里同時掌握著光明與黑暗的族人，因此被當做家族重點培養的對象，直到那場浩劫的到來。”
隨后他黯然的笑了笑，沒有就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按年齡來說我是你的長兄。不過我們大概沒有幾次再見面的機會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記了歐陽家的血海深仇，畢竟，那些血債大概只有你能夠去報仇雪恨。”
“那你呢？”
“至于我，大概早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吧。”
——過去發生的很多事在我眼前飛逝而過，久遠的令我忘卻了時間。可一切都沒有變，還是在那座房子里，我還是坐在莫林哥旁邊的那把椅子上。只是杯中的茶都快凝固成塊狀，以它自己的方式宣告時間的良久。
“莫林哥，你真的要重新回到白鳥鎮去嗎？”我問道。
“是。我想，當我重新回到故地之后，我的記憶大概會更快復蘇吧。”
